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皇甫将军的话,王一犹豫了良久,然后小心翼翼地道:“其实,我有办法帮您从这里逃出去,不知道您是不是愿意跟着我出去?”
皇甫将军愣了一下,看着王一小心谨慎的表情,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叫老夫做逃犯?”
“不是让您做逃犯,只是让您暂存有用之身,来日好洗清自己身上的冤屈而已。”王一纠正道。
两人的话虽然声音不大,但还是被一直注意倾听的陈可昭听了个正着,他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要逃狱吗?怎么逃?什么时候逃?
陈可昭迫切地想听到王一的计划,可惜二人却不往下说了。
皇甫将军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王一,欣慰地笑了起来:“看来数月不见,你好像有了很大的际遇,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将军!”王一急切道。
“不必再说了,不管是当逃犯也好,还是暂时保身也罢,都只是一个意思而已。老夫刚刚已经说了,区区朽骨,以不堪弄潮,且让老夫随波而去,留下一身的清白名声吧。”对于王一的建议,皇甫将军断然拒绝。
“将军……”王一叹息着,却知道皇甫将军死意已决,他根本就劝不回来。
“不说这个了,你我许久未见,此次你甘冒风险进来见我,必有所求,且说来听听,看看我这个将死之人,还能帮到你些什么?”皇甫将军强行转移了话题,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对着王一道:“未免泄密,你还是先让旁边的那个小家伙睡一觉吧。”
听到皇甫将军的话,陈可昭一下子就慌张了起来,很明显,皇甫将军嘴里的“小家伙”,除了他没别人。
眼看着一个黑色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陈可昭惊恐地向后挪着身子,连连摆手:“别,别杀我!我保证保守你们的秘密,一个字都不说出去!对、对了!你们不是要越狱吗?我也想越狱啊!带我一个吧!我可以给你们出主意!我和这里的狱卒很熟……呃!”
陈可昭话还没说完,就感觉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巴,紧接着,一条胳膊扼住了他的脖子,粗暴而巨大的力量一瞬间就让他感受到了窒息的感觉。
他拼命地蹬着腿,拍打着那人的胳膊挣扎着,然而没用。然后,他闻到了一股有点臭,又有点辛辣刺鼻的味道。
一阵头晕目眩之后,陈可昭失去了意识。
王一在用麻破散迷翻了陈可昭过后,上前查看了一下陈可昭的状态,确认他确实是晕了过去,这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王一有些汗颜,自学毒功以来,他不是练习内功,就是练习一些剧毒和暗器的使用手法,当然,还有一些掌法一类的东西。
虽然进步神速,但相对的,对于一些小巧细腻的功夫,王一就没有时间去钻研了,比如轻功,比如点穴。
轻功还好,他凭借着自己的悟性,硬生生地用毒功造出了一套适合自己用的轻身功法,但点穴这种看似小巧,实际上作用巨大的功夫,就没人教他了。
点穴功夫博大精深,又极度危险,血麒麟不敢自己瞎捉摸,忧心向红蝎请教,却又碍于男女大防,不便开口,先代血麒麟还未来得及教他点血之法,便阖然长逝,青蛇不会点穴,黑老又不在身边。
所以,王一虽然一直想要学习一下点穴之法,却始终无法得偿所愿。
连最简单的弄晕一个人,王一都不得不用毒药来达到目的,既麻烦,又不好控制毒药的计量,一不小心,就容易毒死人。
这个时候,王一特别羡慕那些能够随手点穴的江湖高手。
搞定了陈可昭,王一再次回到了皇甫将军的身边,默默地看着他,心中想着,要不然他就干脆把皇甫将军打晕带出去算了。
他这次能进来,完全是托了李皓的福,李皓的群虎盟盘踞北方多年,关系盘根错节,在朝廷中也有交好的达官显贵,要不是李皓托人走了兵部侍郎的门子,恐怕王一根本就进不了这天牢,也见不到皇甫将军。
