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神》十九 各式照片

    鲁圆圆一个人在爸爸这套两室一厅的屋子里烦躁。
    爸爸跟县车队头号气派的高靠椅装有闭路电视的雷憨人开的大客车出车去了。说是下去了解客运行情。爸爸经常下去，时常还自己开车。要讲干部跟班作业，算得上是标兵。他每次出车回来都不空手，带回来鲜猪肉、板油、好烟、好酒，还常常提回来鲜鱼。父亲对女儿说，当司机辛苦玩命，也有一样好，求的人多。人家非求你去养鱼池钓鱼，当然，也要付点儿钱，多的时候钓回几十斤鱼来。他父女两晒成干鱼片也吃不完。也不消犯愁，提回的鱼，爸爸当晚就会处理得所剩无几。这个什么长那个什么关系户一送，两厢都乐。当然，首先是要保证女儿享用够。前不久，还捎了十几斤海产的带鱼回来，说是办货的水产公司购员硬要送的。自然，给交通局长提了一半去。她很反感爸爸的这一套，说过他。可是爸爸却笑道：“女儿，你还涉世太浅，没有爸爸的这一套，你我能有今天！”她就不耐烦地回自己的屋子里，做自己的事情。看看专业书，写些想法体会。或者是打毛线衣，给自己打给爸爸打给秦雪娃打。最喜欢看小说，最爱看琼瑶写的小说，看得泪水儿涟涟，仿佛自己是那书中的女孩儿。就想那书里面的“白马王子”，就闪现出雷帅的脸孔，又烦躁，便有秦雪娃的狼面孔出现。爸爸见女儿落泪以为生自己的气，就来宽慰陪不是。她就推爸爸出屋去，关死了门。
    她还有一大自乐，便是不厌其烦地独自欣赏满墙壁贴的照片。
    不是贴的国内外男女明星的人头像，是按年代贴的省运汽车队所有各型汽车的照片，有黑白照也有彩色照。一走进她这十来平方的卧室内便如进了省运汽车队的队史展览室。
    每张照片下有文笔清丽的图解。从左边的墙开始：万国牌K5、K6型客、货车。注解：“组队初期车辆，客车35座，货车3吨及3.5吨，为美国三四十年代产品，缺零件，车况差”；奇姆西CCKW、雪佛兰、福特改型、大小道吉、星牌。注解：“统称‘杂牌车’，1962年增至138辆。因部件差，太破旧，实际营运仅有80余辆”；南京跃进牌NJ一130型货车。注解：“1964年进39辆，载重2.5吨。首次使用新车，也是首次使用国产车”；上海交通牌SH一141型货车。注解：“1965年32辆，载重5吨。同时，调出杂牌车17辆，报废61辆。至66年底仅剩杂牌车3辆，其中2辆改型”；峨眉汽修厂改装解放牌660型及661型货、客车。注解：“1966年各进一辆，货车载重4吨，客车40座。同时，将跃进牌货车改装为客车”；长春一汽解放牌CA一10B型货车。注解：“1967年进15辆，载重4吨”。嘎斯51型货车。注解：“苏联60年代产品，载重2.5吨，1971年进10辆。是年，交通牌货车因无配件供应，车况严重下降，修复困难，全部报废。并将解放牌货车改装为了客车”；罗马尼亚“布切奇”SR一113型货车。注解：“1978年引进80辆，载重4吨，同时，解放、嘎斯货车全部调出。以后又陆续接进“布切奇”货车共100辆，至1983年全部报废”；十堰市二汽东风牌EQl40型货、客车。注解：“1981年进货车50辆，载重5吨，进客车11牺，车座40至45座。到1990年底，拥有东风牌货车65辆、同牌号18吨拖挂货车1辆、客车25辆，解放牌40座客车76辆，跃进牌客车5辆”；重庆长安厂造小型面包车。注解：“1991年进3辆，载7人”……
