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埠》第34章

    是的,他知道,道光二十三年上海就开埠了,是因为屈辱的《南京条约》和《五口通商章程》而开埠的,自那,洋祸水淌进大清来。
    而在笑霜的讲述中,他得到了另外的信息。
    上海开埠后,贸易中心逐渐从广州移到了上海。洋货洋资纷纷涌进那长江的出海口,行栈、码头、租界、银行纷纷建立,国内诸多省份的和外国的移民大批涌入,如同一个一贫如洗的穷汉突然变成了富甲天下的富豪,上海从一个不起眼的小渔村变成了远东的大都市。因为其文化包容、经济繁荣、思想自由博洽,中外客商垂涎,都来抢占先机。英国人阿斯脱豪夫·礼查就抢先在外滩建了名为AstorHouseHotel的旅馆,之后,扩建为两层楼的“礼查饭店”,接待外国客商。店内不仅设有客房,还有弹子房、酒吧、舞厅、扑克室,安排有歌舞演出,生意不错。其他外商纷纷效仿,法式“密采里旅舍”等相继开张。
    常去上海跑生意的喻笑霜嗅觉灵敏,穿了西装花钱去“礼查饭店”住了一宿,借机了解情况。她会英语,交谈方便,那个英国人大堂经理很热情,有问必答。她住的是单间客房,室内的欧式软床、衣柜、沙发宜人,摆放有鲜花、果盘。卫生间的大镜子照得人鲜亮,有精致的杯具、小块的肥皂、漱口的牙粉,香水味弥漫。服务生谦卑礼貌,召之即来,有宾至如归感。晚间的西洋歌舞醉人,穿短裙露大腿的洋妞扭屁股跳舞,吸引去男人贪婪的目光。她动了心,也想在上海开旅馆,对干爹说了,得到干爹的支持。武家的资金远没有洋人的资金雄厚,她就四处打探寻访,看中了苏州河北岸黄浦江边渔民晒网的一片荒地,修建了“渝城客栈”,接待国内客商。因其价格低廉、整洁卫生,也有洋商来住宿。她就效仿“礼查饭店”,设了酒吧、扑克室,请了江湖艺人演戏曲杂耍,洋人喜爱,纷至沓来,竟十之三四住宿者是洋人。会说英语的她热心接待洋人客,备受洋人客称道。说不上财源滚滚,清币洋钞却是大把地进到了武家的账上。不待她开口,干爹就加大投入,让她扩建客栈,更名为“渝城旅馆”。喻笑霜跟洋人学却不照葫芦画瓢,四围有的是地,自绘了草图,找来名师设计,不盖楼房,建造了有王家大院巴渝特色的庭院水榭,融入苏杭建筑的秀雅。工匠从重庆招,费用低好使唤。一幢平房瓦屋,陆续就有了池塘、假山、花草、林木、回廊、房院。房院是散建的,供旅客住宿。住房乃木墙木门,挺直的木椽,回字形木窗棂,其内的床柜桌椅亦为木制品。都不上漆,上的桐油,露着原木的纹理本色。旅客既有古朴雅致的住所,又有散步赏景之处。她得意,觉得自己就是画师,点撇泼捺,竟“绘”出个她喜爱的自认为是多了洋人客的“清明上河图”。
    “嗯,开旅馆倒是不错,可得注意防盗防火。盗多则客少,火会毁掉一切。”
    “哥,你放心,我雇了人昼夜巡查,那池塘既可供观瞻,也是灭火的水源。呃,我说了这么多,你听进去啥子没得?”
    “你是说,上海是因为开埠而繁荣的?可污泥浊水也跟了来,成了歹徒的乐园。那青红帮实乃黑帮,与洋人、贪官坑瀣一气,走私贩毒,肆意作恶。更可气的是洋人租界,我大清的国土被洋人一块一块瓜分,那是在割我国人身上的肉。洋人就是强盗,夺我钱财割我土地。没有洋人我们照样富裕强大过,远有盛唐近有康乾,那些藩国每年都向我国进贡。”
    “你说的有其道理,也有偏颇。盛唐康乾已是过去,现今是光绪二十一年,中国弱不禁风,也得审时度势,既然挡不住洋人,何不趁机也跟洋人一起搞钱。”
    “唉唉,你呀你,竟然跟你二哥承业一个腔调。”
    “你个顽固脑壳,跟你说不清楚。说正事,哥,我有钱助继富侄儿度过难关,我还有个想法,想让我那侄儿媳妇樊绣屏去上海帮我经营旅馆。”
    “你呀你,还不到四十岁,就称起老辈子来,一口一个继富侄儿、侄儿媳妇的。”
    “我是你小妹,自然是继富两口子的老辈子了,嘻嘻。呃,哥,你同不同意绣屏去上海?”
