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埠》第40章

    二买办宁继兵远遥望见朝天门码头时,喜极而泣。他是在立德乐的“利川”轮上遥望见朝天门码头的。码头和双江环抱的山城在晨雾里隐现,折射出道道光晕。重庆,我的故乡,九死一生的我又回到您的怀抱了!
    这是一次险恶川江的生死航行,是第一艘机动轮船自宜昌开来重庆,立德乐是第一个机动轮船航行宜渝航线的船长。
    宁继兵清楚,光绪十年,立德乐就设计建造了行驶川江的“固陵”轮,抵达宜昌准备入川。后经磋商,三年后由清政府出银十二万两,赎买了该轮,转交招商局改驶汉宜航线。这给立德乐带来了百分之一百三十的暴利,他本该喜出望外,却反而抱怨是英国政府迁就中国保守主义的最坏方面,致使他开办川江轮船航运的计划遭到挫折。中日《马关条约》签订后,不死心的立德乐,人在长江头遥望长江尾,决心驾驶轮船西上川江。他夫妇卖掉了上海的房产,卖掉了金银首饰,建造了这艘“利川”轮。
    此轮长五十五英尺,载重七吨。从外形看,不过就是一艘较大的川江木船,本身就是仿效川江柏木船建造的。目的是为适宜于滩多水急的川江航行。本质的区别是,这艘木壳外形的船是由蒸汽机驱动的。船上有机房,有桅杆似的铁皮烟囱,代之以船帆的是一面老大的随风飘舞的米字旗。
    宁继兵是这船上的二买办。
    洋轮船上的职位名堂多,有水手长、大副、二副、三副、舵工、水手;有大管轮、二管轮、三管轮、机匠、加油、火夫、杂工;有大买办、二买办、三买办、账房、理货员、火夫、茶房。水手长承包驾驶部门,大管轮承包轮机部门,大买办承包事务部门。
    宁继兵本是考上了天津武备学堂的,报到那天,路过一道胡同,见三个男青年强暴一个女青年,女青年绝望哀号挣扎。他勃然大怒:“住手,都给老子住手!你们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一个弱女子,成何体统!”三个男青年骂他个臭书生也敢管闲事,出手便打。父亲教过他武术,他挥拳还击。那女青年趁机朝胡同口逃跑,边跑边喊救命。那三个男青年被他击倒,拔腿逃之夭夭。两个持枪的英国警察赶了来,反将他抓去关押了两天。他因此而耽误了报到的时间,申述无果。后来,他才知道,那胡同在英国租界地,那三个男青年是与英国官员有往来的官商子弟。父亲愤怒也欣慰:“幺儿,你敢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做得对,有我宁家的硬气。事情既已如此,就明年再去报考,那学堂可以,去多学些本事报效国家。”他想也只好如此。
    那次,二叔宁承业生意上的事忙不过来,让他一起去趟武汉,他就跟了去。乘木船到宜昌后改乘洋轮船,坐的二等舱。觉得洋轮船载客载物多,且快捷舒适。二叔说:“你喜欢洋轮船就在洋轮船上做事,要得不?”他说:“我又不会开船。”二叔说:“我让你管船。”他说:“二叔说笑话。”二叔说:“真的,我是‘立德乐洋行’的股东,我推荐你到轮船上做事。”
    宁继兵答应了。先在一艘汉口至上海的洋轮船上当茶房、理货员,后来,逐级升到了这“利川”轮的二买办。
    父亲痛骂他不学好,竟去跟洋人当跟班,去为虎作伥,扬言要捶死他。他呢,还真是爱上了这富有挑战性、冒险性的水上职业。二叔劝他父亲:“大哥,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你真舍得捶死他?我继兵侄儿管洋人的轮船赚洋人的钱有啥子不好,将来他还可以当大买办。”父亲对二叔总是没有办法,对他也没有办法。母亲说:“儿大不由娘,继兵,你要好生做事,莫做坏事。”他满口应承。母亲说:“妈最担心的是你的安全,川江行船风险大。”
