冷子夕在水榭之内候着那人前来,跟随自己许久的古琴静置于案前,他信手弹奏,心不在于此,而是落在通往水榭的长桥之上,那踏着雾气款款走来的女子身上。
清婉经小童领路,走至冷子夕面前先行一礼,取出袖中的玉箫亮给他看:“清婉师傅苦海指点,御风城的冷子夕可相助于我。”
冷子夕侧首,冷淡地否认:“我不是御风城的人,说起来,倒是他们的仇敌。”
清婉旋即了然,抬头正望他,轻描淡写地挑明:“当年,背叛御风二世子,害他至亲失散的人,是你?”
冷子夕并不否认,只以一笑代之,拍了拍轮椅之上自己的双腿:“我不也付出了代价吗?他扬袖指向御风城,脸色渐沉,“……也葬在这令人作呕的土地之上。那御风二世子还以为我是他高山流水的至交,如今,我哪都不去了,岂不是遂了他的意。”话锋忽然一转,他转头望向清婉,问她道,“苦海先生让你带给我的东西,拿到了吗?”
清婉眼神一凛,从袖中取出一物,直直递给冷子夕,冷子夕连忙接过,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只盘香,他困惑地抬头目视清婉:“这……这就是流云?”
清婉点头:“此物既已交到您手上,那您承诺清婉之事呢?”
冷子夕干脆应承:“我必速速召集沙场军士,为你所用。”
得他如此承诺,清婉取下从巍鸣腰间解下的皇甫信符递给他:“拿此信符,横跨各大世家的领地,无人有权阻拦。”
冷子夕双眼顿时一亮,略显兴奋地握住信符,望向清婉时多了一层不同寻常的精光:“姑娘可先行,约定之日,冷子夕必定兵临逍遥城下。”
“那么,”清婉淡淡一笑,“小女子静候佳音。”
由小童领路,她转身离去,独留冷子夕一人在水榭抚摸着那信符,目中波光泠泠,神情异常鬼魅,喃喃自语道:“多少个春秋了,终于可以送亡灵们回家了。”
“来人!”他扬声朝外唤道,两名异族少年走上前来,冷子夕自负一笑,拔高了音量,“翻过燕之山,回你们老巢去报个信,是时候直捣逍遥堂了。”
两名少年对看了彼此一眼,反手一把将身上这件中原衣衫如戏法般撕掉,转眼间,一阵烟雾飘过,两人披头散发,身着异族服饰出现在冷子夕面前,脸上满是彩色图腾,相视一笑间,露出恐怖的如同被削尖的野兽的牙齿。
“去吧。”
两名异族少年领命而去,转瞬消失。
冷子夕这才取出清婉的锦盒,蹙眉望向那盘香,仔细端详,发现盘香之上镌刻着一行篆体小字,他一字一字念出:“流云如烟,涅槃得逍遥。”冷子夕思索片刻,无从得知其中深意,只得原封不动地将其装了起来。
等苏穆终于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被松绑,那些看管他们的异族少年已不见踪影。不远处叶蘭浑身是血地伏在地上,他心内一紧,跌跌撞撞奔到她身旁,连忙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伸手要扶她起来,岂料手才碰到她的肩,就听她低低一声痛吟。苏穆颤声道:“你别怕,有我在。”
叶蘭脸色苍白,双颊毫无血色,双目无神地睁着,望向虚空一处,像是连魂魄都已握不住,她闻言淡淡一笑,这一笑却让苏穆肝胆俱裂,痛入骨髓,不必也不再忌讳男女大防这些虚礼,他干脆地俯身抱起叶蘭,阔步走出这镜花水月轩的幻境。
她在他怀中始终一动也不动,宛如已经死去多时。这时天外开始落雪,飘扬的雪花仿佛没有一点重量,飘飘洒洒地从天而降。苏穆无数次地低头看她,仿佛恐惧她的性命会像这雪花一样随时消失,而她始终漠然不应,连生死都已置之度外。
苏穆喃喃唤她:“蘭儿……”
她在他臂间微微一动,侧过脸,将一滴即将滑下的眼泪隐于她发间。
苏穆带她回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为她寻来城中最好的郎中,郎中替她处理完后背的外伤,把完脉才站起,苏穆立刻起身迎了上去,望向床上叶蘭的目中止不住的怜惜之意,焦急地追问:“她怎样?”
