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卡维蒂布莱尔》No.2 机器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上）

    “真是太感谢您和您家人的招待了，陈先生。”图灵保持着商业性的笑容，向上司汤普森·陈和他的妻子儿女打招呼，因为探讨工作上的业务，图灵被邀请至陈的家中作客，不知不觉就到了晚饭的时间。
    “哪里哪里，不就是多了一副筷子的事吗，来来来，喝酒。”名叫陈的男人故作殷勤地为图灵倒酒，生怕自己显得不够热情好客。
    “老公，这瓶快见底了，新开一瓶吧！”
    “不不不，不用了夫人。”图灵连忙摆手：“我酒量差的要命。”
    “怕什么，大不了我开车送你回去嘛。”汤普森·陈大声笑着，对着站在角落里的家用女仆型人偶一招手，嚷道：“把那瓶珍藏的战前酒拿过来！快点！”
    那个家用女仆人偶恭恭敬敬地鞠躬，走向客厅中的玻璃酒橱，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尊装满红色液体的玻璃瓶。图灵的眼睛跟着它移动，这时，他注意到女仆人偶的人工皮肤上布满了许多不自然的凹陷，它的走路方式颤颤巍巍，很明显是肢体平衡控制元件出了毛病，对机器人非常了解的图灵马上看出这种问题是因为不当的外力击打所造成的。
    突然，人偶像歪着脚一般一颤，抱在胸前的葡萄酒掉在地板摔得粉碎，鲜红的液体像血一样四溅，在图灵的浅紫色西装裤上留下了一大片深色污渍。
    “混蛋！”名叫陈的男人突然像野兽一般暴怒，抄起拳头向着女仆人偶的脸上揍去，同时一脚踢向它的腹部，将其踢倒在地，脑袋的部分在地板上狠狠地砸了一下，图灵马上明白了人偶身上的那些伤痕是从哪里来的。
    “我他妈的真是受够了这废铜烂铁了！整整十万元买回来什么屁用都没有！就知道他妈的打碎东西。”男人恶狠狠地咒骂着这具不中用的人偶，后者从地板上爬起，打扫着地上散落的酒渍和玻璃碎片。
    图灵沉默不语，盯着人偶的侧脸看了看，脸上写出复杂的表情。名叫陈的男人还在一个劲地骂骂咧咧着，让图灵感到些许烦躁。
    于是，不知是出于什么情感，图灵将“那个”东西通过电子脑发送给了人偶。
    之后，他看到人偶的侧脸——稍稍向这边瞥了一眼。
    我在想，机器可以像人类那样思考吗？当然，答案是否定的，我记得有个人曾经说过——机器不是人，人类有人类的思考方式，机器有机器的思考方式，所以机器无法像一个人类那样思考……但这并不能证明——机器不能思考。人们认为和自己思考方式不同的东西就不能思考，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兔子也能够思考，但兔子的脑回路和人不一样，如果兔子能像人一样思考的话……那也许，我们不应该将其称为兔子了——而是应该称之为一个“兔人”。
    更有意思的是，如果我们将这只兔子的大脑取出来，安装上人的身体和四肢。也许到时候我们也不应该称之为“兔人”了——而是应该称之为一个“人类”。
    “诸位，关于歌妓人偶杀人事件，先整理一下目前收集到的线索吧。”撒哈拉坐在个人终端前，没有电子脑化的她只有通过终端的方式和部下们连线。屏幕上显示出玖机关全员的头像，他们的声音和想法通过扩音器来传达给撒哈拉。
    “11月17号，也就是昨天，索尼电子军工的会长凯瑞·金在‘风流庵’用餐时被店内的歌妓人偶杀害，死因是头部遭到人偶的重击而损坏，现在那具人偶已经被警方控制，现在应该在警务处那边进行调查取证，之后会把取证资料传输过来。该案件已经被视为针对政府官员的恐怖袭击，并且还伴随着发生下一次袭击的可能，所以负责权已经移交给我们玖机关了。”撒哈拉以毫无感情的语调念着手上的一份资料，凡尔登则像往常一样如保镖般站在她的身后。
    “根据这种作案手法来看，犯人应该是高明而且实力强大的黑客。所以根据以往的案件记录，我们列出了一张有‘黑客’身份认定的人员名单，上面有近几年来受到严密监控的两百多名网络犯罪者，但是经过排查之后我们认为犯人还未被列到该名单上。”
    “也就是说，有可能是新出现的黑客咯？”
    “是的，所以我们决定从其他方向入手，比如说受害者的身份和人偶的方面。”
    “那位受害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美杜莎问道。
    “这个由我来说明。”布莱尔的头像高亮，撒哈拉将她的对话框放大。“死者凯瑞·金是索尼电子军工的会长，众所周知是索尼公司下负责电子军武开发和买卖的部门，而最近他在董事会议上提出了利用AI人偶大规模代替士兵的议案，得到了董事会的认可，凶手很有可能就是因为这件事而决定杀死凯瑞·金。”