    确实是风险大,尤其是这次川江行船。
    “利川”轮是平底船,满载吃水一点六八米,从上海开到宜昌再开重庆。官府昭告沿江州县保护,派了炮船一艘、救生红船一只、精壮兵丁十二人护送。是上月十五号从宜昌出发的,正值枯水期。六十岁的立德乐自任船长。逆水行船,汽轮的马力不足,新滩、滚子洞、曳滩等滩口水急滩险,不得不花高价雇佣纤夫拉船。过兴隆滩时,雇用的纤夫达三百余人。
    水险加人阻,“利川”轮举步维艰。
    船行巫峡水段,川东的木船户在江面抛置了大量的稻草捆和杂物,绞住了涡轮的车叶子。船长立德乐只好指挥抛锚清理,轮船僵卧四天;船过曳滩水段,半夜遭到木船户抛掷火矢袭击,一团团火球蝗虫般飞到船上,立德乐及时组织灭火,方未酿成大难;船行乌龟沱被渔民包围,反复交涉无果。立德乐恼了:“这次行船是得到中国官府认可的,川江这么长这么宽,我们各行各的船,可这些愚顽的渔民却总是来阻扰,得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指挥船体结实马力强的“利川”轮直撞过去,撞沉两艘渔船,致使六个渔民死亡,才冲出重围。渔民们激怒了,在上游的郭家沱集聚数千人执篙持桨对抗,要拼个你死我活。立德乐束手无策,幸得云阳官府派兵前来,方驱散围堵的渔民。
    经历着这些风险,宁继兵时时担心轮船和自身的安危,也气愤立德乐竟然撞沉木船致使渔民丧命。他是理解船户、渔民心情的,洋轮船是要夺他们的口中食身上衣呢。
    阳历二月十九号的那天惊心动魄。
    那日,船行万县剪刀峡,水流湍急,暗礁丛生,人称“鬼门关”,无数船只曾在那里触礁沉没。二月的川江冷风嗖嗖,奔流的大江流水隐藏着无数虎视眈眈的利剑般的暗礁。“利川”轮顶风逆水谨慎航行,活像进入了地雷阵。乘坐木船往返川江多次的船长立德乐分外紧张,头冒虚汗。他一会儿船头一会儿船尾一会儿机房走动,叮嘱这叮嘱那。
    宁继兵尾随立德乐船长走,希望轮船平安驶过,朝江边山腰的文峰塔祈祷,乞求神灵降服兴风作浪的妖怪。川江险滩的半山腰都建有镇妖的文峰塔。宁继兵祷告时,船身猛然晃动,发出巨大的声响。立德乐色变:“Oh,that'stoobad!”宁继兵学过英文,知道是“糟糕”之意。就听见大管轮在底舱惊呼:“糟了,船触礁了……”
    满船惊惶。
    宁继兵吓得面如土色,抖动双腿跟了立德乐赶去底舱。船漏了,漏洞如桶,大股江水灌进来。他浑身发软,彻底绝望,完了,船就要沉了,沉船会把人吸进江底的……立德乐惊骇却镇定,高喊:“大家别慌,镇定!堵漏,赶快堵漏!快,要快……”船上是备有堵漏物资的,大管轮有经验,一边脱衣服堵漏,一边指挥水手们抱来木料、毯子、麻线、干石灰、桐油、黄沙,高喊:“大漏主用木料,抱木料来!”就有水手去抱木料。大管轮见宁继兵浑身哆嗦,瞪眼呵斥:“你抖个锤子呀,快去捣麻线!”宁继兵才发现有两个水手在捣一堆麻线,就去捣麻线。一个老水手过来,抱过他们捣烂的麻线,倒上干石灰和桐油搅拌,用木头狠砸,说是捶成膏状就可以堵漏。宁继兵才镇定了些,发现立德乐已经走了,心想,这老家伙定是逃生去了。他这么想时,一个慌张的水手抱的木头击了他的后脑,他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
