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郑水龙水妹》第62章

    乘坐民生公司的“民族轮”从上海归渝的成豁发老先生步下船来。
    赵智铭先生和成敬宇一家三口已经迎候在朝天门码头下的大江边了。父子两人有过书信往来却从未谋面的成敬宇此时心情复杂。他气恨自己这个狠心抛妻离子的父亲,也感激父亲曾经帮助过他爱恋的水妹。而当下,十万火急需要襄助的他带领了妻儿跟随赵智铭叔叔来迎接父亲,迎接家人的团聚。
    成豁发老先生鹤发赤颜,步态硬朗。八月的重庆,天气燥热。他浑身汗透,解开衣领扣,打着纸扇,不要提着行李的助手搀扶,各自步下跳板来。
    赵智铭迎接上去,与他握手:“成老先生还是那么精神啊!”
    成豁发呵呵笑:“啊,啊,智铭哪,有劳你了!”目光却往赵智铭身后的三个人看,步态就不稳了。
    第一次看见自己亲生父亲的成敬宇眼热心酸,毕竟是血浓于水、骨肉之情。他身边的白莉莉早唏嘘起来。25岁的成银实第一次见到亲爷爷,不住揉抹发酸的鼻头。
    赵智铭搀扶成豁发走过来,笑着介绍:“来来来,成老先生,这位就是你日夜思念的儿子成敬宇,这位是你儿媳妇白莉莉,这位是你成天叨念的孙子成银实!”拉身后的成敬宇,低声说,“快,叫爸爸!”
    成敬宇眼里涌上泪水,嘴唇翕翕抖动:“爸爸……”这是他有生以来一次喊爸爸,泪水涌满眼眶。
    “爸爸!”白莉莉淌着泪过去搀扶老人,拉了成银实说,“儿子,快叫爷爷!”
    “爷爷!”成银实喊,挨到成豁发身边。
    三个最亲的人的最亲的呼唤,使得漂泊海外至今依然独身一人已近耄耋之年的成豁发感动不已。他目视两鬓已有杂白的儿子,心尖发酸发痛:“儿子,敬宇,爸爸对不起你啊!……”看身边的儿媳妇,抚摸孙儿的头,老眼里迸出泪珠子来。
    赵智铭两眼发潮,说:“好啊,一家人见面了,今天是你们全家人团聚的大喜之日啊!”
    成敬宇驾驶“福特”轿车在重庆的大街小巷穿行,赵智铭驾驶自己的“雪福莱”轿车紧跟其后。成豁发的助手坐的赵智铭的车。成豁发乘坐儿子成敬宇的车,坐在前座,他那媳妇和孙儿坐在后座。一路上,成豁发经与儿子、媳妇和孙儿的摆谈得知,成银实已经大学毕业,现今在成敬宇的银行工作;白莉莉经营的“福生缫丝厂”在外商的激烈竞争下已近倒闭,她那商界巨头的父亲也因外商的激烈竞争而生意亏损,不久前忧愁病故。
    “幺爸呢,他一直在生病。……”白莉莉说。
    “啊,这重庆街上的人好多,呵,车子也不少呢!”成豁发手指车窗外大街,岔开了白莉莉的话题。他还不想原谅自己的亲弟弟成豁达。那当年的情景又浮现眼前:敬宇那漂亮的幺妈本来已经要与他结婚了,不想,在一次见了成豁达后就改变了主意,非成豁达不嫁。为了这个女人,他兄弟二人动了手脚,结下死仇。
    车窗外,人来人往,黄包车、汽车不断。
    “嘿,变化大,变化大!”成豁发说。
    成银实说:“爷爷,现在重庆有近百架自用人力车、两千多架营业人力车,还有政府批准行驶的66部汽车。”
    成豁发回首盯孙儿,惊叹道:“啊,我孙儿的记性这么好!”
