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第64章

    成豁达的丧礼办得隆重而讲究。隆重是因了死者本人和其侄儿、二哥均是富商,讲究则是因死者爱妻的要求。
    具体由晚辈成敬宇和白莉莉联手操办。
    按丧礼程序,成敬宇一开始就是做了的,在幺爸临断气时,他一直扶其幺爸后背。成豁达断气后,众人皆跪哭。遗体运回浮图关成豁达的那栋西式楼房之后,成敬宇为幺爸沐浴,更换寿衣,设了灵堂。灵堂内放置了死者灵位。停尸床下燃放有一盏“过桥灯”。同时,讣告亲友、同僚。成豁达那弱智女儿也在其母亲指点下来灵前跪哭。白莉莉招呼下人备了酒肴,前来祭奠者,均白布缠头敬孝,又请了端公来做道场。安葬前一天,合家举哀,行家祭礼。再择吉日良辰土葬。进行了送葬、哭拜、垒土、辞坟仪式。葬礼中,使用了铭旌、魂帛、题主、楮币等丧葬用品。又进行了回煞、七七等仪式。自死者断气后的二十天和二十九天有两次回家,至期均全家避之。
    这一套程序下来,人们均感累乏。成敬宇幺妈说,敬宇,你幺爸的“百日”要设斋,做“烧百期”。成敬宇自是应承,对于自幼将他抚养成人又委以重任的幺爸,他总觉得没有能够好生报答。为父母亲做过丧礼的成豁发自然知晓这套礼仪,只是在美国呆久了的他倒觉得有些烦琐,这会耽误去好多宝贵时间和难得的生意。而鉴于儿子幺妈的要求他就觉得应该这么做。俗话说,旧情难忘,他虽然气恨儿子的幺妈,然而他心里还是有她的。特别是人老了,许多往事就又会时常又浮现。
    没有能够等到成豁达的“百日”,成豁发就携带他弟媳妇和他那弱智的侄女儿去美国了。他们的匆匆离渝只有赵智铭知晓,其他人等是全然不晓得的。
    事情的起因是成敬宇办的那桌酒席。
    成敬宇是一定要宴请把兄弟郑水龙夫妇的,一是因为他自己心知肚明的不得已而实施了的铤而走险方案。他是深知水龙脾气的,他绝对不会容许贩运大烟。而他,为了那批还没有能够出手的至关重要的烟土,将其改包装成日用百货,买通了“峡江轮”上的货运员,装到了该轮船上。成敬宇晓得,郑水龙那勇缴走私军火、击毙日军、智斗水匪的胆气和智谋在川江上是出了名的,那些外商、军阀、水匪也畏惧他三分,他觉得用“峡江轮”贩运烟土最为安全,关键的是这次贩运是万万出不得差错了。他早已经得到消息,那批烟土平安到达、顺利脱手、获利颇丰,高兴得夜不能寐。要不是正值幺爸丧礼期间的话,他会燃放火炮庆祝的。他计算着去武汉的“峡江轮”应该返渝了,他得要重金酬谢水龙;二呢,他父亲回国来了,也想让他们相识,也许将来会有个你求我助的事情。
    把兄敬宇邀请,又逢他父亲归国,水龙自然高兴,欣然应邀赴宴。成敬宇是在宴喜园阔气的包厢里宴请水龙夫妇的。水妹因处理“华欣织布厂”的事情要晚些来。席桌上,成豁发坐了首席,依次的座位是成敬宇幺妈、赵智铭、郑水龙夫妇、成敬宇夫妇和雷德诚。25岁的成银实、16岁的郑红雪和赵智铭那20岁的宝贝幺女子赵霞是晚辈,另外坐一桌,成银实坐的中间。白莉莉看着成银实身边那两个俊秀女子,展颜笑,心想,该给儿子银实娶媳妇了。
    餐桌上,成敬宇介绍人们相识后,大家就谈天说地起来。说到重庆建市后,越是繁华起来,洋人更多了。
    雷德诚就活像是本史书,扳手指头说:“自重庆开埠之后,洋人就陆续来重庆建大使馆、领事馆,洋人自然会多起来。最早是英国人,重庆开埠的前一年就设立了领事馆。后来,法国、日本又来设了领事馆。跟着么,美国人也来了,首任领事叫密啥子特。”
    成敬宇笑说:“叫史密特。”
    “啊,对头,史密特。”雷德诚点头,“不久,德国人也来设领事馆了。”
    成敬宇笑问:“这德国的首任领事是哪个?”
