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田纪秋》第92章 咎落

    】】
    对李娜丽来说，世界上没有比教团的大家更重要的存在。即使身为圣洁的适合者，身为驱魔师，李娜丽也不是为了保护人类而战斗，而是为了保护教团的大家而战斗。教团中的大家最重要且唯一重要。这是一直以来李娜丽的信念。为此，她不惧任何恶魔。
    但是，早年，在父母被恶魔杀死，在她被教团强行带走，在哥哥加入并改革教团之前，李娜丽是深深厌恶并畏惧着教团的。她看到了教团的冷酷，□□，漠视人命，她看到了教团为了‘圣战’而进行的一场场惨无人道的实验。其中，最让她惊惧的，就是咎落。
    驱魔师死去后，为了保证驱魔师的数量，在寻找新的适合者之余，教团也会进行圣洁匹配实验。实验的素材，就是驱魔师们有血缘关系的亲属。那些高层认为，与原来的驱魔师有亲缘关系的实验品更容易与圣洁配合。为此，他们强行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实验，直到实验品无法承受，彻底堕为咎落。咎落，就是无法与圣洁配合，却强行要与圣洁配合的人。简单来说，与圣洁的配合度在零以下的人，企图与圣洁配合，就会化为咎落。
    幼小的李娜丽，曾亲眼目睹一位少年被实验硬生生地转化为咎落……
    此时，呈现在李娜丽和亚连眼前的，没有头部与四肢，只有躯干的巨大白色残体，就是咎落！咎落的左胸口处，有一个巨大的空洞，空洞内是黏着的银液，咎落者的真正人形本体，就被困在那个洞中。亚连所听到的吼叫，也是自那里传出。
    “斯…斯曼…”李娜丽满脸是泪，震惊无比地看着空洞中熟悉的人影，皮肤惨白，形销骨立，毛发皆无，如果不是足够熟悉，李娜丽甚至都认不出来这是斯曼！
    “谁？”亚连不认识斯曼。
    “斯曼是驱魔师，和亚连一样的寄生型的驱魔师！”听到亚连的声音，李娜丽仿佛获得了勇气，“亚连，我们去救斯曼吧！斯曼不可能是咎落的！他是适合者啊！”李娜丽还不知道斯曼可能背叛了教团的事实，依然视斯曼为同伴，因此拼命想要去救他。
    “好！”亚连郑重点头，对同伴的重视，亚连不逊于任何人。
    李娜丽牵着亚连的手，脚下一点，就带着亚连飞到了半空中，停在咎落的胸口前。
    “斯曼！斯曼！”李娜丽大声呼唤着友人的名字。
    “堕落吧…去死吧…”深陷银液的前驱魔师无知无觉地咒骂着。
    “李娜丽，斯曼可能失去了意识！我们先把他拖出来！”亚连说道。
    “嗯…”李娜丽胡乱地点头，熟悉的驱魔师变成了咎落，对她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
    亚连伸手想要把斯曼拉出来，银液中却忽然浮现出一张小女孩的脸。
    “救我…救救我，妈妈…”
    小女孩痛苦地呼救道，在她幼小的心灵中，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倒在她家门口，然后被爸爸用心医治的男人会变成这样恐怖的怪物，甚至还将她‘吃掉’…
    亚连吃惊地睁大了眼，善良如他绝不可能对这样的小女孩袖手不管。
    小女孩的面孔渐渐下沉，仿佛要再度被吞噬一般。
    亚连再无法顾及银液是否有害，猛地将手伸入银液中，抓着小女孩的衣服将她拉出来。
    还来不及欣慰成功救出小女孩，银液中忽然伸出了无数触手，向他探来。
    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余裕，亚连就要被拖入银液中。
    最后的一瞬间，亚连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将手中的小女孩递给李娜丽，“救…她…”
    李娜丽将小女孩抱在怀中，茫然无措地看着亚连被咎落吞噬。
    就在这时，海面的恶魔们已经将这个咎落层层包围起来。
    这样下去，不止无法救小女孩，也无法救亚连！
    李娜丽咬牙，催动着脚下的黑靴向远处飞去，把小女孩救回来后，她马上就去救亚连！
    虽然她不知道怎么从咎落中把人救出来，但是哥哥一定知道的！
    对…哥哥一定知道的…