    宁继兵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船舱里,后脑包有纱布。船长立德乐给他喂开水,和蔼笑道:“Mr.Ning,您醒了。”他喝开水,说:“谢谢船长。”见舱门外的大江甚是开阔,水波灼灼。听一旁的大管轮说,他才晓得,是立德乐船长当机立断赶去驾驶舱指挥,将轮船顺流开来这缓水处抛锚停泊,以有利于堵漏。心想,这老头儿还不是耙蛋,还有办法。
    漏洞终于堵上,幸免一难。
    立德乐船长和蔼也狡猾,或者说是智慧。为免再犯众怒再遭袭击,“利川”轮凡过大的城镇大的码头,他就穿上游击官服,带上银子,挽了盛装的夫人,登岸去拜会当地的官员,拜访当地袍哥堂口的龙头大爷,利用他们帮助扫清障碍。遇到不认黄的龙头大爷,他就拱手说袍哥行话:“大爷,我也是跑滩的。我不是来结梁子,是来拜码头,还望贵大爷扎起。”送上银子。行话和银子就起了作用。
    历时整整二十一天,“利川”轮终于驶抵重庆。
    立德乐实现了他那宜昌至重庆川江行轮的夙愿。他食言了,此次航行比他那十年之内不在川江行轮的承诺提前了两年。
    立德乐船长朝站在船头的宁继兵走来。他戴高礼帽,打领带,穿背心燕尾西服,西服的下摆被江风掀动,上衣口袋里装有块怀表,激动笑道:“Mr.Ning,我们的探航成功了,我们的轮船终于开来重庆了,您就要见到您亲爱的父亲宁承忠了,他可是我的老朋友。”为他整理发皱的西服,“年轻人,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用你们的话说,得要衣冠楚楚。穿西装呢,衬衣的领口、皮带袢和西裤的前侧口要在一条线上。”为他重新打领带,“领带尖可千万不要触到皮带袢。除非你是不打领带,否则,无论何时何地松开领带都是不礼貌的……”手捋浓密的八字胡,高鼻子红红的,深凹眼眶的老眼湿漉漉的。宁继兵感动,这个英国倔老头儿还勇敢,还真不容易。
    “利川”轮缓缓驶向朝天门码头。
    着盛装的立德乐夫人阿绮波德·立德乐走过来,挽了立德乐的手,双目晶莹,面布春风。夫妇俩用英语激动交谈,立德乐擦抹泪眼。宁继兵和船上人员围站到德乐夫妇身后。立德乐船长说了,驻渝的英美法日等国领事组织了中外人士在朝天门码头迎接他们。
    朝天门码头渐渐近了。
    终得汇合的长江、嘉陵江两江流水拥抱、亲吻、撕咬、呐喊。变得开阔的波光粼粼的江面驶来数只迎接的木舟,这些木舟上分乘有喜气洋洋交头接耳的穿盛装的和军容严整的洋人、官员、商贾、士绅、官兵、川军百余人。
    疲惫不堪的“利川”轮发出胜利的致谢的鸣笛声;迎接的喜庆锣鼓和鞭炮声震耳欲聋。
    众星拱月。
    “利川”轮在这些木舟的簇拥下缓缓驶抵船坞停靠。奔流的江水噬咬、拍打封堵了漏洞的“利川”轮的船舷,发出声声叹息东去。
    立德乐夫妇挽手款步下船,宁继兵与船上人员尾随。船坞、江滩张灯结彩、鼓乐喧天、人声鼎沸。官兵、川军列队两旁,英美法日等各国领事、清廷政要、富商士绅喜迎,观看的民众愈万,过节般热闹。
    宁继兵四处巡看父亲,没有看见。爸爸,您来了没有,您可别赌气不来啊,儿子回来了!爸爸,您脑筋不要太死,大潮来了是躲不脱的。是,立德乐开洋轮船来渝有他所图,可对于重庆并非不好,上海就好繁华。他还是看见了人丛中穿官服的父亲和穿氅衣母亲,他俩身边是踮脚探首的安邦大人和盛笑的二叔,还有笑霜姑姑,她打扮得好靓丽。呵呵,爸爸,您还是来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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