    成银实笑:“爷爷,今天这报上登了呢。”递过手中的报纸。
    成豁发接过报纸看,说:“车子多了,就少不了得要警察来管理。”
    成银实说:“那报纸上也登了。”起身指报纸,“你看,这一段。”
    成豁发掏出老花眼镜戴上,看报纸。那上面登了,重庆警备司令部公安处复改为公安局,范崇实任局长。现在,全市共有61309户、311037人。警察占人口总数的0.3%。由地方联保制取代了厢坊制。全市划分为6个区、37个联保,下辖345个保。区设区长,联保设主任。……
    “啊,设了区和保了,又有了警察,这样会安全些。”成豁发说。
    “哼,安全?我看都是来制约老百姓的。”驾驶汽车的成敬宇说,“现今实行的是‘联保连坐’办法,强令居民签署‘保甲规约’,出具《联保连坐切结》,责令各户居民要互相劝勉监视,绝无通匪或纵匪情事,如果有违反,他户立即密报给予惩办。倘赡徇隐匿,各户要负连坐之责。”
    “啊?应该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嘛,怕不应该牵连这么多的人啊。”成豁发说,“这可是有违法律的。”
    “法律?”成敬宇气上心来,“现今的中国哪里讲究啥子法律!有权者就是法,法律是跟着权力走的。”
    成敬宇说的是实情,而对于他自身生意的受挫则更是恼怒万分。
    如果说,他夫人白莉莉那“福生缫丝厂”的困境归结为外国人的竞争的话,那么,他“福生财银行”的巨大损失则完全是国人所为,是有特权的国人所为!也有特权的沈德铭军长与他合伙做烟生意以来,他确实是赚了不少的钱。当然,上上下下各方各面的打点和沈德铭的分成也花去不少,然而总归是赚得多支出少。可是,今年三月他却亏了老本、损失惨重。那天下午,市政府突然颁令禁售鸦片烟,命令20分钟内,全市烟馆一律停业,随即警署官署实行稽查。本市烟馆的停业对他来说并无大碍,因为他们的大烟主要是经水路外销湖北、广州等省份。要说是有影响的话,则是在烟馆吸不到烟了。事情严重、麻烦的是,他那一船待发的烟土全都被查收了,那可是一笔挖他心肉的巨大资财!沈德铭军长有自身的利益,又确实是个讲义气的人,接到成敬宇的电话告急后,立即出了面,又托人去说情,却全不管用。因为就在当天,又成立了“重庆禁烟督察处”。成敬宇是搞不清楚沈德铭所在的“禁烟督办公署”和现今成立的“重庆禁烟督察处”的区别的,却晓得,这又是一条线管理的机构,就是要去打通关节也得要有时间,可人家当天就行动了。而且,更为使人费解的是,不晓得他们是从哪里得到的他们贩运大烟的情报的,来了个当机立断、全数收缴。好在沈德铭出过主意,那些烟土是以百货的名义装的船,又是以化名商人办的货。才没有能够追查到他成敬宇头上来。可是,他那铁杆后台沈德铭因为出了面托了人也受到了查处。更为严重的事情是,他们已经付巨资买来的另外一批烟土还没有运出去,要是这批烟土再被查处,他“福生财银行”就得要寿终正寝了。为了生存,他不得已横下一条心,实施了一个铤而走险的方案。
    成敬宇想着自己沉重心事的时候,成豁发与成银实用英语交谈起来。成豁发希望孙子去美国发展,说,像他这么年轻有为又肯于学习的人是一定会有作为的。成银实自然愿意。
    “富贵轩”房院内外的树木已经长得高大,绿阴浓密。“福特”轿车和“雪福莱”轿车一前一后驶来,停在院坝里,早有下人迎接过来接送行李。
    成豁发老先生下车来,环顾四周,说:“宇儿,你们这‘富贵轩’房子不错嘛。”
    成敬宇说:“这房子是我老丈人当年送给我和白莉莉的,唉,可惜他老人家已经不在人世了。”
    成敬宇这么说,白莉莉就两眼发湿。
    一行人步入屋内,客厅里摆放了茶水、糕点和水果。白莉莉就张罗人们坐下休息、喝茶、吃糕点水果。成豁发坐不住,起身说,要看看屋子。成敬宇就领了他前厅后院、楼上楼下转,到了楼上的一间厢房时,成敬宇说,这是为他老人家准备的住屋。成豁发看屋内,一应家具和卫生间齐备,很是满意,说,宇儿想得周到。