    李娜丽含泪找到了一间医馆，将小女孩交给了医师，然后在外面麻木地等待着。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医师终于从诊疗室内走了出来，向李娜丽点了点头。
    “已经没事了，意识恢复，呼吸也平稳了。”医生微笑着说道。
    李娜丽终于有了松口气的感觉，这个女孩是亚连用生命换回来的，没事真是太好了。
    确认过小女孩无恙后，李娜丽连忙对医生说道，“我想借用下这边的电话。”
    得到医生的允许后，李娜丽终于打通了教团的电话。
    “抱歉，李娜丽。一旦变成了咎落，就绝对没有被拯救的可能了。”考姆伊轻声道。
    “这是什么意思…”李娜丽的脑海有了一瞬间的空白。
    “就是说，斯曼一定会死。”考姆伊的声音冷静到几乎无情。
    “骗人的吧…”李娜丽不愿意相信，连声追问，“为什么？为什么？”
    “一旦变成了咎落，就会一直持续破坏行为，直到生命燃尽为止。从原来四肢与头部的地方放射出的能量束，是连恶魔都能轻易摧毁的力量。想活着救出咎落的人，是不可能的。”考姆伊推了推眼镜，平静地说道。
    “骗人！”李娜丽语气激烈地反驳，如果不能拯救的话，亚连，斯曼，该怎么办…
    “冷静点，好好听着，李娜丽。”考姆伊强迫自己摈弃多余的感情，此时此刻，不是感伤的时候，“咎落一旦结束，斯曼的圣洁就会恢复原来的样子。李娜丽，要抢在恶魔夺走圣洁之前，把圣洁收回！”
    “那是什么意思，哥哥？”李娜丽愤怒地问道，“是说要眼睁睁地看着斯曼去死吗？！”
    “请你去收回圣洁，这是教团的命令。”不是身为哥哥的请求，明白吗，李娜丽。没人能看见藏在镜片后的考姆伊的眼神，只能听到那冷静到极致的声音继续说道，“如果斯曼的圣洁是心之圣洁的话，一旦被恶魔夺走，后果会怎么样，你想过吗？”
    “他是同伴啊，哥哥…”被哥哥如此冷淡对待的李娜丽忍不住流下眼泪，颤声道。
    “…也许斯曼已经不那么认为了。”考姆伊静静地说道。
    “什么意思？”李娜丽惊讶地止住了泪。
    考姆伊静静陈述着斯曼的作为和斯曼的失踪之谜，最后下了结论，“假如他畏惧敌人而背叛了教团的话，这次的咎落，就是证明。斯曼背叛了神，向千年伯爵的势力屈膝了，因此明明是身为适合者的驱魔师，却堕落成了咎落…”
    “骗人的！不可能会有这种事！”即使理智上已经相信，但是情感上李娜丽却依然无法承认。承认什么？承认斯曼背叛了教团？承认亚连的牺牲是无意义的？承认亚连和她拯救同伴的努力是徒劳的？向来坚强的李娜丽，也几乎要被这残酷的现实打垮了…
    拒绝再听哥哥的分析，李娜丽用力挂掉了电话，眼泪却依然不听使唤地不停流淌…
    这种事…骗人的…一定是骗人的…
    亚连…
    痛到无以复加…
    这些画面…是什么…
    被拉入咎落体内的亚连头痛欲裂得看着脑海中的画面，深沉悲哀的情感全向亚连涌来：
    斯曼被寄生型的圣洁选中了，看着自己机械化的右腕，以为自己变成了怪物…
    斯曼的女儿生了重病，亟需医药费，教团正好找上门来，斯曼随教团离开…
    斯曼与恶魔不停地战斗，最后一次，那个额上有着十字圣痕的黑卷发男子向他逼近…
    斯曼畏惧了，求饶了，为了活下去，为了再次见到家人，不惜背叛教团，为虎作伥…
    斯曼在痛苦中变成了咎落，圣洁在惩罚他，圣洁想杀了他！
    许久，疼痛渐缓，亚连终于张开了眼睛，看见了漂浮在银液中的斯曼的手臂。
    那是，斯曼的圣洁！
    只要把圣洁取出来，咎落就会停止了吧！
    亚连这么想着，努力向圣洁靠近。
    仿佛察觉到了亚连的企图，圣洁发出了耀眼的光芒，亚连被弹出了咎落的身体！
    重获自由的亚连却没有就此逃走，他还记着，他对李娜丽的承诺！
    一定要救出斯曼！不只是因为这个承诺，更是因为斯曼是驱魔师，是他的同伴！
    亚连攀在咎落的洞口边，想要唤醒斯曼的意志。
    “斯曼！快醒醒！”亚连大声呼唤着，“我是驱魔师，是你同伴！”
    “……”萎靡不振地陷在银液中的斯曼抬起了头，在亚连惊喜的目光中，斯曼恶狠狠地说道，“闭嘴！别碰我！你这个可恶的驱魔师！”他的记忆已经完全紊乱了…
    “对不起，不行！”亚连坚定地拒绝道，他环视四周，从咎落体内喷射出能量束丝毫不见减弱，而不远处，就是人类的村庄，如果斯曼不被救出来，咎落不能停止，人类的村庄也会毁灭，那些无辜的村民也会死去！“斯曼，你必须停止！”