这样的机会可没有第二次。
“小子,不要冲动,你敢妄动,老夫就立时死在你的面前。”似乎看出了王一内心的挣扎,皇甫将军断然打断了王一的幻想。
“这都被您看透了,老将军果然厉害。”王一不得已,朝皇甫将军一拱手,道:“将军要想清楚,朝廷虽然这次将您的斩刑延后了,下一次您可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运气?呵呵,确实是运气,要不是皇后娘娘刚好怀了龙种,见血不吉,老夫想必三月前便已丧命,这三个月说起来,应该算是老夫赚的了。”皇甫将军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呵呵笑道。
“正是如此,难道您还奢望皇子诞生,皇上大赦天下不成?”王一着急道。
“大赦?别说没大赦,就算是有大赦,朝廷上估计也会有人让老夫等不到大赦的那一天,这一点,老头子心里还是有点自觉的。老夫现在只希望,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天快一点到来,老夫也就解脱了。”
“老将军春秋正盛,如此轻易放弃自己,以死作为解脱,是否有逃避之嫌?”王一发现劝说不成,就只能改为激将了。
“逃避?老夫戎马一生,甘冒矢石,冲锋在前,何尝有过逃避之举?”皇甫将军眉头一跳,哼了一声,气了一会儿以后,又自己泄了气,叹息道:“你还年轻,你不懂,老夫这样做,既不是放弃,也不是逃避,只是为了完成自己的一生。”
“用死来完成吗?”
“回首老夫这一生,荣华富贵有过,大权在握有过,挥斥方遒有过,含冤入狱有过,人生的大起大落,老夫都已经经历过,剩余的,唯有一死而已。
宁死不屈,怀抱着对朝廷最后的忠心和一身清正的名声去死,这是老夫最后的信念。”皇甫将军看着王一,一字一句地说道。
“忠诚?对那样的昏君忠诚?您不感觉不甘心吗?”王一完全无法理解皇甫将军的想法。
“你觉得老夫是对皇上忠诚?”皇甫将军反问道。
“难道不是吗?”
“你错了,老夫忠诚的对象并不是皇上,说得大逆不道一点,甚至不是朝廷,而是百姓!是天下!老夫已经将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平息了战乱,大明安康,百姓富足,这一切,老夫都看到了,这样就够了,老夫已经别无所求了。”
“……我没有办法理解您的话。”
“你还年轻,不理解也正常,等你再成熟一些,明白了自己追求的信念,或许会对老夫此刻的心境探知一二吧。”
“信念……是什么?”王一突然对着皇甫将军问道。
“信念?这个老夫没有办法告诉你,每个人的信念都是不同的,你的信念应该由你自己去寻找。
想明白你为什么而活,为什么不想死?还有什么不想要放手,将自己内心深处最深的执念挖出来,并愿意为之拼命,那就是你的信念了。”皇甫将军淡淡道。
为什么而活?
实际上,王一的确是想过这个问题,在找到妹妹之前,他一直以为,妹妹就是他活下去的动力,但在妹妹死掉之后,他就陷入了无尽的挣扎逃命的旅途中,虽偶有念及这个疑问,却很快就不得不将这个疑问埋在心底,纵身跃入新的亡命奔逃中。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根在湍急的河水中漂流的断木,方向,速度皆由不得他,他只是苟延残喘地活下来,便已经是奇迹了,又谈何意义和信念?
而现在,他虽然不必再疲于奔命了,但不论是继承变成毒人也好,继承金丹门也好,成为血麒麟也好,和诸龙联相争也好,这一切,又有哪件事是他自己想要做的呢?
他依然是在被命运推着向前走,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已经走到了这条路上。
然而,他自己真实的意愿又是什么呢?他的信念,究竟又存于何处呢?
皇甫将军的话让王一陷入了沉思。
“我看你此次回来气质大变,气息似乎变得雄厚沉稳了许多,你难道是练了什么武功吗?”皇甫将军打断王一的沉思说道。
“是,机缘巧合之下,我练了一点武功。”王一点点头。
“那你现在应该也算是武林中人了吧?”
