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令文居住在虞园东边一个叫做沁风园的小院,他少时嫌园名太过女气,便私自把名字改成了和园,却被谢信周全盘否定,父子二人还此闹过一阵子别扭。
随着年岁渐长,谢令文再不纠结这些细节,才任它去了。
夫妇二人来到沁风园门口时,发现里里外外已经被护兵围住,而谢信周身边的刘副官守在园外,见到溪草,他正要婉转提点她回避,却见一个护兵阔步走过来。
“大帅说了,如果少夫人来了,还请她一同进来。”
这是溪草第一次进入沁风园,它外表和虞园整个建筑呈现的中式传统园林风格一般无二,可内里却别有洞天,不大的一间会客厅,从上到下都是清一色的西式家具,洋画红酒这些更是随处可见,据说此处还是虞园中率先安装上热水汀的。
谢洛白外表看着洋派,实则很是传统保守,而他这位令文表弟,才是彻彻脑脑的新式年轻人。
只是匆匆一瞥,溪草便收起打量的目光。
会客厅中气氛压抑,谢信周端坐上首,而谢令文僵着身子站在他身侧,两个人脸色都不大好。见到谢洛白夫妇,谢信周开门见山就抛出了心中的疑问。
“洛白,你昨晚连夜秘密布置了蓉城四周的安防,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自舅甥二人生出的间隙,在经历了诸多事后,彼此间说是被迫也好,说是无奈也罢,总算达成了一个平衡。
本来舅甥关系已恢复良好,谢信周也致力修复之前造成的疏离,可近来却发现,自从谢洛白夫妇搬回虞园,不仅不用虞园的佣仆,便是平素的私自行动也多了。
前一个还好理解,因为双生子前番被保皇党绑架,夫妇生出警惕;而后一个,起初谢信周理所当然理解为谢洛白的特立独行,毕竟他这个外甥一向能干,只要不是吃里扒外虞园就行。
可伴随今早交付谢令文的机密文件不翼而飞,那种被自己人防备蒙蔽的感觉,让谢信周心中又生出了不好的猜测。
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决定还是和外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如今溪草也在,自是再好不过。
谢洛白抿着嘴唇,他了解舅舅的脾性,这关系到谢明苒的声誉,知道事情原委,谢明苒定然少不了责罚;至于事件背后的亚历克斯,不说亚历克斯背景复杂,他还是和溪草有着血缘关系的至亲。
家宴那日他试探过溪草,让亚历克斯消失,得到否定的答案后,谢洛白就知道小妻子尚且对那亲情有着留恋。经历了润沁一事,他不想让溪草再次受到伤害。
如果由他来处理,尚且能把握好分寸,可把一切告知谢信周,自然便是兵戎相见。
可如今亚历克斯的野心和手段已经远超控制,夫妇二人都清楚,想要低调处置,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显然已经不行了。
溪草握了握谢洛白的手,道。
“洛白,现下虞园内外都要用人,你和令文表弟先去忙吧。至于这其中的弯绕,我和舅舅说。”
溪草表情太过理智平静,早在她要跟来沁风园时,谢洛白就明白她想坦白一切。
说真的,让溪草独自面对谢信周,谢洛白还是有些不放心,可对上溪草越发坚定的视线,谢洛白终是点了点头。
“有问题让黄珍妮叫我。”
夫妇二人的互动,让谢信周眸中的神色越发暗沉,见会客厅的大门重新闭合,谢信周重新转了一下手中杵着的拐杖。
“溪草,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和洛白定然还在隐瞒着什么。让我猜一猜,莫非这和漠城的小皇帝还有关联?”