    本来,成敬宇对于父亲成豁发一直是耿耿于怀的。想到父亲的狠心出走、母亲的难产去世,他就伤感不已,自从他出生以来就从来没有享受到过亲生父母的父爱和母爱。他万分感激自己的幺爸、幺妈,是他们把他当成亲生儿子看待,格外关照,将他抚养成人。父亲成豁发几次来信要他去美国,他都拒绝了,他不想让幺爸、幺妈伤心,而生意上的事情也放不下;他也并不希望父亲回来,害怕见到尴尬局面。赵智铭叔叔对他说过,他父亲成豁发恨死了他幺爸成豁达,发了毒誓,至死也绝对不再认他的这个亲弟弟。这次,赵智铭叔叔说他父亲要回国来,他不置可否。白莉莉就说,爸爸一个人在国外,年事已高,回来见上一面也是应该的。再说了,我们现今也实在困难,爸爸要是能够帮助我们一下也好。赵智铭叔叔说,这次么,你们是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成老先生是一定要回故土来的了。成敬宇那心动了,最终还是答应去码头迎接父亲归来。他对妻儿打了招呼,先不要告诉重病在身的幺爸,也不要告诉幺妈,一切待父亲回来后再视情况而定。从内心里说,他十分希望父亲和他幺爸和好,这才是圆满的全家团聚。
    晚上,“富贵轩”饭厅里灯火明亮,成敬宇设家宴为父亲接风。赵智铭要走,成敬宇不让走,说是他们家人团聚少不得他的功劳。成豁发也叫赵智铭留下,赵智铭就留下了。成敬宇就单独对赵智铭说,赵叔叔,我想要托你一件事情,你一定要答应我。赵智铭说,我侄儿敬宇的事情自然答应。成敬宇就说,让他出面,撮合他父亲和他幺爸和好。赵智铭面有难色。成敬宇就求他道,我幺爸病重得很,医生说他是“尿毒症”晚期,没有多少时候了。赵叔叔,我父亲最相信你,他会听你劝的。你不会忍心眼见他兄弟二人都在重庆却永不相和吧?赵智铭想了想,点头说,亲兄弟反目,本来就是不应该的事情,都是在这个世上没有好多日子的人了,再大的仇恨也应该消得了。好,你这个忙我帮了。却又犯愁,怕把事情搞僵了。成敬宇就给他出主意,叫他如此这般说,赵智铭听后惊叹,又连声称好。
    这餐酒席吃得长,白莉莉和成银实已经离席休息去了,成豁发父子和赵智铭三人还在吃喝,都是海量都有话说。
    成豁发感慨万千,说:“我成豁发漂泊海外,受尽磨难,终于有了自己的公司,我有了钱有了车有了房院,可是,却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兴过。现在,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了!”泪目闪闪,仰头喝酒。
    赵智铭为成豁发和自己都斟满酒,举杯说:“成兄,来,我祝贺你们全家团聚,干了!”
    成豁发呵呵笑,举起酒杯欲喝。
    “慢,”赵智铭说,“这杯酒你可以喝下去,不过,喝完这杯酒我还得要给你说句话,你可一定得要听从。”
    成豁发仰头喝下杯中酒:“讲,你智铭老弟的话我是百听百从!”
    “好!”赵智铭也喝了满杯,又为成豁发和自己都斟满酒,说,“成兄,我刚才说祝贺你们全家团聚,其实,你们这还算不得全家团聚。”
    成豁发不解:“此话怎讲?”
    “你那亲兄弟成豁达夫妇还没有来啊。”赵智铭说。
    赵智铭这话一出口,成豁发那面肌便抖动,欲吐怒言,又见晚辈在场,强忍下去。说:“不说这些,喝酒,喝酒。”欲喝酒。
    赵智铭伸手挡住他那举酒杯的手:“成兄,你且慢喝酒,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成豁发放下酒杯:“你讲。”
    赵智铭就按成敬宇对他说的,用化名讲了郑水龙、成敬宇和水妹那断指情仇、化干戈为玉帛的事情。成豁发听后,默然不语。
    成敬宇说话了:“爸,赵叔叔讲的实际就是我和我把兄弟郑水龙跟水妹之间的事情。”
    成豁发一震:“啊,宇儿,是你的事情!这,这是真的?”
    成敬宇说:“千真万确。”
    赵智铭说:“成兄,我一向敬重你的大度,可不想,你在这件事情上却这么固执。你看,人家郑水龙可真是一条汉子。”就又讲了郑水龙的一些事情。
    成豁发连饮几口酒,终于说:“其实,我也思念我那兄弟成豁达!唉,我那可怜的大哥幼小时就患瘟疫死了……”揉发潮的老眼。
    赵智铭说:“你这次好不容易回来了,得抓紧时间去看望你那弟弟。你不晓得,他现今病入膏肓,是‘尿毒症’晚期,已不久于人世了,你们再不相见就没有机会了。”
    成敬宇说:“爸,我从小到大全靠幺爸、幺妈……”
    “宇儿,你,你不要说了。”成豁发哽噎了,“为父,为父也有错啊!为父是得去见我那亲弟弟了!”老泪横流。
    成敬宇和赵智铭都落泪。
    白莉莉进饭厅来,笑道:“都好晚了啊,你们硬是能喝耶……”见此情景,愣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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