    然而斯曼根本听不进去…
    亚连咬咬牙，从斯曼地身上跳了下来，落在了地面上。
    无论如何，他都要阻止斯曼！哪怕用自己的圣洁强行制止斯曼前行！
    “发动最大限制！释放！”亚连张开了左手，寄生在他手背上的圣洁化为巨大的机械爪，牢牢地抓住了茫然前行的咎落。然而，咎落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与之相抗衡的亚连不得不拼出每一分力量，狂风席卷，地面裂出了一条条深深的缝隙，仿佛下一刻就会分崩离析一般！
    “怎么能让你继续破坏！怎么能让你就这样死去！我一定会救你！”亚连大声吼道！
    与亚连的心情相呼应的爪形寄生型圣洁爆发出了强大的力量，竟将巨大的咎落按到了就近的山壁上！咎落撞到山峰时，发出轰隆一声，无数碎石从扇上滚落，斯曼口中不停地咒骂。
    “斯曼！拜托了，别被圣洁俘虏了！”亚连不放弃地呼唤着斯曼。
    “啊……”咎落的斯曼在他的巨爪间不停地挣扎着，依然没有清醒的迹象。
    “斯曼，你是那么想活着不是吗？你不是还有很想见的人吗？”亚连大声喊道。
    斯曼空洞的眼中流出了乳白的液体，病床上抱着小熊的小女儿在对他微笑…
    “在你的记忆中，我看到了那个小女孩，那是作为适合者而要去教团的你，最后看到的女儿的脸。其实你根本不想去教团，根本不想成为什么驱魔人，但是为了换取身患重病的女儿的医疗费，你选择了成为驱魔人！你不想死，你虽然怀着不能再与女儿相见的觉悟离开，但你还是思慕着家人，甚至不惜出卖同伴情报，得以苟且残存。抛弃自尊，出卖同伴，即便如此，你不是还想活下去吗，斯曼！！！”
    亚连看着面露痛苦之色斯曼，突然意识到，这样下去，无关斯曼的意志，他会被他的圣洁彻底杀死！只有把他和圣洁分开，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就算他失去了一只手臂，还是能保住性命，他相信斯曼那颗祈求生存的心！只能放手一拼了！
    “圣洁！拜托！帮我救出斯曼啊！”亚连想要进一步施力，左手却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发出宛如断裂般的嘎吱声，手部的所有肌肉都在不停地抽搐，好痛，好痛…
    “啊啊啊啊啊…”亚连发出一阵痛苦的惨叫，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他的圣洁，透支了…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久到手部的疼痛都已无法传到神经里，手，已经痛到麻痹。
    但，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要救出斯曼。
    就像养父当年从黑暗中救出了他那样…
    这段时间内，咎落的斯曼已经再次不受控制地活动起来，向不远处的村庄缓缓飞去…
    我只是再想见女儿一面而已…
    谁来阻止我继续破坏，谁来救救我…
    被圣洁操控了咎落身体的斯曼，在内心深处无声乞求着。
    惨白的咎落忽然停止了散发能量束，周身的光芒渐渐黯淡下来。
    不远处，瘫倒在地的亚连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狂风席卷中的斯曼。
    这难道是斯曼身体崩溃，生命即将耗尽的前兆？！
    亚连努力想站起来，手臂却痛的难以忍受，身体更是不听使唤。
    手上的圣洁传递来的感情，既痛苦，又悲伤，仿佛无法再继续战斗下去了。
    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吗，亚连的眼皮越来越沉重，甚至渐渐闭阖上了…
    这时，一只金黄的小爪拍在了亚连的脸上，一直陪伴在亚连身边的蒂姆甘比从亚连背上的兜帽中爬了出来，随即啊呜一口咬在了亚连的耳朵上…
    “痛痛痛！”亚连飙泪，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