    有车有人有背景的照片中，有组队时，老秦头和雷老倔师傅一蹲一站在一辆万国K5型货车前的合影。相片已发黄，两人满头青丝，老秦头胸佩有“护车英雄”字样的大红花。背景是田坝边的有茅草顶车棚的挂有“临丘县联营汽车队”牌子的车队大门；有大跃进年代老秦头、雷老倔、赵厚心三人在小高炉前的照片。人些正在他们身后的三辆“杂牌车”上卸废铁。缺耳朵老秦头手里拎着口砸缺的铁锅；有“文革”后期汽车队搞大联合时，秦福根与雷憨人在改装的解放牌客车前的合影。二人都并腿挺胸而立，手捧红宝书；有秦雪娃和雷帅搂肩的全身彩照。背景是他俩驾驶的东风、解放牌货车和后面的如今气派的省运车队大门。
    鲁圆圆看这张照片时总爱把两人做番比较，柔蜜的目光在秦雪娃那张虎着的狼面孔上停留得多，还朝其呲牙咧嘴瞪环眼，活像要把他活吞掉……
    一张照片便是一段故事一段历史。
    鲁圆圆这特别爱好是秦雪娃引发的。那一次，她去秦雪娃处玩，翻他的抽屉，寻出个省运车队汽车的影集本来，密密麻麻歪歪斜斜写有字解。秦雪娃告诉她，这他是从爷辈父辈赵队长等人处有意无意收集来的。“雪娃，你收集这些干啥子?”她问。“不干啥，一种个人喜好。”秦雪娃笑笑，又说，“免得忘记早先的事情。”“就为这?”他严肃了，“不。我是想为爷辈父辈立传，为我辈探路。我还有一本瞎胡乱记的东西。”“记的什么？”“这，一句话也说不清。比如说吧，你看这些照片感觉到什么没有?”“什么?”“我觉得，可以看出我们的汽车运输业在发展，国产汽车的生产和使用都大幅度增多。而且，早期主要是货运，后来客运也兴盛了。客货运输尤以改革开放年代最为活跃。还可以看出，某些进口车寿命并不长，整进整废。也看出国产汽车业要注意配件的生产和供应。我还想，这也许可以反映出一部分社会沿革史。“对，对!”鲁圆圆拍案叫好，彻底激动。她一直觉得，自己这个交通大学毕业生，不能只干点调度活儿，也得像有的留校或分到大单位的同学搞点儿科研。可又想，自己在一个县里，一个汽车队里能搞什么科研呢？而秦雪娃，这个鲁蛮的家伙却在搞一件她意想不到的大事情。毛泽东说过解剖麻雀的话。是的，为什么不可以解剖一下这个小小汽车队，来通观一下中国的汽车运输业呢？她振奋地将这个想法告诉了秦雪娃。他眼里灼灼放亮，有英雄所见略同的豪感。“鲁圆圆，你是大学生，理论根基好。你要喜欢，就把这影集拿去吧，就希望你能研究出成果来！”她接了这影集本，说只是借用，科研之事二人合搞，又想看他那本子。他脸红了，说他文化不高，写的字狗爬一般，文句也不通，没有给她。
    这会儿，鲁圆圆又在看这些汽车照片，看得极烦躁。自从与秦雪娃古山一别之后，20多天未见面了。这个雪娃，总在古山方向跑车，领有赵队长指令，她这个调度也调他不回来。仅此到没有啥，只是，这家伙莫不是被那“古山槐饭店”的店家女朱岚勾引住了。那女子水色极好，模样儿俊俏，又聪灵得很。她听说过，雪娃的奶奶就是个漂亮的店家女。人说隔代遗传，他可别得了这号遗传病。烦中又好怨，这家伙，总要她去找他，从不主动来找自己。今天，她跟车一回来就看见他的汽车了。就朝那车头怒瞪眼，那车头也怒眼瞪她。哼，个鬼雪娃才回来。她嘟嚷着，“橐橐橐”跑到雪娃宿舍去，有人对她说，秦雪娃拿了奖金同兄弟伙吃火锅去了。她不好去火锅馆，怕那帮车夫哄笑她。回家吃了碗挂面，坐卧不宁。这伙子人，一吃起火锅喝起酒来就不晓得时间是黄金，也不晓得这阵回去没有？哼，默到又是我去找他，想得好！要你各人来，不来就算了…….