    “对，这那个议案我有所耳闻，目的似乎是为了减少战争中的有生人员数量以及削减不必要的训练和日常开销。”
    “听起来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会遭到反对？我感觉这种议案没有损害谁的权益啊？”麦卡维蒂插嘴。
    布莱尔在脑中传递了讽刺的感情：“任何东西都会有两面性，尤其是议案这种东西。”
    “或许是军人吧？那种想把一生都贡献给军队的老兵，‘明明为国家奉献了这么多到头来却因为一堆机器人而被强制退役，流落街头’——难免会有产生这种想法的偏激人士存在。”
    “或许是人偶权益保护协会？”美杜莎半开玩笑地问了一句，结果招来布莱尔的一个白眼。“不，真的有可能啊，我听说以前真的有那种主张机器人与人类享有同等权益的人，不是向你这样的赛博人（义体人），而是真正的全人造的机器人哦。”
    “那只是一群大型人偶爱好者吧。”
    “那么，我们下一步该调查的方向是？”已经发觉话题偏得太厉害的麦卡维蒂赶紧将重心扳回正轨。“军部？索尼电子军工？还是说试图维护人偶权益的奇怪家伙们？”
    “不，在此之前……”撒哈拉注意到终端的屏幕上传来了一封新的邮件，确认到内容后，她面色凝重地将其展现给网络会议中的各位观看。
    “三十分钟前，在18号地段的居民区，发生了一桩新的R类型杀人事件。”
    还没走进房屋的时候就闻得到一种恶心的恶臭，在电子脑中形成了“呕吐”的感觉，布莱尔连忙将电子脑的嗅觉感官断开，一向沉着冷静的麦卡维蒂也不得不皱起眉头。明明只是一间非常正常的两室一厅住宅房，却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地狱般的死亡气息和血腥味，引来了好多苍蝇在空中飞舞。
    “现场已经清理过了。”第一个到达地点的是结衣，看来她在几分钟前已经指挥警员把尸体从房间中抬出去了，但是现在还有几个警务处的新人躲在角落里呕吐着。
    “不是吧，到底有多惨？”麦卡维蒂瞥了一眼洒满鲜血和细小电子元件的沙发，那毫无疑问是电子脑遭到破坏四散炸裂时才能产生的画面。
    “要看照片吗？”结衣与麦卡维蒂连线，后者瞅了一眼画面中的红色之后不免做了个拒绝的表情。
    “一家四口都被女仆型人偶杀死了，两个大人，两个小孩，哥哥才十四岁，妹妹只有九岁。”结衣分别指了指沙发上的血迹和厨房门口的血迹，示意父亲和母亲的死亡地点，然后她又指了指儿童卧室里用白线画出的两个人形，表示那是两个孩子的死亡地点。
    “女仆型人偶呢？”
    “自杀了。”结衣用了个奇怪的形容词描述：“杀死被害者们后，一拳打烂自己的额头，把里面的芯片与记录全部销毁了，现在放在厨房靠里面的位置，没人敢动。”结衣指了指灶台旁边露出来的两只机器人的腿部，看上去简直像是食人仪式的现场。
    “所有死者的死因都是头部和胸部遭受重击，据初步推测凶手应该对受害者抱有强烈的恨意，操纵人偶对着已经死亡的受害者还殴击了十几下，所以才把现场搞得一团糟。”结衣在脑中将虚拟想象图传送给布莱尔和麦卡维蒂，不过遭到对方的拒绝接收。
    “那么，死者的身份呢？有什么特别的吗？”
    “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男主人汤普森·陈只是一个在证券交易所上班的中层干部而已，没有工作纠纷，没有情感纠纷，也没有犯罪历史，甚至连高利贷也没借过，只是个非常普通的上班族。不过……”
    “不过？”
    “受害者有精神疾病史，性格易怒且狂躁，并且据他的电子脑心理医生所说，受害者有严重的暴力和虐待倾向。”结衣把与心理医生的对话记录展示出来后接着说道：
    “然后，我们在女仆型人偶的人工皮肤上发现了疑似拳脚殴打的痕迹。”
    图灵睁开双眼醒来，在梦中，他梦到他养了一只宠物，他梦到他想象中的战前世界，一望无际的草原，有一只绵羊向他走来。绵羊的毛很洁白，蓬松得像是云朵一样，很有趣的是那只绵羊的脸却是黑色的，就像是隐藏在云朵里的一小团混沌，一定没有任何程序员会将绵羊的配色设计成这种搭配。那只绵羊像小狗一样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围绕着图灵打转，发出电子设备无法模仿的轻柔声音，就像是一个从未出现在这个时代的生物一样。
    图灵思考着，那只绵羊的形象似乎在哪里见到过，他打开电幕，里面正在播放着人造食品“方便烤羊排”的广告，一群群黑脸的毛茸茸绵羊正在草地上奔跑着。