    “！＠＃￥％…＆x”蒂姆甘比飞到亚连的身前，努力对亚连说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嗯，大概当年制作蒂姆甘比的时候没有加入发声装置吧==。
    “蒂姆甘比，你做什么！”亚连又气又无奈地对蒂姆甘比说道。
    “……”蒂姆甘比威胁般的张大了嘴巴，露出一口尖利的牙齿，仿佛下一刻就要扑到亚连脸上再咬一口的样子。作为一只能进食的魔偶，蒂姆甘比的牙口可是很好的！
    “啊，抱歉抱歉，我明白了！”亚连和蒂姆甘比相处很久，立刻明白了蒂姆甘比的威胁，直白点说，就是“不振作就咬死你”，于是大声对蒂姆道，“我会努力坚持的，蒂姆！”
    蒂姆闭上了嘴巴，静静地拍打着翅膀，在亚连眼前上下飞动。
    亚连一怔，意识到这是蒂姆在无声陪伴着他，清澈的灰瞳中渐渐涌上了泪水。
    痛苦，难受，但他还好好的活着啊。他还有力所能及的事要去完成。他要坚持下去！
    下定了决心的亚连很快一跃而起，扑到了咎落的胸口。
    “斯曼！斯曼！”
    “驱魔师？”回光返照之际，斯曼的神智仿佛清醒了。
    “嗯，我是亚连沃克。”亚连微笑着介绍了自己。
    “我的生命好像已经到尽头了，我死之后，这怪物姿态也一定会消失。”依稀能看到骨架的斯曼平静无比，又深又大的骷髅般的眼眶中却流下了深深的泪水，“对不起，实在是太想和家人见面了，非常抱歉…”他时刻都在忏悔，却只在此刻敢于道歉，死亡给了他勇气。
    “斯曼…”亚连喃喃地看着这个悲伤不已的男人。他想要发动圣洁，想要把斯曼从咎落的胸口空洞处拉出来，但是，左手却如此之痛，仿佛被打折（音蛇），被碾碎。
    但是，就这样看着斯曼死去，亚连也是绝对做不到的，他强行发动了圣洁…
    “斯曼，接下来我要把你和你右臂的圣洁切开，然后看准这个时机，把你拉出来。但是，我的右手断了，用不上力气，所以，请你咬住它！绝对不要松口！”亚连郑重道。
    “亚连…亚连沃克…”斯曼嘶哑的嗓音缓缓念出了白发少年的名字。
    少年给了他一个温暖的微笑。
    如初生的暖阳。
    耀眼而不刺目。
    斯曼怔住了。
    亚连不再迟疑，迅速伸出寄生着圣洁的左手，探入了那危险的银液中，他机械化的左手不断伸长伸长，终于触碰到了那颗企图夺取适合者性命的圣洁！然而…
    “啊啊啊啊啊——”亚连发出了撕心裂肺的痛吼，仿佛触到的不是圣洁，而是灼炭！
    “住手吧！”斯曼流着泪，不忍地说道，“这样下去，你也会丧命的！”
    “够了，已经可以了。”斯曼看着眼前努力的年轻人，轻声道，“是我杀了，杀了同伴和很多人。我犯了不可饶恕的罪恶，根本就没有被拯救的价值了。拯救我没有一点意义…”他的声音是如此悔恨，这个拼命救他的年轻人是那么善良，善良到让他自惭形秽，却也给了他认错的勇气。如果，能早点认识这个年轻人就好了。
    亚连一边伸出左手，努力去够那枚潜藏在咎落深处的圣洁，一边认真鼓励着斯曼，虽然他的声音早已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但他的话语是如此铿锵有力，充满了真挚的祝福。
    “要…要活下去！连同那些人的份，一起幸福！我也希望你可以幸福地生活！”
    犯下的过错，只要能赎清，就有抬头挺胸、重新生活下去的意义！
    斯曼的脑海中浮现了很多人的容颜，教团的同伴们，救助过他的村民们，他深爱的妻子，他挚爱的女儿，这些人的面孔渐渐汇聚在一起，化成眼前少年那清秀善良的脸。
    亚连向他伸出了手，他含着泪，终于咬住，死死的咬住，再不松口。
    他想活下去，想活下去啊！
    无论过去多么不堪！无论他犯下多么丑恶的过错！
    即使背负着罪恶，他也想要活下去啊！
    有无论如何都想相见的人啊！！！
    “啊——”仿佛连骨头都被咬断，亚连发出一声低促的惨叫，又很快遏制住。
    被圣洁机械化的左手终于从咎落深处挖出了那枚隐藏的圣洁，与此同时，被紧咬的右手也猛地用力，将被圣洁折磨的惨不忍睹的斯曼从咎落的胸口处拉出。脱离的那一刻，巨大的咎落残躯在空气中凭空消失，只余下圣洁明亮的光芒照亮了入夜的山林，仿若神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