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埠》第86章

    “七里三分半,三观不出城,三山城里头。”民间是这样讲说重庆城的。前一句是说城区在“九开八闭”的城门之内;“三观”是“朝天观”、“东华观”、“复兴观”;“三山”是“第一山”、“金碧山”、“太阳山”。大河长江、小河嘉陵江把城区一抱,城区就成了个半岛。半岛是座山,山脊上有一长溜青石板大路,东起朝天门,西连枇杷山、鹅岭、虎头岩、平顶山,有重庆城的“龙脊”之称。大梁子在“龙脊”的前端,分开了上下半城。下半城烟雨楼台,车水马龙,极尽繁华;上半城新街新市新洋房子多,建有教堂,且寺庙林立。山以寺灵,寺以山名,古刹与山峦相互提挈成就了一方风水。寺庙除始建于北宋治平年间的“罗汉寺”外,以大梁子的“朝天观”壮观,红墙飞檐翘角,古木拔萃,历来是百姓集会之地、朝臣迎官接圣候船之处。
    宣统三年秋末的这一天,“朝天观”里发生了一件震惊重庆乃至全国的惊天大事。
    穿长衫秋袄的宁承忠是上午阵来到“朝天观”的,观内外已是人山人海。是喻笑霜昨晚撺掇他来的,说明天是公元一千九百一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他如不去“朝天观”会后悔的,继兵若是地下有知会埋怨他的。他问啥子事情,喻笑霜说,暂时保密。他今天就来了。雪瑶没有来,笑霜给她安排有另外的事情。南岸妇女协会主任的雪瑶现在全听市妇女协会副主任笑霜的指派。他好不容易挤到道观门口,被四个把门的年轻崽儿怒脸拦住。他心里窝火又无奈,狼脸拖长,老子这个曾经的从二品大员也进不得此观了。密扣黑衣腰别手枪的女袍哥头子喻笑霜来了,责怨他说:“你咋这时候才来。”对四个年轻崽儿,“他是我哥,一伙的。”四个年轻崽儿就放行。
    进得门,宁承忠见几十个年轻崽儿分列两厢,每个人都抱有白布包裹的东西。喻笑霜对他说:“他们抱的是炸弹。”领他往里走。但见众多头缠白帕,穿青打衣,手持梭镖、大刀的威猛壮汉,一个个精神抖擞。有人举着书有“中华民国”、“复汉灭满”、“保教安民”字样的旗帜舞动。大殿前站着几个穿西服或是戴大盖帽着军服的威风凛凛的人。宁承忠觑眼看,认得的有杨沧白、张培爵、夏之时。杨沧白是跟继兵、晓梅来家时认识的,继兵说是他和晓梅的老师。宁承忠当时心想,这老师一定学识非凡,比继兵、晓梅这两个学生还年轻。张培爵、夏之时他在报纸上见到过。就对喻笑霜说了。喻笑霜笑:“嘻嘻,你认得的这三个人都是今日的头领,今日大喜,同盟会的革命党人联合新军、学生军和我们袍哥造反举事,已经宣布成立了蜀军政府,张培爵任都督,夏之时任副都督,杨沧白兼任高等顾问。通电全国,宣告重庆独立。”前排站立者中还有个人他认识,那人一身短打,佩大刀执长矛:“呃,笑霜,那不是一起喝过酒的袍哥侠士况春发么。”喻笑霜点头:“是,他义气豪勇,虽不愿加入同盟会,还是支持革命,在他大哥唐廉江的默许下,他带领敢死队闯进重庆府,擒获了知府霍柏明。”宁承忠目露赞许,怒火顿生,狼脸铁黑,身子痉挛:“龟儿子霍柏明,抓得好,该严惩!”狗官阴险恶毒,竟将继兵的遗体抛进大江,这事他和雪瑶都没给笑霜说。喻笑霜说:“就是。我们今天人多势众,我的弟兄伙们都来了,那边穿青打衣的都是。今天要他霍柏明……”挤过来一个人,也如笑霜一样,密扣黑衣腰别手枪:“承忠老弟,别来无恙。”是李泓寿。宁承忠狼脸更黑:“你也来凑热闹?”见李泓寿的辫子没有了,稀疏的白发齐耳。李泓寿笑道:“不是凑热闹,是来闹革命。喻大爷说了,革命不分先后,今日乃同盟会联合我们袍哥造反,我这个头儿当然要来。咦,我倒是吃惊了,不想你这个清廷的官员也来了,来造自己的反啊?呵呵。”宁承忠心里日骂,你狗日的脑壳上生疮,脚底下流脓--坏透了,撇嘴说:“托你的福,我现今是优哉游哉的草民一个……”这时候,一阵呵斥声中,一身戎装的武德厚和他那副官袁得水押了霍柏明到大殿前跪下。着官服垂长辫的霍柏明面色青灰,目露不服,犹豫一阵,还是苦脸交出了怀揣的官印。喻笑霜对宁承忠说:“德厚现今是蜀军北路支队的副支队长。”武德厚从霍柏明手中接过官印呈送给张培爵都督,对霍柏明喝道:“霍柏明,你还想做清廷的走狗?”霍柏明脖筋鼓涨:“我不是已经交出官印了么。”武德厚冷笑,掂霍柏明那粗大的发辫:“狗官,毛辫向非汉制所遗,是清廷强迫民众为之,你还留着!”人们就喊:“剪了,剪辫子,剪狗官的猪儿尾巴……”喊声如雷。袁得水将剪刀递到霍柏明跟前,瞪眼说:“自己动手,剪!”霍柏明抖动手接过剪刀,面似苦瓜,不得不剪了发辫,如丧考妣。宁承忠二目喷火盯霍柏明,你也有今天,好生解气。想到什么,赶紧从怀里取出顶褐色毛线帽子戴上,将自己的发辫塞进帽子里,帽子顶了老高。雪瑶为自己织这毛线帽子保暖,今日还派上了用场。
