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黄昏渐渐缩短,广袤的原野褪去青苍,“渝福官驿”内的草棵林木小溪铺金挂红流彩,没有春的明媚夏的火热却有秋的成熟。
穿官服的宁承忠在院内迈八字步,心里高兴,去年到上海有收获,今年五月,上海总商会成立,严信厚任总理。三天前,也就是十月十八号,重庆总商会成立。是四川省的第一个商会,设在王家沱,公推重庆最大的“天顺祥票号”老板李耀庭任总理。宁承忠出席了成立典礼。按照他参与制定的商部颁发的“商会简明章程”第三款规定,重庆属于设总商会的城市,其总商会设总理、协理各一名,设会董二十五名,以其才品、地位、资格、名望公举产生。宁承业、喻笑霜、宁继富均任会董,他三人符合条件,而他极力反对自己的儿子宁继富任会董。李耀庭说这是大家公举的,他的反对无效。孙达祥和李泓寿也任会董,他俩都公举了宁继富。这倒是他没有料到的。李泓寿这个坏蛋,不说他们间的仇怨,只他勾结不法外商走私大烟军火,他就可以以分管官员的身份提出稽查,却苦于没有抓到证据,只好忍恨作罢。
宁承忠是半月前从京城来渝的,开先住在南岸家里,登门来请吃送礼的人多,他一概谢绝,悄悄来了这官驿住。邹胜说他是京城的大官,就该住官驿或是大旅馆。来官驿之前,他和雪瑶在家里操办了邹胜和姜霞的婚礼,不肆铺张倒很热闹。不想祸福相依,大喜亦大哀,杏儿投江自尽了,是老妈子发现的。婚礼举行时,老妈子见杏儿做事懒洋洋地,眼睛肿泡泡地,问她是否病了。杏儿说:“活起没得意思。”老妈子宽慰她几句,忙事情去,待她招呼杏儿上菜时,找不到杏儿了,心里生悸,寻出门外,见杏儿往江边走,喊她她不应,就撵去。杏儿走得快,老妈子是小脚,撵不上,眼见杏儿走到临江的岩坡边,一头扎进了大江。邹胜个新郎官带了家丁沿江寻找,寻到唐家沱才寻到杏儿尸体。唐家沱是个天然回水沱,人称鬼门关,每年都拦截有上百具淹亡者的尸体。邹胜抱了杏儿的尸体跺足嚎啕。邹胜和姜霞的喜事办完又办杏儿的丧事,宁承忠和王雪瑶都伤感不已。
秋阳秋景令人惬意,宁承忠沿小溪走,走过草坪,走进石榴林里。熟透的石榴挂满枝头,有的爆裂,露出珍珠般的果实。他想起小时候偷吃石榴的事,哑然笑。他和安邦假装看石榴树下的蚂蚁搬家,轻声唱:“黄丝黄丝马马,请你家公家婆来吃嘎嘎(肉肉),坐的坐的轿轿,骑的骑的马马……”眼睛瞟着那个看管石榴林的老头儿。老头儿精瘦,席地坐,黑指甲老长,往伸臂才能够着的老长的烟杆嘴填烟丝,摁紧,吹纸捻子,吹好几口才吹燃,点烟,狠实抽,半天吐出烟云,嘴皮一抿,飙出口水。很过瘾的样儿。又填烟丝吹纸捻点烟抽烟。他着急,巴望他尿胀了去屙尿,最好是屎胀了去屙屎。老头儿屎尿都没胀,倒是瞌睡来了,勾头打瞌睡,烟口水长流。他就叫安邦蹲下,猴儿般踩到他肩头上,安邦使足吃奶的力气站起来,他刚好能够到一个石榴。“两个小崽儿,敢偷石榴,老子揪了你们那雀儿……”老头儿是假装打瞌睡,瞪眼怒喝。他迅速摘了那石榴跳下地,拉了安邦飞跑。跑远后,将那石榴掰成两办,他吃大的半块,安邦说他不公。他说:“是我摘的。”安邦说:“是我托你才摘到的。”他说:“你是哥儿,大让小。”安邦瞪眼睛:“小欺大,抹桌帕!”他也瞪眼睛:“大欺小,癞疙宝!”安邦气得瘪嘴:“我的妈妈说了的,不许当偷儿,不许偷吃别个的东西!”他就夺过安邦手里那小半块石榴吃:“当偷儿又啷个?”吃了个精光。安邦气急,抓了他打,说他心子黑。安邦打不赢他,反倒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呵呵,这个安邦。”他笑出声来。
“啥子啊,你对了那石榴喊,还想吃了耙和又打人嗦!”穿崭新官服的安邦走来。四川人说不得,说他他就来。“你啷个来了,你咋晓得我住这里?”他问。“我来看我毛庚朋友噻。我是今上午到重庆的,也住这官驿。”安邦笑说,“我还给你带了个朋友来。”往身后招手。李泓寿快步前来,朝他拱手:“宁大人,泓寿这里有礼了。”拽手中马缰,一匹高头大马过来。