    雷德诚说:“此事我正在考证。”
    大家皆笑。
    成豁发笑问:“那英国、法国和日本的首任领事又是哪个呢?”
    雷德诚摇头道:“那些个外国佬的名字我总是记不清楚。”
    赵智铭道:“那英国的首任领事叫禄福礼,法国的首任领事叫哈士。”
    水龙说:“日本的首任领事我晓得,叫加藤义三。”
    赵智铭又说:“至于英国的首任领事嘛,也有不同的说法,有说是贺西,又还有英领事谢立山游历事情的记载。”
    人们由洋人又说起了洋人的轮船,说到了中国人的轮船,就说到了卢作孚来。
    水龙说:“民生公司以65万元收购了美商‘捷江公司’的7艘轮船,还获得建设银行的贷款,又添置了4艘新轮船。民生公司统一川江航业算是大体告成啰。”
    成豁发感叹:“这个卢作孚当真是了不起!”
    水龙说:“有赵智铭叔叔的支持、相助,我们已经说服了那些股东,我‘峡江轮’就要合并入民生公司了。”
    众人都说好。
    男人们喝得半醉,晚辈们离席上街耍去了,水妹依旧没有来。
    醉醺醺的成敬宇说酸话,水妹是看不起人啰,请了也不来。水龙解释道,厂里的工人要求涨工资,她正和工人们谈判、协调。白莉莉就说,敬宇,你不应该责怪水妹,我是最理解她此时此刻的处境的。
    男人们就又猜拳、饮酒、吃菜。
    成敬宇说,一定要和水龙贤弟畅饮三杯。白莉莉就说,你再喝三杯就要倒了。成敬宇说,男子汉,酒来灌,走起路来不打闪。水龙的酒兴也上来了,拿酒壶斟了两大碗酒,说,敬宇兄,我们不用酒杯用这大碗喝,这才豪气。你全家得以团聚,我也见到了我成伯伯,实在是不容易,我把这满大碗酒喝了。说着就咕嘟咕嘟喝下那满大碗酒去。好,我水龙弟够意思,为兄我也喝下这满大碗酒去!成敬宇也饮完满大碗酒。这满大碗酒下肚之后,成敬宇就说酒话了,水龙,我的好兄弟,哥哥我,我要好生感谢,感谢你呢!雷德诚笑问,你这谢从何来?成敬宇红了两眼,说,我要感谢水龙那“峡江轮”为我运了烟土去武汉,我,哈哈,我买通那船上的货运员,赚大钱了呢!白莉莉见事不妙,直向成敬宇使眼色。成敬宇看不清楚人了,继续说,你……你郑水龙确实是胆气、智谋过……过人,那“峡江轮”是一路平……平安呢!边说边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支票来放到水龙桌前,水龙贤弟,这,这张支票你收……收下,不……不成敬意,……
    也喝醉了的郑水龙晃荡着立起身子,俯看那张支票,说:“成敬宇,你,你说的是真的?”
    成敬宇拉水龙,笑道:“你,你坐下说话。我,我是你的把兄,啷个会说……说假话,是真的,千……千真万确!……”
    酒后吐真言,水龙相信是真的了。他自己这时候脑壳发涨却心里明白,对了,昨天船到朝天门码头时,他那副船长对他说,船长,你要多长些眼睛,再装货时,千万不要装那用百货外包装的烟土啊。要是查出来,事情就麻烦。他感谢副船长的提醒,说,放心,我心头有数。他又想起大副关明灿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洋人用烟土赚中国人的钱,军阀也用烟土赚自己同胞的钱,这赚钱是其一,更为严重的是麻痹、残害了我同胞,那些洋人反倒说我们是东亚病夫。这不只是经济问题也是政治问题,这大烟麻痹了我国人的斗志。
    “叭!”满脸酒红的郑水龙酒劲上涌,怒击餐桌,双目圆瞪,“成敬宇,你干……干的好事情!你,你把你那残缺的右手放,放到桌子上来!”