大夫欠身,语气中也有怜悯和同情:“这位姑娘后背的外伤惨不忍睹,那水蛭的毒汁已然伤及脏腑。看这姑娘是习武之人,恐怕以后是不能了。”
苏穆心痛难忍,正要追问他可有其他办法时,却听见床上轻微响动,叶蘭在床幔背后轻轻咳嗽,一只素手探出帘外,她虚弱道:“苏穆君……”
苏穆连忙走到叶蘭床边,握住她的手,坚定道:“蘭儿,别怕,我会遍访名医,把你医好的。”
叶蘭恻然一笑,状甚凄楚:“还有这个必要么?”
苏穆颔首,异样的坚持:“有,对我而言,也为了……”他顿了一下,对上叶蘭忽然闪避的眼,他清楚地说,“巍鸣君。”
叶蘭双睫轻轻一颤,又垂下,像两只静静栖息的黑色的蝶,她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她说:“兄长,带我回小屋。”
苏穆一愣才明白过来,强笑道:“如今你的身体不宜远行,不如等你身体调养将息,我再带你……”
“兄长,”她出声打断他,语气依旧轻柔,却带着一股不可更改的执拗,“我想与他做个了断。”
苏穆心疼难忍,如何能再拒绝她:“好,我带你去见他。”
两人草草收拾一番,苏穆抱着叶蘭重新回到这破败的小屋前,此时天色向晚,一轮血红的夕阳缀在山间,寒风瑟瑟刮过,卷起一层萧索枯叶。苏穆启步正要入内,却听吱呀一声房门从内推开,巍鸣独自一人从小屋出来,望见苏穆抱着叶蘭这一幕,脚步一滞,便停在了原地。
二人相对无言。苏穆转顾叶蘭,最终还是选择放下她,转身离开,以留时间和空间让他们处理那些心结。
叶蘭勉强站稳,巍鸣察觉到她行动之间的异色,一惊之下快步上前,紧张道:“蘭儿你怎么了?”
叶蘭转身避过,努力不让痛苦形之于色,侧首,语调平静地说:“我要跟苏穆君回鸾倾城了。”
巍鸣捏紧拳头,勉强抑住内心悲恸,反复地求问:“蘭儿为何如此?始乱之,终弃之?……对蘭儿而言,巍鸣就如此微不足道吗?可以说舍弃便舍弃吗?”
叶蘭仰头,却止不住冲出眼底的泪。
巍鸣嘶声大吼,执意要她一个回答:“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是巍鸣没有利用的价值了,啊?不能替你保护苏穆,保护鸾倾城,不能替你为母家争权,连可笑的救命之恩,也无所谓了吗?”
叶蘭逼着自己残忍,冷面以对:“那些都不重要了。”
巍鸣双目狂乱,喃喃道:“……巍鸣不信这些诳语!……巍鸣只信你……”他俯身寻着她的眼,手扶她肩迫她与自己对视,一遍遍地问,“蘭儿到底要怎样才肯赤诚相待,才肯完完全全地把心给巍鸣?蘭儿告诉我,告诉我……只要巍鸣有的,拿去便是,蘭儿知我,就是想要鸣儿的性命,我也会拱手让你……”
叶蘭低头垂目,像是始终无动于衷,巍鸣渐渐迷乱不能自己,展臂拥住叶蘭。
冰冷的一线由胸口悄然嵌入,心就这样突兀地凉了一下。
巍鸣低头,看见握在她手上的匕首,刀锋很冷,却冷不过她的手。
叶蘭茫然地看向巍鸣,与天光云影一起徘徊在他眼底的,并非疼痛和绝望,而是难以消解的忧伤。
他就这样忧伤地看着她,柔软脆弱地接纳她给的所有伤。
叶蘭双唇不住地颤,眼泪纷繁而落,她说:“你杀了我娘亲……”
巍鸣的语气仍旧很轻,仿佛担心吓坏了她,哪怕她是想杀他:“蘭儿,你在胡说些什么?”
叶蘭抬头,含泪的双目异常雪亮,像一柄蕴藉非常的宝剑,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你我大婚当日,你下令处死的平民……”
巍鸣摇摇欲坠,不敢置信:“我处死的都是,都是懿沧群的人……你娘亲怎会在其中……”他心内一凛,想到某种可能性后,抬头望向叶蘭,见她目中满满恨意,不见一丝半点的情谊,他惊痛如狂,脚下踉跄数步,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握着叶蘭的手,听见她断断续续地说,“我本该……本该要了你的性命!”