谢令文丢失的文件,里面的内容涉及蓉城谢氏在淮城内部、雍州方面乃至华夏其他军阀,以及日本军方中的谍探人员。
虽然某些要紧人物,诸如漠城的魏畴胜等机要人员未被提起,可只要按照这一份不完整名单照单铲除,也足以让蓉城谢氏血气大伤。
谢洛白今日因为找寻谢明苒,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蓉城内外,在根本上忽略了虞园本身的安防;纵然在溪草夫妇再次搬回虞园时,已然加深了对虞园的盯梢,可家贼难防,亚历克斯还是利用了溪草夫妇的注意力转移,漂亮地打了一个翻身战。
在得知文件遗失时,谢信周已经吩咐佣人关闭虞园各处,加紧搜查;而牵扯第一现场出入沁风园的人,也被集中关押问审,可纵然如此,还是未能保证这份撼动谢氏的文件,还留在园内。
谢洛白和谢令文都心中敞亮,即便封锁城门,防止人员出入,找到泄密文件,也无济于事。谁能保证其中名单已经被人通过电报、电话或者其他方式流传出去?
当务之急,不是找出泄密之人,而是要尽可能规避损失,让名单上的人避险逃离。
如今亚历克斯和废帝取得了联系,新旧保皇党重新整合,虽说壮大了力量,但对于急切需要武装军队的亚历克斯还远远不够。
即使他背靠军火商父亲,可招兵买马训练武装对一个外国人来说难于登天,只现成的势力,和华夏军阀的合作也微乎其微,毕竟谢洛白和溪草的态度,就否定了和雍州以及蓉城牵线的可能;而淮城方面对保皇党向来痛恨之至,安潜农先前的揭露,也让淮城保皇党一度损失惨重;至于胡炎钊尚且自顾不暇,潘代英在去淮城给假总统探病时,就被展锦荣扣在了淮城,目前都自身难保,其他军阀更是成不了气候;但若能以这份名单敲开日本人的大门,作为投名状就不好说了。
宣容保皇党的目的,一直都是光复前朝,掌握华夏命脉。至于是以什么方式谋夺天下,宣容身为土生土长的华夏人都不在乎,亚历克斯一个红发洋鬼子怎会在意这些形式?
在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面前,时间就是生命!
当谢洛白飞快地把亚历克斯的身份,以及内心的推断和怀疑告诉谢令文时,谢令文明显有些吃不消,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看着不起眼的洋医生竟有这般覆手遮天的本事。
“表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以为敌人只是战场上的对手,殊不知他们就蛰伏在周围,在人放松警惕时便露出尖利的獠牙!”
他和谢旌文被保护得太好,对世事保持着最根本的天真和执着,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谢令文越发谦虚谨慎,可谢旌文却遗憾地变得偏执。
兄弟二人商定好一切,便分头行动。
哪知两人刚从沁风园中出来,就和温夫人迎面撞上,知道谢信周闭门不见任何人,温夫人面上难掩焦急。
“今天是旌文去医院做例行康复的日子,可虞园自中午就被大帅下了禁令,这可如何是好啊。”
她不关心发生了什么事,只担心爱子的病情受影响。
自谢旌文瘫痪,温夫人受刺激病了一场,病好之后少了先前的麻利和利索,谢旌文出院后,恨不得和长子寸步不离,对应的,对谢令文也明显疏离起来。
谢洛白眸光一凝。
“旌文的身体要紧,我这就让人送你们去医院。”
谢洛白叫了一声小四,看着温夫人头也不回地离开,谢令文难掩失落。
“大哥出车祸这件事查得没头没尾,我知道姆妈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却在怀疑是我做的……”
谢洛白拍拍他的肩膀。
“打起精神来!现在可不是沮丧的时候。”
菲力奥尔大教堂弥撒室后一扇装饰着梵蒂冈玻璃的西洋画屏风,穿着西装的络腮胡子男人举着烛台先在屏风上的玫瑰图案上曲指敲了三次,又移到画面上圣像裸@露的脚趾上扣击了两声,而后往后退了两步。
不过几秒,只听一声沉重的挪移声响,屏风在左侧移出一个只容单人进入的小口,穆腾旋身一闪,便进入其间,伴随他进入,背后的屏风又重新闭合。
“谢旌文从虞园中出来了,果然有一队人马在暗中跟踪。”
穆腾取下头上的礼帽,这个房间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暗室,他眯眼停顿了几秒,才适应了那刺眼的橘色灯光。
“佐藤先生的人就在城外,你什么时候把名单送过去?”
“穆大人什么时候和日本人关系这么好了?”