    “水龙,你看你,这……这可是大额支票!你,你是不是嫌少?好……好,我格外再开,开一张就是……”成敬宇酒话连天。
    白莉莉可是着急死了。本来,敬宇跟她商量好了的,以资助水龙办国轮为名把支票交给他,以尽其答谢之情,不想,让这酒惹出了祸事。
    “快,快些把你那右手放到桌子上来,放!”郑水龙口吐酒气,浑身烈火,撕毁了那张支票,掏出亮光闪闪的腰刀来,“那……那一次,我……我郑水龙为了情,砍……砍断了你的小……小指拇,那是我的不是,我向你赔……赔过罪。可……可是,这次不同,我……我不能够饶你,我是要你断指铭心,让你不……不忘国耻,不做违法的事情。让你不……不再做伤……伤天害理危害百姓的事……事情!”
    满席桌的人都呆了。
    成敬宇依旧笑着,真把右手放到了餐桌上:“水龙贤,贤弟,你看,我……我这手放上来了。我,我把手指头叉……叉开了……”叉开残留的四个手指头。
    郑水龙酒火攻心,挥刀向成敬宇的右手拇指砍去……
    “水龙,住手!”进餐厅来的水妹喊叫着扑过来,夺下了水龙手里的腰刀,“你又要干傻事情!”
    成敬宇已经扑倒在餐桌上,打起了鼾声。
    郑水龙也一个趔趄仰躺到木地板上,嘴里喃喃:“我,我要你记住,记住……”
    雷德诚等人就忙碌着把两个醉汉搀扶进屋里去休息。
    这时候,成豁发已经悄然离席。
    水妹一进门来成豁发就看见了,觉得好生面熟。那厢混乱时,他问身边的敬宇的幺妈,进来这人是哪个?敬宇幺妈说,是水龙的老婆,叫水妹,也叫东方宝萍。成豁发不晓得水妹却是晓得东方宝萍的,在这种场合与她相见很是尴尬。他那心里的罪恶感、负疚感油然而生,便侧脸起身出门,独自乘坐出租汽车回浮图关那栋西式楼屋去了。
    当天晚上,成豁发去了敬宇幺妈的房间里,说,我想要回美国去了。敬宇的幺妈就问,啷个说走就走,豁达的“百日”还没有做呢。他说,那边的生意急需要他回去。敬宇幺妈的眼睛就红了。两个人沉默了一阵,成豁发说,你,就不想跟我一起走么?敬宇幺妈就落泪了,唏嘘起来。成豁发就叹气,起身走出门去。第二天,赵智铭来找敬宇幺妈了,对她说了好多的话。第三天,成豁发就携带敬宇幺妈和他那弱智侄女赶船去上海,又越洋赴美国了。
    成敬宇是二十多天后去幺妈住屋时才发现他们已经走了的。幺妈给他留下一封亲笔信:“宇儿,幺妈和你表姐跟你爸爸去美国了,你千万要记住给你幺爸做‘百日’。这栋房子你和莉莉来住也行,卖了也行。幺妈老了,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好生抚养我的侄孙儿,将来能来美国也好……”成敬宇看着信默默落泪,幺爸故去了,爸爸、幺妈和表姐走了,水龙又跟他一刀两断了。财呢,他是发了,可是亲情、友情远了、断了。
    成敬宇抹了把泪水:“走吧,断吧,你们都走吧、断吧,我成敬宇不想是这样的啊,不想啊!可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啊?”振臂狂喊。
    白莉莉进屋来,问:“敬宇,发生了啥子事情?”