    蜀军政府在重庆全城贴出了剪辫子的告示:“照得编结毛辫,向非汉制所遗。自从满清入主,强迫人民为之。现已实行改革,积习自当力除。惟值光复伊始,剪否听民便宜。衣服暂可仍旧,并非必仿泰西。凡我大汉民族,切勿误会警疑。”之后没多久,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的孙中山颁布了“剪辫令”:“满虏窃国,易吾冠裳,强行编发之制,悉从腥膻之俗……今者清廷已覆,民国成功,凡我同胞,允宜涤旧染之污,作新国之民……凡未去辫者,于令到之日限二十日,一律剪除净尽,有不尊者以违法论……”一时间,剪辫浪潮起,忙坏了剃头匠们。剪辫者有的择吉日拜祭祖先,方庄重剪辫,烧掉辫子归宗。亦有联合多人同日剪辫,燃爆竹行宴会庆祝。报上曰:“不剪发不算革命,并且也不算时髦,走不进大衙门去说话,走不进学堂去读书……”
    食君之禄官袍在身数十载的宁承忠剪辫子的决心难下。他知道,男人剃发留辫源于古代胡人风俗,顺治二年,清军进入南京,多尔衮命礼部向全国发布“剃发令”:“今者天下一家,君犹父也,父子一体,岂容违异,自今以后,京师内外,限旬日,直隶各省地方自部文到后,亦限旬日,尽令剃发,遵依者,为吾国之民,迟疑者,为逆命之寇。”自那,剃发留辫的习俗延续了二百六十多年,岂能是一朝便可除去的。心里为清王朝的覆灭悲哀也诅咒活该,痛惜为之丧命的继兵没能见到。也迷茫,中国太大了,没有了朝廷咋办?咳,已经改朝换代了,已是民国元年了,孙中山是不错的,可咋又只是个临时大总统?未必还有变数?
    将发辫塞在褐色毛线帽子里的宁承忠这么想,登磁器口水码头的石梯上行,走进了磁器口古镇。
    是喻笑霜约他来的,今日这里赶庙会。磁器口庙会古已有之,由所依白崖山上的宝轮寺而兴,有寺就有庙会。每逢农历初一、十五,以及释迦牟尼出生日、观音菩萨生日、春节、放生日等,四乡八场的百姓都来这里赶庙会,烧香拜佛,求愿还愿。
    雪瑶走了,留得念想的就是笑霜了。
    同盟会人“朝天观”造反举事那日的下午,他渡江回家,一路兴奋、惊骇、哀然,大清王朝完了,继兵、晓梅为之丧命、流血的就是此举。想到尸骨都寻不到的继兵他就心痛,我的幺儿,为父跟你说,我今天是去了“朝天观”的呢。进得大晒坝,秋霜打过的黄葛老树弯腰垂枝,哀哀地。黄葛老树,你也悲哀啊,唉,唉唉,我的继兵……他抬脚登“松鹤居”石阶,屋门洞开,径直往里走,走过天井,见披麻戴孝老态龙钟的赵管家走来,他老泪横流声音嘶哑:“老爷呃,您,咋才回来……”抹泪领他去住屋。晴天霹雳,樟木鸳鸯大床上躺着个罩了白单的人。他心惊肉跳,双脚发软,踉跄扑到床前,揭开白单,雪瑶面如纸白,张口欲呼,身子已经僵硬。“啊,雪瑶,我的雪瑶……”他抚雪瑶吻雪瑶,“我的爱妻,你醒醒,醒醒!你咋不说话,你这是怎么了?苍天呀,你咋让这么好的人走了……”捶胸跺足嚎啕。雪瑶是这个家的主心骨,是他甘苦与共数十载的亲密伴侣,咋就这么匆匆走了,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在这房院里,他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继兵,不想又送自己的爱妻。他肝肠俱裂,痛不欲生。听了赵管家的泣诉,他才知道,雪瑶组织南岸妇女协会的人开会,兴高采烈准备庆祝蜀军政府成立。不想,开完会出来就中了黑枪,子弹穿胸而过,当场毙命。在场者见一穿官衣持短枪的人钻小巷飞逃,判断是清廷的顽固分子所为。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