    “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你若作为借钱给继富的先决条件,那我也是无可奈何。”
    “我不是胁迫,是让绣屏去当‘渝城旅馆’的经理,自家人去管理我放心。还有,我想发挥她的一技之长,她的清音唱得好,客人会喜欢的。”
    宁承忠听了笑,喻笑霜这生意经实在说不错,得到些慰藉,她一心做生意总比当女袍哥好。他从没问过她在上海做啥生意,不想她竟在上海开了旅馆,还赚了洋人的钱,大儿媳妇跟她做事是可以放心的:
    “只要继富两口子同意,我不反对。”
    二人出宴喜园大门时,已是亥时。门口停有一辆四轮洋马车,顶棚是黑色的,车身是白色的,四围敞开。赶车人是个穿花绿薄衫的中年洋人,浑身汗湿,跃下车,殷情打躬,说:“宁大人请,闲大爷请,请上车。”汉语说得流畅。宁承忠不解。喻笑霜笑道:“他叫米勒,是阿瑟的朋友,我去凉风桠天主教堂做弥撒时认识了阿瑟,他通过阿瑟结识了我。他在立德乐洋行做事,想入我们袍哥,说是有袍泽兄弟相助,有利于他推销洋货。这家伙鬼,不仅熟悉我们袍哥的行规行话,熟悉我们的生活方式风土人情,还说要讨个重庆婆娘,嘻嘻。他常跑重庆、成都、内江、合州、涪州,每到一个处,就说是我和我干爹的好友。称兄道弟,请客送礼,得到不少袍泽兄弟的帮助,经销的洋货畅销,赚了不少钱。”喻笑霜说时,长她一岁的米勒不住地点头哈腰:“闲大爷说得是,极是!”宁承忠盯眼前这个金发碧眼的高个子英国人,一副奴才的媚相,如同那些见了洋人就似哈巴狗的中国官员。他这么想时,米勒双手抱拳,显摆说:“闲大爷,我米勒佩服袍哥,真的!您干爹武大爷说过,相传,袍哥是清初郑成功领导的反清复明组织‘洪门’的一个分支,其名得于《诗经》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意指入会者皆是异姓兄弟,同生共死。袍哥讲究的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等‘五伦八德’,尤其讲究义气。嗨上几排的袍哥,讲究疏财仗义救困扶贫。兄弟伙手头吃紧时,予以资助;兄弟伙被追捕跑滩避难时,出钱出力掩护营救;兄弟伙打架葛孽时,出面调停;兄弟伙受罚时,甘愿顶头乘祸,滚案受刑。闲大爷,我米勒也讲究义气,有何事您尽管吩咐,我决不拉稀摆带、喊黄掉底……”喻笑霜扑哧笑:“米勒,够了,你又不是袍哥。”米勒就泄气:“我米勒是一定要入袍哥的。”喻笑霜乜米勒:“米勒,赶车。”拉了宁承忠上车。
    米勒就坐到车沿,挥舞马鞭吆喝,马儿迈动四蹄。
    马车沿街缓行,行人稀落,街灯昏暗,月色却是明亮。米勒不显累乏倒兴奋,用英语跟喻笑霜交谈,说今天的天气好,今晚的月色美,说闲大爷今天的穿着绝了。喻笑霜的脸红红地眼弯弯地,说中文:“像个侠女,是不?”米勒摇头:“NO。”也说中文,“像个仙女。”中文宁承忠听懂了,很是不快,狗掀帘子就凭一张嘴,嘴比蜜甜心怀鬼胎。生出醋意,大热天的晚黑,这家伙在餐馆门口苦等,还说要讨个重庆婆娘,笑霜小妹,你可要当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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