此马纯白如雪,马首抬动有拱山之势,曲腿似拉满的弓,“咴—”一声长啸,声灌脏腑。嗬,好精神漂亮的白马!宁承忠眼目放亮。
“宁大人,这马儿六岁。”李泓寿说,掰马嘴,露出马牙,“您看这牙,切齿全都换完了的。”
宁承忠知道,马儿一般五岁换完切齿,五至十六岁是青壮年马,十六岁后是老马。
“宁大人,您看这齐齿,没得丁点儿磨损。”李泓寿说。
宁承忠点首。这家伙搞了黑钱,骑马坐轿都讲究。
“宁大人,听说您那匹白母马快三十岁了,是老马了,我就给您挑了这匹马来,还望大人笑纳。这也是匹母马……”李泓寿滔滔不绝。
提到白母马,宁承忠就想到载他勇闯“泓寿庄”救笑霜跑得落泪的白母马,想到在老林里俯身托起被捆绑了的他的白母马,遗憾白母马难产,生下的马崽死了。是呢,自己的白母马老了,是该换匹马了。可李泓寿牵来这马再好也不能收,他是投其所好用这马来向他行贿呢。这家伙,已经是会董了,还有所求?嗯,按照“商会简明章程”第五款规定,会董举定一月后无异言者,才由其总理将各会董职名禀报商部,以备稽查。他是做贼心虚,是怕他稽查他。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黑脸说:
“李会董,你是要拉本官下水?”
李泓寿拱手:“宁大人言重了,不过是匹马儿,您为我们商会操劳,也是公事所需……”
宁承忠拒不收这马,李泓寿扫兴而去。
安邦要宁承忠请吃午饭,宁承忠就在官驿的饭堂点了小酒小菜,点的是安邦喜欢吃的白沙烧酒、夫妻肺片、回锅肉、爆炒兔丁、麻婆豆腐和白菜粉丝汤。二人吃饮。安邦说,晓得他跟李泓寿有仇怨,却是冤家宜解不宜结。说他是个傻子,这么好的马都不要,即便是李泓寿有事求你,你也可以马照收事不办噻。别个李泓寿都说了,不过是匹马儿,又有好大个事情。还说李泓寿给他带得有银票来,说是他能任会董,无论如何都要答谢他这位分管的商部高官。宁承忠喝酒,心想,这家伙还带了银票来,倘若我收下白马收下银票,不就是贪官了么。他这次回家,发现家丁佣人几乎都辞退了。赵管家苦脸说:“老爷,凭您那俸禄是不能维持这大个家的花销的。夫人管理的盐场现今是入不敷出了;大少爷好久都没送红利来了;二少爷给一个病人开刀,病人死在手术台上,二少爷说是万一才会遇到的麻醉意外,死者家属不依不饶,停尸大闹医院,无奈赔了好大笔钱,也没给家里钱了;四少爷筹办轮局,钱紧得很,还找家里要钱。老爷,其实有人自愿送钱来,也可以……”他怒脸呵斥:“不许胡说,不该得的钱一个铜板也不能收!”赵管家就摇头叹气。他知道,家中的这些家丁佣人,有的是官府按规定配的,多数是自雪瑶父亲起就由家里雇佣的。现在家中拮据,也只能减人了,担心的是家中大人和细娃儿的安全。心想,那《红楼梦》里说的也是,大有大的难处,自己这个家算不得大,也是小有小的难处。想找二弟借钱,又打消其念头,承业这家伙鬼得很,会顺杆子往上爬的,不定会找自己为他做些啥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
“宁老弟,不是哥子我说你,你也太迂腐太不讲人情了,人家送马送银票你不要,你做仙成佛呀。”安邦说。
宁承忠闷头喝酒吃菜,心想,安邦跟李泓寿怕就是一伙的,官商勾结的事多。哼,嘴巴说让我提防姓李的,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是,我给你说过要提防李泓寿,那是听我那老部属霍柏明说的,家伙滑头一个,说些捕风捉影的话,又无实据。就是他龟儿子想方设法把袭击日本水兵兵营那烫手的炭圆摔给了我。”安邦说,咂口酒,“你听我说,不论啷个讲,李泓寿也是重庆码头有头有面的人物,你却让人家热脸碰冷屁股,人家今天来,是想请你去他那‘泓寿庄’视察的。你是没有去过,那山庄不一般的。”
宁承忠搭救笑霜早去过了,见其皮毛没见里子:“呃,你咋不早说,我还真想去看看。”去摸摸虚实,说不定会发现不为人知的秘密。
安邦问:“你真想去?”
