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郑水龙水妹》第23章

    初夏的天亮得早,微曦初透时,朝天门大码头近于疯狂。提包扛箱的男女乘客和“嘿佐佐”搬运货物的码头工们,潮水般向一艘艘轮船、驳船或是木帆船拥去。
    成敬宇立在即将起航的“成联轮”船头,看着潮涌上船的人,抽动面皮,笑了。他这饱含痛苦的笑里似乎又有了希望。
    多数股东的撤股对他来说是致命的一击,他产生了投江自杀的念头。
    那天晚上,他在“富贵轩”花园里独坐,看着天上的月亮、星星发呆。心想,我成敬宇现今拥有驰骋川江的“成联轮”、住着如此华贵的豪宅、夫人又是大家闺秀,真可谓是天上人间,可实际上我却是个一贫如洗的穷光蛋。请求幺爸放款?这嘴是无论如何张不开的,自己还欠有幺爸老大一笔钱;找白莉莉从她父亲那里借钱?白老板现时被催债正是钱口袋吃紧的要命时刻。是啊,要命,大不了要了这条命去。罢了罢了,那峡江水送还我成敬宇一条命来,我还是各自给它送回去。归去来兮,来兮归去,人赤条条而来,终归还是要一无所有而去。我成敬宇并不想当卖国贼,我是一心一意想经营好国人自己的轮船,可是,老天爷太不公平,不让我好好经营。被迫无奈悬挂外旗,竟然引来众怒;痛下决心取了外旗,又引来破产的临门大祸。唉,这个世上,要做成一件事情啷个就有这么难!算了,这次出航过那“泄滩”时,就连人带船沉到那峡江里去,反正我是从那里捡了条命来,也享受了不少富贵荣华,也活够了。重重一叹,身心倒轻松下来。
    身心轻松了的成敬宇就把看月亮、星星的呆滞目光收回来,觉得眼前亮了亮,是夫人白莉莉飘然走来。白莉莉穿了件西式薄纱连衣裙,在柔和的屋檐灯和如水的月光映照下显得引目,不禁多看了她几眼。
    白莉莉将一杯热气袅袅的咖啡放到成敬宇身边的茶几上:“敬宇,喝杯咖啡。”挨坐到他身边,“又在为股东撤股的事情发愁?”
    “唉,”成敬宇叹气,“我也想通了,不愁了,大不了要了我这条命去。”端起咖啡喝。
    成敬宇这么说,白莉莉那两眼湿了:“你这条命就是你一个人的么?我晓得你心里是没有我的,可是你心里总不能没有我这肚子里的人嘛。”
    “啥子呃,肚子里的人?”成敬宇放下咖啡杯,看夫人肚子,心扑扑跳,“你,你有了?”
    白莉莉点头,泪水溢出眼眶。
    这些日子以来,她看见丈夫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就痛,就尽心尽力在衣食住行上照顾好丈夫,说些宽心话。可是她晓得,这是解除不了丈夫心病的。她发现自己的月经好久没有来了,就在女友怂恿下去宽仁医院看医生,这宽仁医院是洋人开办的一家西医院。进了妇产科诊断室,才发现是个外国男医生,她羞红满脸跑了出来。女友就对她说,那洋医生是个男的,可是他技术最好。经女友一番劝说,她才在女友的陪伴下又进去。这洋医生是会说中国话的,态度极好,先是过细询问,又叫她脱裤子做检查。检查完后,男人洋医生给了她一个小玻璃瓶子,让她去厕所把尿水屙在瓶子里,送去化验室化验。她好生奇怪,啷个还要看尿?女友就笑她说,人家西医就是比中医科学,查尿就可以看出来你怀孕没有。在化验室窗口,她看见一个女洋医生把她留在瓶子里的尿水取了一小点,放到张玻璃片上,加了些啥子药水,放到一个洋玩具似的东西上看,又羞红了脸。心想,人家洋医生不怕脏,连尿水也这么认真地看。女友对她说,那是架显微镜。待那化验单子出来那洋人男医生看了后,笑道,祝贺您,夫人,你有喜了!离开宽仁医院后,她好高兴,敬宇要是晓得这消息后,心情会好些的。
    果真,成敬宇脸上有了笑,这是白莉莉少有见到过的笑。
    成敬宇将头依到白莉莉怀里,用耳朵倾听。
    “你听啥子,黄瓜才起蒂蒂呢。”白莉莉笑说。
    成敬宇抬起头来,两目闪闪,苦笑道:“这娃儿来得不是时候啊。”
    白莉莉就捧起丈夫那脸来亲吻,亲吻得成敬宇一脸泪水:“敬宇,你心里没有我可以,可是,你心里千万不能没有了你自己,不能没有了你的娃儿。”
    白莉莉这么说,成敬宇心痛了。她已经是自己的夫人了,肚子里又有了自己的骨肉,他心里啷个会没有她呢。其实白莉莉对他也够好的,她明明晓得他忘不了东方宝萍,明明看见他和东方宝萍睡在一起,却视而不见,当没事儿一样。他晓得,她内心里其实是很痛苦的。唉,我成敬宇其实是不值得白莉莉爱的,我爱的东方宝萍又不得其爱,这个世界啊,啷个总是这么不顺人意?想做一番事业做不成,真心爱一个人也得不到,还是沉入到那峡江里去最好,一了百了。
    “敬宇,天晚了,花园里风大,进屋去吧。”
    成敬宇随白莉莉进到卧室,他看见那一盏盏屋灯活像是一点点泪滴。
    这时候,夫人白莉莉捧了她那嫁妆箱来打开,取出张银票来:“敬宇,你看够你做些啥子事情不?”