巍鸣低头望向自己仍在淌血的伤口,又看向叶蘭,笑得凄楚,他问:“是你真心所求?”
叶蘭几乎失魂落魄,沉默不语。
巍鸣高声喊道,音量一声高过一声,像是问她,也像是质问自己:“告诉我,是你真心所求?”巍鸣双目血红,人如癫狂,上前一把握住叶蘭拿着飞刀、不住颤抖的手,狠狠刺向身体深处,叶蘭一惊仰头看他,巍鸣低吼:“那就杀了我!杀了我便是!”
叶蘭心内一颤,下意识地要收回手,却被他紧紧握住,按向心口,二人四目相对,巍鸣几乎哽咽:“巍鸣待你之心,拳拳昭昭,日月可鉴,说了许久,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怜得紧,像是乞丐一般……可恨,蘭儿之心,是风中烛火,永远都明暗难辨,一瞬间,就不见了……”
听闻此语,叶蘭心内岂能好受,可是当断若是不断,以后只怕拖累得他更苦。她态度决绝,忍下那些即将冲出眼眶的泪,侧首坚定道:“孽缘当断!我要回去了。”
巍鸣苦笑着重复,话音刚落就有一滴泪落在他指尖:“孽缘……当断?”
叶蘭闭目,点头。
他笑,轻笑,苦笑,继而仰头哈哈大笑,笑得泪流满面,脚步踉跄,险些跌倒在地。叶蘭倚着树干而立,指间用力掐进树干之内,以此来逼自己硬下心肠,不去看他。
巍鸣望了叶蘭最后一眼,看见的只有她的冷漠和绝情,转头又望见不远处正朝这里望来的苏穆,他心灰意冷,他跌跌撞撞着转身离去。
叶蘭心一痛,本能地伸手想要挽留,可是想到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她逼着自己收回了手,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身体一软,倚着树干软软滑坐到地上。苏穆见状暗道不妙,飞奔上前扶起她,她无力地伏在他臂间,气息渐微,双颊惊人的白,勉力一笑,低低请求他:“带我走。”
苏穆心肺俱裂,此情此景,哪怕让他去死,他也会欣然同意。他俯身抱起叶蘭,干脆地应她:“好。”
巍鸣狂奔入林,踉跄而行,倾盆的雨水和着泪水冲刷眼帘,恍惚间仿佛看见有人站在林间树下,巍鸣木然地一步步上前,懿沧群浑身是血的模样渐渐变得清晰,仍是他记忆中那凶神恶煞的脸孔,恶狠狠地看着巍鸣阴笑:“我诅咒你,皇甫巍鸣,戕害至亲,一生孤苦!”
巍鸣惊恐地捂住耳朵,大叫着逃开,迎面却撞上了更多的幻影,溺毙的小浩浑身湿淋淋的站在林间,还是小时候的模样……他枉死的双亲胸口插剑,并不说话,只是含泪凝望着他……他的祖父捂住胸口,不绝的鲜血汩汩地从他指间留下,他高声疾呼,想将自己未尽的理想和志向传达给他最爱的孙儿:“孙儿,我的孙儿——要令皇甫世家称霸天下……”巍鸣泪流满面,向着祖父的残影缓缓跪下,抬头看去时,出现了清婉满脸是血的模样,伸着五指向他,凄切地唤着二哥哥:“二哥哥,我是小妹离樱啊,以彼之手段,还至彼身。我要将皇甫芳聘千刀万剐。”
巍鸣随她所指看去,芳聘站在对面,手捧金银珠宝,笑得阴险,惊得巍鸣往后一仰,跌坐在地上。
举头再看,那些身影业已逼近面前,他无处可躲,叶蘭就在那里,手里举着苏穆的长剑,脸上神情漠然,像是已不认识他一般,冷漠道:“孽缘当断…我本该要你的性命……”
所有声音,斥责,质疑和诘问环绕着他,魔音入耳,终于逼得他崩溃,巍鸣双手捂耳,仰天长啸:“别逼我,别逼我,别再逼我了!”
他大吼一声,挥掌使出逍遥流云掌,击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树上,那树有合抱之粗,剧烈一震,竟连根倒下。一掌过后,巍鸣力竭连连后退,倒在地上,一丝鲜血顺着嘴角缓缓留下,他抬手拭去,看到手背那抹嫣红,忽的狂笑起来,笑着笑着两行眼泪蜿蜒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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