宁承忠点头。
安邦说:“那好,我陪你去。”喝酒,蹙眉道,“宁老弟,为兄问你个问题,这人来到这个世上是为了啥子?”
“你说为了啥子?”
“为官为钱为吃为喝为女人,一转眼就都会过去,两脚一伸啥子都没得了。咳,人呐……”
李泓寿其实没走,在院子里候着的。宁承忠和安邦都换了便服,三人骑马去“泓寿庄”。他骑的李泓寿牵来的那匹白母马,说好只骑不要。这马儿跑得快而平稳。途中,他想到救笑霜骑马飞逃的情景。
进得“泓寿庄”,山庄地里,敞胸露臂挽袖扎裤的男女庄民汗爬流体,在稻谷地里割秋稻,在包谷地里掰秋包谷,在白菜、菠菜、葱子、豆角、黄瓜、茄子等秋菜地里收菜、施肥。一幅忙碌的农家田园景象。宁承忠晓得,这些庄民多数是袍哥成员,平日里种庄稼护院,需要时舞刀弄枪参与打斗。李泓寿领了他和安邦各处转游,李顺赶来请安。李泓寿向他俩介绍了李顺。宁承忠看清李顺额头上的伤疤,断定他参与了打砸“一壶醉”餐馆,断定他是在老林里使标枪欲夺他性命者。哼,盗走那扣押船上四件可能是毒品的盗贼里怕也有这家伙,龟儿子的,是李泓寿的头号帮凶呢。却苦于证据不足,这次得探出些蛛丝马迹来。李泓寿最后领他俩到后山的独院“洪福居”。院内的桃林花期早过,树枝下垂,树干黄斑点点,风吹叶落,一地枯黄。桂花、菊花、月季倒是开得艳。红漆走道连接有几个房间。李泓寿说:“两位大人累了,看看到哪个房间坐坐?”领他俩挨房间走,“这是厅堂,宴请用的;这是茶座,喝茶的;这是棋牌屋,可以打牌;这是密宅,说话方便;这间呢,是烟房,不瞒二位大人,有的兄弟免不了要吸几口。看看是喝茶、打牌,还是……”安邦好久没来这里了,自然是想去那里,走到一间房门半开的屋门口,门牌书有“雅室”二字,对他说:“进这雅室坐坐?”他问:“雅室?做啥用的?”安邦假装不知:“我也不晓得,进去看看就知道了。”他点头:“要得嘛。”方才李泓寿没有介绍这雅室,看看有啥秘密。李泓寿就恭请他俩进屋,李顺点亮了屋灯。墙上的“春图”和西洋裸女画进入眼帘,宁承忠移开目光,见两个身着薄裙的美貌女子进屋来,招呼他和安邦坐,敬茶把酒。李泓寿和李顺就退步朝门外走。宁承忠明白了,李泓寿邀他来这里,是想用女人贿赂他,倘他受用,就可以以此来要挟他。哼,老子才不吃这一套,老子这一生只爱雪瑶和笑霜,她们是值得我爱的女人。欲发火又忍住,李泓寿这家伙歹毒,说翻脸就翻脸,狗日的啥事都做得出来,无中可以生有,谣言可以成真,他时间地点人证物证都拿捏在手了,到时候连安邦也脱不了干系。后悔不该来,就只查到这里有烟馆,人家说是烟房,凭这是问不了神通广大的李泓寿的罪的,当然,可以作为他贩卖大烟的罪证之一。三十六计走为上。“啊,遭了!我答应过李耀庭的,答应他今晚来官驿见我。”宁承忠编话说,起身往门外走。安邦正想好事情,跟出来:“真的假的啊?”宁承忠说:“真的,李耀庭说有商会的急事要跟我说,我得马上回官驿!”安邦遗憾摇首,这种情况下他也不好留下,扫兴说:“那走嘛,我跟你一起回官驿,你这个京官的急事大事多……”
李泓寿也不明真假,心想,李耀庭现今是重庆总商会的总理,有急事向宁大人汇报,还真是耽误不得。就安排了一辆四轮马车送两位大人回城,自己和李顺骑马护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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