    成敬宇就把幺妈留下的信给她看,白莉莉看信后,也落泪,又劝慰成敬宇:“敬宇,幺妈原本就应该是爸爸的人,他们这也是前缘未尽。人都走了,你生气伤心又有何用。看你这一向累的,你可不能也倒下啊!……”
    那天晚上,成敬宇在白莉莉的百般劝慰下离开了幺爸那人去楼空的房子,回到自己那“富贵轩”住屋里。夫妻二人说了好多的话,就说到了儿子成银实的婚姻大事。白莉莉说,我观察,银实对你那把弟水龙的女儿郑红雪不错。成敬宇说,那女子才16岁,还小。白莉莉说,也不小了,你看她长得丰盈水灵,过一两年就可以接过门了呢。成敬宇的面皮松动了,他也觉得红雪那小女子生得乖巧,说,晓得他两个人愿意不愿意啊。白莉莉说,大人做主的事情是由不得他们的,他们这事情要是成了,硬还是门当户对呢。成敬宇听白莉莉这么说,就想到了自己的由长辈做主的婚事,长长叹了口气,说,水龙和我翻了脸,他不会答应的。白莉莉说,他现在是在气头上,过一阵就会消气的。又扑哧笑道,不想我们这儿子还是个惹人喜欢的“贾宝玉”,我看赵智铭叔叔那幺女子赵霞也好喜欢他。成敬宇摇头,说,不得行,辈分不对头,你想想,我们喊她爸爸是赵叔叔,她和我们同辈,晚一辈的银实啷个可以和赵霞结婚嘛?白莉莉说,按说呢,辈份是个事情,可也不是啥子事情,赵智铭又不是我们的亲叔叔。成敬宇就觉得困了,打呵欠说,想要睡觉了。
    两个人上床睡觉时,白莉莉又突然想到啥子事情,下床从皮包里取出张报纸来给成敬宇:“敬宇,你不是要我多为你关注金融上的事情吗,你看看今天这报纸。”
    有金融方面的消息,成敬宇来了精神,就着床边的台灯看报纸。
    “这里,你看这条消息。”白莉莉手指报纸。
    那报上说了:重庆的城市功能应该由军政中心为主转变为以经济中心为主,城市的性质应该由都邑性城市转变为工商业城市。这才是重庆走向近代化城市的标志。金融业应该为适应工商业的发展而发展,成为始终为工商业服务的行业。目前,已经出现其端倪。以聚兴诚、美丰、川盐、重庆、四川商业五家主要银行而论,自去年以来,已收各种存款16665万元,共放各种贷款13949万元,其贷款主要用于商业发展。仅这五家银行的贷款,就占同期重庆对省外和国外贸易总额21490.40万元的64.90%。可见,重庆商业的长足发展与金融业的巨额支持关系极大。……
    成敬宇看着这条消息蹙眉谋思。
    白莉莉说:“敬宇,我看那大烟生意是做不得了。风险大又得罪朋友,还是应该把投资重点放到商业上来,又保险又有赚头。”
    成敬宇叹道:“莉莉,你是不晓得,报纸上提到的这5家银行,要嘛,是实力雄厚;要嘛,是后台硬朗。我们的银行呢,实力不济,而今又没有了沈德铭军长这个后台。”就又气恨起那个告密者来,“会是哪个把我们贩烟的事情告密了的呢?这件事情只有我、你和沈军长晓得啊。”
    “你是怀疑沈德铭军长?不会的。”白莉莉说。
    “是啊,虽说是人心隔肚皮,可是他为啥子要去告密呢,他是有既得利益的呀。”成敬宇说。
    床头的电话铃声响了,白莉莉拿起话筒来,是已经赋闲在家的沈德铭打来的电话,就把话筒交给了成敬宇。沈德铭在电话里说,他得到一个不太可靠的消息,那个孙承福好像又东山再起了,提醒他们要注意防范这个小人。成敬宇放下电话,心紧了,这个冤家、仇人!那个告密者莫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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