    成敬宇看那银票时,眼睛大了:“莉莉,你哪来恁么多的钱?”
    白莉莉说:“我爸爸给我的。”
    “爸爸给的?不可能,不可能,他现在可是要命的时刻!”
    “你现在也是要命的时刻。”
    “真的?他会给你恁么多钱?”
    “我对爸爸说了,你成敬宇要是沉了江,我白莉莉也一定跟随了去。”
    成敬宇拿银票的手发抖了。
    这些钱对于此时的他真是太重要了,而这是莉莉用她自己和她父亲的沉重代价换来的。他一把搂过白莉莉来紧紧抱住,泪水夺眶而出:“莉莉,我啷个谢你……”白莉莉的泪水湿了他的胸襟,她是苦泪、喜泪齐往下淌。
    有了这笔钱,成敬宇经营那“成联轮”又“突突“鸣响,行驶在浩浩川江上。
    今天,成敬宇站立在“成联轮”船头,看着疯狂上船的乘客,能不笑么。可是,他心里仍然有着极度的不安和恐惧,这看似繁华的背后隐藏着巨大的危机!
    去年,袁世凯称帝,西南起兵声讨,袁世凯令曹锟率北洋兵入川镇压。自今年春天起,川东就战云密布,船运大户川江轮船公司不欲以轮船供给军阀残害同胞,将船只开到了上海停驶,川江轮运遂告断绝。适逢英商亚西亚火油公司的运油新船“安澜号”来川,急慌了的乘客莫不以该船为惟一工具,辗转设法搭乘。那船长便以为奇货可居,不顾海关章程,四处招揽乘客,又自行抬高价格。自重庆至宜昌,票价400元至600元不等。一时间,各国冒险家之眼光均倾注此航线。
    成敬宇的“成联轮”就是在此外国商轮疯狂侵入川江,又有军阀“借船”的巨大风险的情况下冒险行驶的。劣势显见,其一,他那实力弱小的成联公司是比不得实力雄厚的外商公司的;其二,此时在川江行轮,随时都可能有被军阀“借船”而血本无归。
    晨阳在大江下游起伏的山峦间冒出脑壳尖的时候,“成联轮”起航了,“突突”轰响,顺流而去。
    成敬宇从船头走到船尾,依船栏看。轮船渐渐远离山城重庆而去,船后拉出一道被阳光抹红的翻腾的浪花,那浪花开先腾高丈余,后来就渐势平息。心里就有股冷凉,我这“成联轮”未必也会像这水浪花么,开先热闹,后来就寿终正寝?又举目远看,那渐渐远去的朝天门大码头、那随山势而筑的重庆城在晨阳映照下熠熠生辉,更有那两江流水,一清一浊,相碰相交,融为一体,水翻浪涌,金波烁烁,东流而去。又心生感慨,老天爷既然造了这人这山水,人又造了这城市这码头,就是让人和山水、城市、码头折腾的,总是会有荣有衰有败有成的,最终还是如这大江流水要东归大海。这么想,心里又热火起来,怕啥子,老子命都舍得,未必就怕你洋人怕你军阀不成。从大雪山来的长江水能够撞出个长江三峡来,我成敬宇未必就不能闯出条国人经营国轮的路子来!
    “呜—呜呜!”轮船汽笛高鸣,加快了船速。
    成敬宇有股振奋,回身向船首走去,江风扑面而来。走至轮船中部,又折身进到船舱挨层巡视。那房舱、官舱和统舱都坐满了人,尤其是统舱,就活像乡坝头赶场的人一般拥塞。心里有些怕,可不要超载翻船。就去到驾驶舱叮嘱,开慢些开稳些,尤其要注意航标,千万不要触礁。
    轮船的优势是昼夜行驶以缩短航行时间,而劣势则是夜间行船危险性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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