亚历克斯面前放着一副棋盘,这是一副象牙雕刻的西洋象棋,亚历克斯执起其中一枚往前走了两步,无声吃了对面一子;又拿起另一枚,往自己这方厮杀过来。
“我让你送出去的信,送出去了吗?”
“已经放进虞园了!”
穆腾胡乱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来,许是力气大了,在地上传出一声尖利的摩擦声响,让亚历克斯微不可察地皱了眉。
“想来信没有送到凝碧阁吧?否则你怎么可能空手而归,至少也要把我的好侄子,你的小主子抱回来吧。让我猜猜,你把它放在哪里了……谢令文藏机密文件的保险柜中?”
所有细节都被言中,穆腾背脊发凉。
亚历克斯写那封信时没有避讳他,内容便是以机密文件为要挟,让谢洛白与保皇党合作。信中没有落款,可上面龙纹印章又点名了其来源。
“你明明知道谢洛白肯定不会理你,还故意以陛下的口吻写信,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谁说我是自取其辱。”
亚历克斯微微一笑。
“谢洛白软硬不吃,不代表谢信周也不识抬举,那封信本来就是给谢信周看的!”
穆腾一愣,可一瞬间多少有些明白了亚历克斯的决定。
蓉城谢氏经谢洛白之手发扬光大,可在最近几年,虞园内部却开始出现了不和之声。
人对权欲的追求是无限的,没有人肯轻易放弃,譬如从紫禁城赶出来的小皇帝,哪怕成为伪满洲国的废帝,也舍不得抛下那个龙椅。谢信周也不例外,在有更好的选择出现时,也定然会野心膨胀。
亚历克斯以保皇党的口吻,拿蓉城谢氏的把柄换取双方的长远合作。如果谢氏出兵,在保皇党的帮助下谋夺得天下,等废帝百年之后,皇位则会由溪草之子长缨继承。而长缨生养在谢家,是谢信周一手教养长大,这与落入谢氏之手其实并无区别。
前朝的西太后都能挟天子垂帘听政,等到了那个位置,谢信周自当皇帝,或者自封总统完全随他心意。
亚历克斯还没有放弃拉谢氏同上贼船,与狡猾的东洋人比起来,还是尊孔守礼的华夏人更讲信用。
“如果谢信周不搭理你呢?
“这个嘛……”
亚历克斯执起桌上已经冷了的咖啡,送到唇边抿了一口,随即拉了拉桌侧的黄铜铃铛。
“我自然还有新的选择。”
穆腾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埃布尔神父从屏风后踱步近来。
“尊贵的亚历克斯爵士,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骨节分明的手指递上了一个东西。
“这是英国最先研发的药物,你想办法送到谢旌文做康复理疗的医院,至于该怎么说,不用我提醒你了吧?”
看着埃布尔神父退到门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暗室之外,穆腾有些悚然地抬起眼。
“你要杀了谢家上下,扶持谢旌文上位?”
“有什么问题吗?”
穆腾声音不自觉高了起来。
“你别忘了,赫舍里润龄和两个孩子,都是陛下要的人!”
“我当然没有忘记!”
亚历克斯眼睛中噙着一丝笑,有些嘲讽地将穆腾望着。
“穆大人,我发现每次提起我那个表妹你都有些反常,莫不是你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她是皇上的人,你少含血喷人!”
“呵,否定得这样快。不过我这个表妹确实是招蜂引蝶的主,就是不听话了些。”
见穆腾表情越发难看,亚历克斯笑着摇了摇头。
“既然你不喜欢听,那我不说了。不过穆大人,你觉得谢家上下全部死绝了,谢旌文一个残废,能率领蓉城上下为我所用?”
他拿起一枚棋子,视线胶在了对面的国王身上。
“你以为我帮谢信周治病的时候,就只是专心替他诊治吗?谢信周不能死,所以投放在他身上的引子,也该出来发挥作用了!”
说完这句话,他用力把棋子压在棋格中,起身离开了暗室。
看着那势入破竹的压倒性胜利,穆腾沉默地凝视了许久。忽地,他灭了头上的灯光,缓缓点燃了一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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