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通往古山县和临丘县的三岔路口,秦福根驱车向临丘县驶去。
鲁圆圆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又忍了。秦师这个人,派他去哪儿的车都好说话。唯独不去古山县。个怪人,她早就听说了古山县的那座古山好原始,山上的青湖好美气,哪天一定要去一趟。
客车在龙虎场口前面停住。秦福根喊到站的人下车。几个农民日骂起来,说是车没有开到街上。
“没看见今天逢场呀,街上能停车?一停就堵死街道!”秦福根二目环瞪。
鲁圆圆把着秦福根肩头,探出脸看。往场上走去的农民好多。或结群或独行,穿红着绿,熙熙攘攘,挑了背了提了各式农货山货。也有不少骑自行车的,还有骑摩托车的。令人目不暇接。
“秦师傅,快开到街上去,我想下去看看!”鲁圆圆扭头说,又伸舌头,“算了,人太多了,不好停车。”
车启动了,开到龙虎场街上,靠宽展处的路边停住。“哧!”车门开了。
“下去嘛,快去快回!”秦福根不看鲁圆圆,说,嗡嗡如像田里的水牛。
“呃!”鲁圆圆好高兴,翻过坐杠,跃下车去。
换了别人,秦福根决不会停车。他对鲁圆圆有股莫名的特殊感情。也许,对姓鲁的都有这感情吧。母亲曾对他讲过失散多年的鲁大牙伯伯的种种好处。鲁圆圆呢,也怪。尽管秦福根师傅从不正眼看她,也少有对她笑脸,脾气古怪得怕人。可她却不怕他,总爱亲近他。车队赵厚心队长总说,秦福根那家伙,只两个人治服得了,一个是老秦头,一个是鲁女子。但凡遇着秦福根上了牛倔劲,同他扭着干,汽车也拉不转时。他便使出这两把“尚方宝剑”。每每得胜时,他便揭下油腻的鸭舌帽,击打着粗大的手掌,哈哈笑:“秦福根呐,使硬用软都能治服贴的。”
不到10分钟,鲁圆圆逛完全场,极满意地回到车上。
车上人有话了:“说是不能停么,偏又停了,还是要脸嘴周正……”
秦福根就耳朵聋了,发燃了车。这时,一辆解放牌10型客车擦边驶上前去。
“哈,雷师傅的车,超了你了!”鲁圆圆嚷。
秦福根就埋怨鲁圆圆占了这时间。刚才,下了不少人,又让雷憨人超了车。前头的乘客就被憨人争去了。他驱动车追了上去。
秦福根和雷憨人不像父辈那样称兄道弟,却也好得如兄弟一样。不过,在他俩的人生旅程中,也充满了争争吵吵打打斗斗。读书时,俩人同坐一桌,相互帮助相互传考题相互葛孽相互灌过沙屁眼。初中毕业,俩从都跟各自的父亲学开汽车。出师后,是同事也是竞争对手。他们都听各自的母亲说过,父辈那三个生死与共的患难兄弟,好得屙尿都屙一壶,技术精得没人能敌。他三兄弟不仅开车行,修车也能,三个人可以拆卸一辆车又组装一辆车。那破旧不堪老掉了牙的道吉车,经他三人一整治,照旧呼呼地翻古山。“要是他三人还凑在一起呀……”母亲们说激动了,便开始抹眼圈。“啷个呀?”他们问。“就能开一个汽车制造厂!”母亲们就豪情地擦眼泪。他们便觉得自己的父亲是汽车始祖,是汽车之神。
当他们驾驶了汽车后更感到父亲们的伟大。现今是开车的不管也不会修车,修车的不开车。可父辈们却是开修双全。他俩就下决心,还要学会修车。向父亲学,向同辈的修理工叶有福学。逢上大比武的时候,他俩过关斩将,最后一决雌雄,得分一样,并列冠军,获得技术全能尖子称号。从此,名扬车队,再无敌手。
一对好朋友也曾生死搏斗过。