    门铃声响。鲁圆圆懒得去开门，定又是爸爸那帮酒肉朋友，见不得！门铃声响了第二遍第三遍。拉被子捂耳朵的鲁圆圆愤怒了，冒火地去开了门。愣住，门口站着正是她又念又骂的秦雪娃。
    “你来干啥?”鲁圆圆故意问，心撞胸壁。
    “我给你捎东西来。”秦雪娃笑答。
    随鲁圆圆进门后，秦雪娃一阵惊叹。米白色转角高低柜，咖啡色转角沙发椅，茶色玻璃茶几，索尼直角平面21寸大彩电，录放机，微波炉，双开门阿里斯顿冰箱，塑料葡萄架，米黄色贴墙布，暗红色地毯，令人眩目的雨花状大吊灯，家用空调……这客厅就如进了家电商场。
    “啧啧，真他妈漂亮！”他说。
    “又讲脏话！”她乜他，说，“看我屋里。”推他进了卧室。看见拉乱的被子，一伸舌头，过去叠好。
    “是说，半天不来开门，恁早就睡了。”
    秦雪娃说时，目光被满墙的照片吸引住：“荷，经你这一张贴，解说字又漂亮，真活像队史展览室了！”
    “让赵队长拿高价来买，你我平分。”
    秦雪娃听了，咧嘴笑：“鲁圆圆，这就是你搞的科研？”
    “算作是立题的准备阶段吧。”鲁圆圆拉椅子叫他坐，为他冲了杯咖啡。
    秦雪娃接过便喝。
    鲁圆圆坐到床边，盯他笑，心里胜利着，你雪娃终于主动来了，还假巴意思说是捎东西来。
    “呃，雪娃，你说给我捎东西来，捎的啥子？”
    “啊，你不是要我那个本子么，我带来了。”秦雪娃说，掏出个旧硬皮笔记本给她。
    鲁圆圆接过翻看，秦雪娃就搔头挖耳不好意思。秦雪娃的字可真不假，真如他自己说的狗爬似的。可当她仔细看下去后，就惊叹其流畅的文笔、分析的精辟和史料的珍贵了。这本子上记载着车队建队的时间、地点，在临丘县的位置、不同时期的运输辖区。其间的一段记载、分析令鲁圆圆对秦雪娃的爱慕之中生出崇敬。她不禁读出声来：“……从车队自身发展进程看，经历了艰苦创业阶段、稳步发展阶段、‘文化大革命’的始而生产衰退继而徘徊发展的艰难阶段、粉碎‘四人帮’后的全国发展阶段、八九十年代的竞争发展阶段的历史进程。车型变更情况，经历了使用进口老牙旧型车、国产非定型车、第一代国产定型车、新进口车、国产第二三代定型车的过程。运输生产的发展，经历了运量大于运力、运量运力基本平衡、运力大于运量的演变过程……”
    鲁圆圆读后，抬眼盯秦雪娃，照他胸前擂了一拳：“雪娃，想不到你文笔这么好，分析得凝炼准确。”
    “嘿嘿，啥球……”秦雪娃咽下脏话，“说不上准确。比如后面一句，‘运力大于运量’就不一定对，其实呢，现今的运量并不小，我这次去古山县一带跑车就感觉到了。我国汽车运输的黄金储库还在广大农村，有待我们尽快去开发。……”将去古山县了解的情况滔滔不绝说了。
    鲁圆圆一字不漏听，不插话。她觉得，自己学了几年理论，经秦雪娃讲这些实例和看法的点拨，活泛起来，顿开茅塞。
    “……总之呢，像我们这么大个国家，这么多的人口，要靠汽车来运送的人和物多的是！运力其实是远远不够的。像目前常有车拉不到货、载人少的情况只是事情的表象。实质是一个运量的开掘和统一调派问题。当然，还有竞争机制的充分引进、公路建设的加快步伐、汽车设计制造的美观舒适等等综合因素。你看人家国外有的发达国家，不如我们一个省一个市大，至今还在天上地下陆地水里大力发展、改善交通运输。交通和能源是社会发展的两大要素，社会发展要快，首先就需要人员、物质、信息的交流加快。所以，根本不要怕竞争，不要担心运量不足，关键还在善于经营管理。你说是不？”
    “嘿，像个当官的做报告耶。”鲁圆圆笑说，“再往下讲呀！”
    “没得了。”
    “有。”
    “没有了。”
    “我要你说！”
    “真的没球……”
    鲁圆圆黑脸盯他：“秦雪娃，我跟你说，县闭路电视的广告天天在打，现今有‘口洁剂’了。你买来好生漱口，你要是再说脏话我就不理你了。”
    “嘿嘿，咯老子……习惯了。”秦雪娃说着，看表，起身往外走。
    秦雪娃位开屋门要出去时，鲁圆圆跟过来，愣盯他。
    “呃，你就走？”
    “快十点了，该回去了。”
    秦雪娃说时，俯首看鲁圆圆。二人对站在门栏下比高矮。鲁圆圆看着这个狼里虎气很有见解的男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到他怀里，搂紧了他。秦雪娃浑身的血液都燃烧，将自己的嘴唇放到她那柔唇上。时间凝止了，二人都享受着一种无比的幸福与快乐。
    传来急促上楼的脚步声，上楼来的人是雷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