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卡维蒂布莱尔》No.5谜团都市的骤雨与悲歌（三）

    离岛的街道似乎是用锈蚀的废铁和管道搭建而成，如此狭小，拥挤。在这里，各种型号的机器人打着雨伞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足部控件老化的旧版人偶坐在轮椅上，在布满钢管和电线的屋檐下避雨，抽着潮湿的烟斗；无家可归的残疾机器人蜷缩在角落里，只有一张破布将他们和乌云隔开；零件销售店的店门紧闭，接触不良的霓虹灯一闪一闪，仿佛碰上去就会有触电的危险。
    邮递用机器人拉着巨大的包裹急匆匆地驶过，将电子新闻扔到满是泥泞和雨水的邮箱边上，溅起的泥水落到了布莱尔的脖子里面，不过后者对此并不在意。
    “我就送你们到这里。”自称是嘉里的雪绒花机器人回过头来，用一双精美的电子眼注视着布莱尔。
    “这里是？”麦卡维蒂问道，他背上背着结衣失去意识的残骸，她的中心脊柱枢纽遭受严重损坏，电子脑也失去了基本机能，一般情况下，已经是没救了，但若是能找到替换脊柱的材料，说不定还能挽回一条生命。
    “这里没有名字，只是失去希望的人造人们的聚集地。”
    除了那些来来往往于房屋之间的行走着的机器人，其他的大多数人偶们都像是雕塑一般静止着不动，仿佛只有他们的时间暂停了一般。这些人偶大多数都是被居住在本岛上的人类抛弃的残次品——老旧的管家或女仆型、被用到破破烂烂的玩赏用人偶、装饰华而不实的模特型人偶、坏掉的工业机器人……布莱尔从他们身边经过，后者没有一丝反应。
    “那个……嘉里？”布莱尔出声叫住了那个洁白的少女，对方回头，像一只天鹅。
    “怎么了吗？”
    “你知道……我们是NeoHongKong的部队吧？”布莱尔拿捏着用词。
    “当然。”
    “那你为什么帮助我们？”
    “你们正在遭受攻击，大概是因为这个吧。”少女摇了摇头，虽然语气中带着不确定，但表情上却没有一丝犹豫。“还有一点原因就是……你们……除了那位背在背上的小姐以外……都不是人类吧？”
    “…………”
    “有着人类的身躯和样貌，却没有人的心，这和我们这些人造人——机器人偶们有几分相似呢。”少女微微一笑，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似乎带着几分戏谑或是自嘲：“看起来，既不算是人，也不算是机器人，却同时有着人和机器人的身形，四不像呢。”
    “确实如此。”布莱尔回答，但她脸上一瞬间露出的神色示意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嘉里，你应该知道艾伦·图灵在哪里吧。”
    “当然，我们所有人造人的AI都链接到了同一台主机上，艾伦·图灵就在那台主机旁。而那台主机的所在地……在那里。”嘉里指向通往中心的一条路，哥特式的街道向最里面延伸，路的尽头有一栋古旧低矮的黑暗建筑，同周围的受损的公寓楼别无二致，只有不时从窗户中射出的惨白灯光让它看上去更加阴森。
    “‘所有人造人的AI都链接到同一主机’这意思就是说你现在看到的一切，其他机器人都看得到？”
    “不仅如此，艾伦·图灵也对你们一目了然。”
    “那他为什么不想办法阻止我们？”
    “当然是因为他也想见见你们。”
    意料之中，布莱尔点了点头。
    “顺着这条街往下走拐角处有一间废弃的诊所，那里面的生体材料对我们人造人没用，不过也许可以供背在背上的那位小姐替换，虽然在我看来，她已经时间不多了。”嘉里轻轻鞠了一躬后跳上倒塌的水泥墙，从那里做了一个告辞的手势后便从麦卡维蒂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了，留下三人在无尽的雨夜里被寒冷刺骨的雨水淋湿着。
    将结衣的躯体安置在废弃诊所的医学舱中后，一股疲惫感朝美杜莎袭来。结衣因为身体遭受撞击，她的脊椎断裂、人工心肺与大多数内脏都受到了冲击，美杜莎能做的就只有简单处理和组件替换，她将结衣损坏的脊柱拆卸下来，重新安装了诊所里找到的替代脊柱，拆卸掉损坏的多余部件，进行全身消毒。但是结衣醒来的可能性仍然是微乎其微，虽然脑部没有死亡，但它百分之八十的系统都已经瘫痪，即使再和身体重连上也无法行动了。