文化大革命中,各属一派。动枪火时,两派在这龙虎场上打街垒战。各方都视死如归,僵持不下。传来了要革命大联合的话,双方先派代表接触谈判。头头们不忙去,派了下面的先头兵。派的正是他俩。那天,雾气混合着硝烟,空气凝重得呛人。双方的沙袋木头轮胎筑起的街垒上架着黑森森的枪管。他俩同时爬过自方的街垒往中间的空地走。可见有几具尸体已经已开始腐烂。快走拢的时候,热血奔涌激情满腔的秦福根心里悸了一下,他看见雷憨人手往怀间伸。心想,憨人,你未必敢掏枪打死我,两国交兵是不杀来使的!又感心寒,这么好的朋友竟会如此黑了心?雷憨人从怀间掏出的是红宝书,他步态庄重无比,先将红宝书护在胸前,念着无限忠于的话。接着,便跳忠字舞一般地挥动宝书踏步走过来。秦福根心里就热了一股,也掏出红宝书来,豪情四溢地挥动着迎上去。
两个朋友和“敌人”对站在场心处,各自都把宝书捧在胸前。
“憨人兄,你还不了解我?”秦福根憋不住,说,“你我工人阶级后代,根红苗正,保啥子……”
“住口!”雷憨人怒喝,“不许把我和你相提并论,不许讲个人私情!”接着,便背读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语录。
秦福根眼冒火星,压住火。也背读了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厉害冲突的语录。眼里闪出一片真情,颤抖了声,说:“雷德祥同志,你凭良心说,我难道会是工人阶级的敌人?”
“那,难得说。”雷憨人犟着青筋鼓胀的脖颈。
“嘭!”,秦福根不再说话,挥出了从父亲那儿学来的迎面拳。雷憨人打了个趔趄,不示弱,“唰!”扫出了从父亲那儿学来的拨根腿。这据说是水泊梁山人传下来的拳脚引来了两边的枪栓“哗啦啦”响。先头兵的谈判破裂……
文革过后,二人才发现这场生死搏斗不过是历史给人们开了个哭笑不得的玩笑。又坐到“驼子茶馆”里喝茶、听说《三国演义》时,二人都摇头笑叹。
“憨人,呃,你竟然怀疑我是阶级敌人。”
“嘿,嘿嘿……”
雷憨人憨憨地以笑作答,茶声嚯嚯。
“叭!”说书人正将惊堂木拍得山响,说得唾星飞溅:“……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二人听了,又都发叹发笑,苦乐尽在其中。秦福根便说,不知鲁伯伯还在不在人世,他要是也有个儿子和我们一起,会多好。雷憨人就说,那到是。
竞争、斗争,这是俩人的一段历史。眼前,他们的追车、超车的竞争又进入了一段新的历史。
如今,车队实行了承包责任制,强调了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谁的车跑到前面,谁便先载上乘客,两个效益便都来了。父辈们传下的“宁停三分,不抢一秒”的告诫,他们记在心里,而落在油门上的脚力就自觉不自觉地与此背道而驰。但凡两人驾车路遇,那跑车、超车速度就与他们那知天命的年龄成了正比,心力和体力都耗费巨大。
两辆大客车你前我后我后你前,如飞似箭。
鲁圆圆便麻雀嫁女似地嚷个不停:“哎呀,好悬!……哈,超过了超过了……秦师,雷师又追上来了……”
进临丘县省运汽车站的时候,两辆车几乎要同时驶进大门。到是秦福根松了下油门,雷憨人的车才先驶进门去。下车后,二人相视楞盯片刻,又相互一笑。
“雪娃子还没有回来?”雷憨人呷了口大号雀巢咖啡瓶子里的酽茶水。
“没有。”秦福根点燃根五牛牌香烟。没有给憨人递烟,憨人嗜茶如命却从不沾烟。
“山里的路难走。”
“那是。路上我碰见帅娃子了,又开走神车。”
“你就狠实捶他。”
二人边说边往车队澡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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