“算是吧。”
“我听说,江湖上的侠客,崇信的是言必信,行必果,一诺许出,千金不易,义之所在,一往无前,虚怀若谷,傲视王侯,果真是这样吗?”
“嗯,有些人的确是这样的,不过江湖险恶,便如同这朝堂一般,有忠臣,自然也会有小人,哪会出现众正盈朝的局面呢?”王一苦笑道。
“既然江湖中既有人心险恶,又有慷慨悲歌之士,你何不身处其间,锤炼自己的意志,借以拷问出自己内心深处的信念呢?
在江湖中闯荡得久了,想来你自然就会明白,什么是你绝对不想放弃的东西了吧。”皇甫将军坦然地看着王一道。
“也许吧……”王一也无比期待着这一天。
“嗯,自己的人生就留着你自己去慢慢思考吧,闲话说了一堆,咱们是不是也应该进入正题了?”皇甫将军笑意一敛,肃然道。
“正题?”
“你可别告诉老夫,你们千里迢迢冒险深入天牢,来见老夫这个将死之人,只为说上几句话,见上一面吧?老夫可不记得自己同马夫的交情这般深厚。”皇甫将军脸上再次浮起笑意。
“这个嘛……在下此来,的确是有些事想要求教老将军。”被皇甫将军一眼看出了心中所想,王一有些不好意思。
“不必不好意思,老夫已是待死之身,若是能在死前,给你们些许的帮主,老夫也会很欣慰。”皇甫将军看出了王一的窘迫,摆手为他解围道。
“那在下便不客气了。”王一拱拱手,随即将自己自从北上塞外,与诸龙联相争的种种皆将与皇甫将军听,将自己在其中的困惑也尽数道出,最后,王一看着皇甫将军,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如何才能答应一场战争。
听到王一这个疑问,皇甫将军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睁开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王一,叹息道:“这天下哪有战而必胜之法?你若是为此来寻老夫,怕是要失望而回了。
一百人有一百人的战法,千人有千人的战法,万人则又另相别论。即使双方兵力相同,尚有天时、地利、人和之变,武林众人又与普通兵卒不甚相同,孙子、吴子众多兵家钻研千年都尚未解决之难题,你又让老夫如何教你?”
虽然在得到答案之前,王一心里便对于这种回答有所准备,但当他真得从皇甫将军的口中听到这个回答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心中一阵失望。
“却是如此,是在下孟浪了,老将军身处如此险恶之地,在下还给老将军平添烦恼,当真惭愧。”王一对着皇甫将军抱拳致歉道。
“不必如此,累你们如此艰险入得此地,却不能得偿而归,老夫也是心有愧意。”皇甫将军安慰了王一一句,然后看向一直随侍在王一身边,却始终不发一言的伊慧伊达利:“此女我观察甚久,自进来以后,始终一言不发,且不时以目瞪视老夫,似面含怨恨之意,不知此女是何身份?可与老夫有隙?”
“这……”王一迟疑地看了一眼伊慧伊达利,犹豫了一会儿,一咬牙道:“实不相瞒,此女托在下带她来此处,乃是为了杀老将军的。”
“杀老夫?”皇甫将军闻言不惊反笑:“你一面试图救老夫出狱,一面又带着一个想要杀老夫的女娃一起来见老夫,这是何道理?”
“说来话长……”王一叹息一声,就想要将伊慧伊达利的来历将与皇甫将军听,但却被伊慧伊达利上前一步打断了。
“没什么说来话长的。”伊慧伊达利走到皇甫将军的眼前,居高临下地,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我就是你率兵平灭的怒族最后的族人,伊慧伊达利,此次前来,就是要取你狗命,尝我全族上下数百口人命的血债!”
也许是坐牢的时间太久,皇甫将军的脑筋已经有些僵化了,听到伊慧伊达利的话,他愣了一下,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哦,你说的是老夫征伐南蛮时攻破的寨子吧?