    美杜莎真切地感到自己的无力，她能将一台完全瘫痪的终端修复如新，但无法使一个瘫痪的病人睁开双眼。即使科学再发达，也无法唤醒尸体——美杜莎虽然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但夺眶而出的泪水仍然无法阻止。
    很不公平，生命就是如此脆弱的东西，烧断灯芯的电灯换一根灯芯就能点亮，爆胎的汽车补上轮胎就能继续行驶，损坏的机器更换零件就能继续使用，如果实在不行还可以回炉重铸。但是生命体却不行——更换受损的内脏，修复病变的组织，连接断裂的血管，用外力压迫心脏跳动——依然无法让死人复活，人类因为害怕死亡而发明了义体，强健的骨骼、可替换的内脏、完美的免疫系统，但却仍然无法阻止死亡的来临，为什么如此简单构造的灯芯、轮胎、机器却能起死回生呢？生命是比没有生命的无机物还脆弱的东西。
    “事到如今我只有一个办法了，如果要让结衣恢复意识的话……”
    布莱尔从话中听出了美杜莎的犹豫，她猜到了美杜莎心里所想的事。
    “我知道了……或许这对结衣很残忍……但……”
    “但我们不能失去她。”美杜莎点了点头，将手伸向调整医学舱的终端键盘上——零碎的试管、注射器撒在开裂的地板上，诊所内的白色日光灯每隔五秒钟便闪烁一下，寒冷的风从破损的钢化玻璃吹进。离岛的雨夜似乎是无尽的，没有网络连接的黑夜连时间也无法准确确认，一种烦躁感涌上布莱尔的心头，她将夜视仪戴好在头上，检查了Maz冲锋枪里的子弹，往诊所的门口走去。
    “你要出去吗？”角落里的麦卡维蒂问道。
    “啊啊，地形侦查。”当然不是，布莱尔的内心被烦躁感填满，也许一个人淋淋雨能驱散她心中的迷茫吧。
    布莱尔走向长街，她跳上诊所的窗台，以此为支点翻上二楼再攀上屋顶，离岛长街的景象尽收眼底——一条延伸至惨白心脏的血管，缓缓流动的撑着伞的机器人群像血红细胞一般流去，这样的街道似曾相识，与NeoHongKong生活着的人类如出一辙。
    “那边吗？”
    布莱尔将电子脑设置为隐蔽模式，不会发出任何信号，除非有其他人主动对她进行连接，不清楚她网端地址密码的人绝对找不到布莱尔的所在——当然前提是对方不是超A级黑客。她将夜视仪打开，黑夜中闪烁过一点绿光，视线的前方是那栋破旧的公寓楼——图灵的所在地。
    她在屋檐边跳跃，高性能义体的强大动力将她的身体推送至另一间房屋的楼顶，发出的响声让屋檐下躲雨的老机器人抬头望来，布莱尔开启光学迷彩，对方在凝望了一会透明的空气之后低下了头。她沉重的义体在摇摇欲坠的屋顶低速蹲跑，将泥泞的剥落的水泥踩下，她进一步地在高矮不一的楼房上跳跃，越来越接近最终的目的地。
    ——作为一个故事的结局，这位最终BOSS的居所似乎有点狭窄——如此想着的布莱尔爬向遥望公寓楼的屋顶，这里是绝佳的观测点，能将接近公寓楼的每一条街道都尽收眼底。
    “没有守卫者，没有站岗的士兵，也没有任何索敌设施，有趣。”
    公寓楼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但破损的玻璃仍然挡不住吹进去的风，三楼的某个房间中，某个机械闪烁着强烈的白光，以至于在漆黑的夜中也对那里的景象一览无余。布莱尔调高夜视仪的分辨率，她清楚地看到，那里有一个男人——一个有着金色柔顺头发，穿着紫色西装的男人——
    “艾伦·图灵。”
    “你听到有什么声音吗？”敏锐地抬起头来的麦卡维蒂竖起耳朵。
    “什么？”美杜莎望向麦卡维蒂的脸，她将人工耳膜收到的反馈逐渐增大。
    这种废弃的诊所中当然会有许多蟑螂或是老鼠，麦卡维蒂听到的声音或许只是什么肮脏的小动物爬行产生的声音，不过一种出于战斗本能的直觉让他拿好了放在一边的冲锋枪。
    与此同时，已经有四个身穿黑色战术服的男人围在了废弃诊所的门口，光学迷彩将他们的身体归为透明，其中一人做了一个手势，指示队员将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安装在门上。后者完成后立刻做出散开的手势，同时贴近门的两边。
    “砰！”小型炸弹将门炸开，黑乌鸦的士兵们一拥而入，同时，四把电磁突击步枪发出噼里啪啦的连射音，飞散的流弹击碎地面的瓷砖，掀起微小的粉末与颗粒在空气中形成硝烟和碎渣组成的烟幕，但紧接着，一颗圆形的破片手雷从烟幕的对面弹出，黑乌鸦小队的杀手在辅助瞄准系统的帮助下准确扣下扳机，枪口喷射出的子弹撞上手雷，使它在空中飞行的轨迹大幅度偏转。