    他切换频道，电幕上出现了今天的新闻，汤普森·陈和他妻子的名字上了头条，不过没有那两个孩子的消息，不过图灵猜想他们也一定遭受了与父母相似的命运。NeoHongKong媒体对儿童的保护十分全面，网络上出现的一切关于儿童的死亡信息都不被允许放出，同样，凡是与未成年人犯罪相关的文学作品和电子艺术都会被视为违法，但这种行为似乎使许多人产生了一种错觉——小孩子是永远不会死亡的，因此针对儿童的杀害事件也变得愈加严重。
    他看向躺在他身边熟睡着的百合子，洁白的眼睑合拢着，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百合花。如此纯洁，如此无垢，如此无知。好在这个女人并不想要一个孩子，也不在意图灵的“全身义体”，更不在乎他的过去，或者他曾经到底是“什么”，因此图灵才得以继续呆在她的身边。这倒不是说他不是因为爱情而和百合子结婚的，事实上百合子是图灵爱上的第一个女人，他也许只是害怕，害怕百合子知道真相之后离他而去。
    百合子讨厌别人有事瞒着她，图灵清楚这一点，但有些事是不得不瞒着最亲近的人的。他从床上起身，将连线保密装置戴在后颈上，经过数十道自我认证之后，打开了他存储在脑中的最深最秘密的空间。
    一段代码。不过是一堆数字和乱码字符组成的大段信息而已，但这段代码被图灵封印在了意识的最深处，就算是他自己也要通过五十多道验证才能访问。代码这东西比金钱更难保存，特别是在连一个热水壶都可以连上网的现代社会，或许就在你不经意通过网络打开热水壶的那一瞬间，储存在你脑子里的代码就被偷走了。
    他在脑中仔仔细细地从各个角度端详着那段代码，事实上昨天他将这段代码发送到了一个饱受男主人虐待的女仆型机器人里，现在想起来或许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但是他无法对那个女仆人偶见死不救。正如他所认为的那样，机器有机器思考的方式，人类有人类思考的方式，因为思考方式的不同，人们就以为机器无法思考。因为没有痛哭，就被误以为没有痛苦，因为没有反击，就被误以为没有怨言，这样的误解在图灵看来真是最惨无人道的暴行。
    图灵连上网络，打开NeoHongKong的地图，在那里他找到了他的下一个目标。
    “索尼电子军工。”
    索尼电子旗下的军工产业是NeoHongKong的三大支柱产业之一，从给人类士兵使用的步枪到AI自行战车，以及军用人偶都是由索尼电子军工一手包办的。事实上，这里也是国内最大的安保和军事公司，虽然主要业务是生产军武和AI，但同样也接受国际军事援助请求，不过据内部人员说这种“军事援助”一般是有偿的。
    因此，索尼电子军工在暗处也保留着一批AI人偶部队和自行战车，由于有索尼总公司的撑腰，而且还打着“安保”业务的旗号，他们拥有着连军方都无法干涉的强大军事权。
    “喂！喂！怎么回事了？发生什么？”但此时，生产部的总监却对着终端无力地嘶吼着。
    “爆炸是从哪里来的？是入侵者吗？赶紧出动安保人偶！”
    “……已经攻击到……沙沙沙……生产线了！……！”
    “入侵者到底是谁？是外国的特务吗？有必要向军方求助吗！？为什么安保人偶部队还没出动！？”
    “……是……人偶！……攻击者……是人偶！”
    “什么？你再说一遍？”
    “安保……人偶正在……攻击人类！”
    紧接着，下一瞬间，总监所在的办公室门口被强大的力量踹开，三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少女站在粉碎的门框外，从她们脖子以下还没贴上人工皮肤的白色高纤维外壳看来，那明显是才从生产线上卸下不久的安保AI人偶。
    “怎么回事！是谁在负责主机？！”总监后退一步，或许是感受到了那三个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可怖杀气。这时，他注意到站在最前面的人偶双手布满鲜血，好像有什么东西提在手上，才安装好不久的眼球像捕猎的狮子一般狠狠盯住自己。
    “密码是多少？”银铃般的清脆嗓音响起，安保人偶以系统自带的少女音调说话。
    “是，是黑客吗！？你是谁？你想干什么？”紧接着，总监看到站在最前面的安保人偶沾满血的手动了动，将她提在手上的物体抛到总监的面前——
    一颗人头。
    “听好了，人类，我只说一遍：立刻向我们投降，交出生产线密码，向全国播放储存在这家伙脑子里的记忆——否则就变得像你的主机负责人一样。”少女接过她的同胞递过来的一把手枪，只接受人类体征认证的枪支许可却呈现“允许使用”的绿色，少女将准星瞄准总监的额头。
    “战争，你们人类与我们机器人的战争，现在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