嗯,没错,那次领军的将领就是老夫。虽然命令是朝廷下的,但执行的人却是老夫无疑,为国征伐,马革裹尸,乃我辈武人应有之责,老夫也不会狡辩一些什么东西,女娃娃你若是想报仇,就趁现在吧,过些时日,老夫也许就要上断头台了,你的仇就再也报不了了。”
皇甫将军的语气轻松异常,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别人的性命一般,表情似乎毫不在意。
“很好!还算是条汉子!”伊慧伊达利一边恨恨地说着,一边自包裹中抽出一把蛮刀,指向皇甫将军,正是那把怒族代代相传的镇族之宝--老虎刀。
王一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一声不吭。他不知道伊慧伊达利现在的心情到底是怎么样的。
是杀意吗?还是愤怒?怨恨?
他已经遵守诺言,带着伊慧伊达利来到了中原,也带着她见到了自己的仇人--皇甫将军,然而,眼前这个皇甫将军早已不是那个在战场上意气风发,指挥若定的老将军了,而只是一个形容枯槁,奄奄一息的老人。
他的浑身上下到处都是淤青和伤口,有些伤口已经开始化脓,有些也已经开始腐烂,散发着浓重的臭味。
他的下半身甚至比他的上半身还要惨,看得出来,老将军已经坐在这里很久没有动过了,这大牢里既阴暗又潮湿,老将军的下半身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甚至还能看到蛆在里面钻来钻去。
这哪里是人的样子,黄泉道上的恶鬼,也不过如此。
王一的心中,既愤怒,又悲哀。
面对这样的一个老人,她真的能下得去手吗?王一侧头看了一眼伊慧伊达利,却见她死死地盯着皇甫将军,一动不动。
皇甫将军轻轻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然而,这一刀却迟迟都没有落下来。
皇甫将军疑惑地睁开眼睛去看伊慧伊达利。
只见不知何时,伊慧伊达利的双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举着蛮刀的手颤抖这,却怎么也无法对面前这个面容枯槁的老人下手,几经挣扎,伊慧伊达利终于将手中的刀狠狠地摔在地上,伴随着刀刃落地的一声脆响,蹲下身子,捂脸大哭。
王一不吭声,皇甫将军叹息,两人静静地看着少女在那里悲泣,谁都没说话。
哭了好一会儿,伊慧伊达利渐渐收声,站起身来,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泪水,看向王一:“我要回去。”
“回哪里?”
“回南蛮,回金丹门。”
“何必呢。”王一不忍地看着她。
“此间事已了,我心再无牵挂,我要回去给我的族人在天之灵祈福,希望他们都能够得到安息。”伊慧伊达利带着一副看透生死的样子,淡淡说道。
“……好吧。”王一应了一声,转头看向皇甫将军:“此时一别,说不定便是永诀,将军保重,在下走了。”
“你明天若是得便,就再来此一次吧。”皇甫将军颌首,对王一说出了一句让他有些意外的话。
“难道您同意让在下救您出去了吗?”王一有些惊喜地道。
“非也。”皇甫将军摇了摇头,道:“老夫刚刚想到一个法子,或许会对你目前的境遇有所帮助,不过老夫还要再想一想,你明天再来,老夫告知于你。”
“如此,便辛苦老将军了。”王一有些遗憾地点头道。
回城的路上,月黑风高,不见一丝光亮,连星星都隐于乌云之后,夜色浓重,几乎让人不可视物。
好在对于王一来说,这些都不是什么问题,对于他超于常人的视力来说,常人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在他的面前,与白昼无异。
王一搀扶着哭到脱力的伊慧伊达利,一点点地向着城门的方向走着,突然,他停下了脚步。
在他面前几十步远的地方,一个身着浅蓝色绸衣的妙龄女子,正如同一只高傲的孔雀一边,伫立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身姿曼妙,冷冽如霜。
不是别人,正是蓝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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