    随着震荡波与数百发弹片雨的平息，诊所内像是小型龙卷侵袭过般一片狼藉，黑色的男人们警戒地在烟幕中搜索，但是心跳探测仪上什么都没有显示。
    “混蛋！慢了一步！”袭击者围绕住大开的后门骂道。
    “队长，我们发现了这个……”一名队员拍了拍恼怒中的领导者，指了指这间废弃诊所里的角落。
    后者顺着队员指着的方向望去，一些拆卸下的生体材料和义体部件杂乱地堆在封闭的医学舱中，而在那泡满营养液的医学舱中，有一名少女赤裸的身体。
    “队长，这好像是报告上的四人中的一人，名字是UE，从刚才的心跳反应来看，她已经死了。”
    “既然死了的话就没有什么好在意吧。”
    “但是医学舱的功能还在运转。”
    像是队长的男人将夜视镜从眼眶上移开，露出他额头下经过改造已经变得不像是人类瞳孔的眼睛。男人凑近医学舱的观察玻璃，用人造眼球细细地扫描着结衣的身体。从义体学的角度来说，这是一幅改造得非常完善的义体，基本上已经没有人体原本的皮肤、组织和器官了，各个肢体和非核心部分都可以做到快速更换，唯有大脑……
    ——正当男人如此想着的时候，他所凝视着的少女的眼皮动了一下。男子以为是错觉，但紧接着，那双大大睁开的明亮双眼让他愣住了。
    医学舱中的少女在液体中吐出一口气泡，紧接着毫无溺水的迹象，她将双手握紧狠狠地砸向男子的脸庞。男人后退一步，结衣的拳头砸在医学舱的玻璃上，坚固防水的观察玻璃出现小小的裂缝。
    “不是死了吗！？心跳探测器没有反应！？”黑乌鸦的队员们后退一步，同时抬起手中的步枪。
    随着结衣的敲打，裂缝变得越来越大，营养液从那里流出，慢慢地打湿黑乌鸦队员们的靴子。很快，结衣的一只手臂从砸开的破洞中伸出，够着了医学舱外的手动开合装置，她用力地将拉杆拉下，医学舱的防弹玻璃打开。营养液因为水压而涌出，结衣的双腿失去力量，瘫坐在地，她的脑后连接着从终端上牵来的一根数据线，终端的屏幕定格在“复制完成”四个字上。男人们面面相觑，互相确认着行动，最后是队长首先开的枪。
    甚至不需要辅助瞄准系统，一发子弹命中结衣的额头，义体化的她没有血液，只是传来了生体材料和机械破碎的声音。
    “去确认一下。”身边的队员点点头，走上前去看了看。
    “不会再动了。”
    “那好，别再浪费时间了，去追击剩下的三个人……吧。”
    队长的嘴因惊讶而长大，他的眼睛看着队员的身后而大大睁开，紧接着下一秒钟，一只白皙的脚就在他的面前将他的队员的脑袋踢了下来——
    鲜血四溅，结衣白皙的旋转着的身体踹向离她第二近的黑乌鸦队员，紧绷的脚趾从胸口刺入，男子痛苦地弯曲身体，随后撞上诊所的墙。结衣将深入人体的脚掌抽出，心脏泵出的红色喷泉将她赤裸的身体披上红色外衣。
    “这，这混蛋居然把李……”瞬间失去两个同伴的士兵声音中伴随着颤抖，紧握着的突击步枪枪口喷出火焰，无数金属块经由磁力的加速如雨点般飞出，结衣的双脚踩地，左右以Z形移动方式闪避着子弹，在近身的同时滑铲来到开枪者的背后，用纤细但超高出力的胳膊锁住了一个队员的喉咙，另一只手夺走他手上的线性步枪将队长的头打得血肉模糊。
    “咳唔唔！”结衣的胳膊用力，像老虎钳一样慢慢挤压锁住的脖子，发出破碎的噼啪声与悲鸣声后，最后一人失去力气，倒了下来。
    所有的动作在十秒钟之内完成，仿佛有着什么东西在规范着结衣的行动和判断，人类的反应时间至少是0.1秒，但结衣甚至连这0.1秒的时间也不需要，但奇怪的是脑子里对这一切的怀疑却一点都不存在。
    扫描着平静下来的诊所，结衣的心情异常平静，不……应该说是毫无感情。
    这时，一个引人注目的物体进入她的视线范围内——一面镜子，她走上前，分析着镜子里面的内容。
    ——一个未着衣物的蓝色短卷发年轻女性，是谁？——
    ——这名女性的额头受损，大开的颅骨内没有任何类似于思考器官的物体——
    ——这是一面镜子，因此得出结论，这名女性应该是……“我？”——
    结衣从镜子前退回，在镜子边的器官储存罐中孤零零地漂浮着一颗损伤的、带有沟回的球体，UE不禁自言自语问出了声——
    “这是，谁的……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