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你所见的,布莱尔小姐,我们超市一直处于营业额低迷的状态,尤其是近些年来这个州的经济也进入了萧条的时期……说实话收银员可能只需要两三人就完全忙得过来了……”
“佳丽美”连锁超市的负责人老头眼镜反光,日光灯的光线打在他油亮亮的地中海头顶上显得有点炫目。他将十指交叉放在下巴前,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神情,让布莱尔嘴角抽搐了一下,感到十足的厌烦。
“而且,现在超市的资金有点运转困难,一些便宜的零食生产商和农民都不愿将商品提供给我们这种小超市,公司总部也采取消极政策,他们也不愿拿出更多的钱来支持业绩太差的分店……”
“所以我被解雇咯?”布莱尔耸了耸肩。
“是这样的。”老头点点头,秃头反光差点晃了布莱尔的眼睛。
“那……除了收银员之外还有其他空缺的职位吗?”
老头叹了口气,他将双手摊开:“很可惜,一个也没有。”
“那,这就说明我今天就得离开?”布莱尔摇了摇头,再次耸了耸肩。
“恐怕是的。”
布莱尔抬了抬额头,第三次耸肩。她从椅子上站起,一手推开办公室的门,让门板重重地撞上门框留下“哐!”的一声巨响。同老头子说的一样,超市里没什么人,只有两三个老太太在临期促销的货架前颤颤巍巍地仔细挑选着,其他的三名收银员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无聊地盯着门口来来往往经过的汽车。
布莱尔头也不回地走出“佳丽美”超市的大门,身上还穿着收银员的红色T恤,她将别在胸前写着“布莱尔·孟菲斯”的名牌扯下来,扔到马路上,由来来往往的车轮将其碾碎,这一动作被一名刚从店里走出来的老太太惊恐地看着。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被解雇了。祝您拥有轻松愉快的一天。”布莱尔苦笑一声,顺着灰尘飞扬的马路离开。
美国1982年,马岛海战的那一年,斯皮尔伯格的《E.T》发行的那一年,高喊着思想解放与前卫叛逆的一年,布莱尔和麦卡维蒂退伍的第四年。军队发送的那少得可怜的退伍金早就用光,两人为了融入人类社会而不断努力着。当然,这对他们两人来说实在是很困难。
布莱尔点燃烟盒中的最后一支烟,将盒子揉成一团扔进锈迹斑斑的铁质垃圾桶中。一辆公交大巴从她身边开过,卷起的灰尘比含在嘴中的香烟还要呛人。由于汽车尾气排放过多的原因,街道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浑浊的昏黄色。
布莱尔在检查钱包之后决定步行回家,她与麦卡维蒂住在离超市不远的便宜公寓中,因为租金便宜的关系所以面积也很小。她拐进昏暗的小巷,跨越翻倒的垃圾箱,走向他们自己的小小庇护所。在那里,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停在狭窄的路中间,那是位于二楼的塑料用品装配公司的送货车,每次停车都会停在一楼麦卡维蒂他们的公寓门口。
“妈的,又把车堵在门口,楼上的!”布莱尔冲着二楼的窗户大喊,然而回应她的则是一颗揉成一团的废纸球。
布莱尔冲着面包车的后备箱猛踹一脚,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以发泄自己的不满,然而这并不能使面包车从门口移开,她只得一边咒骂着一边斜过身子从车与墙壁的缝隙中挤进门去。
房间很小,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一个卫生间一间客厅,但是能满足生活的基本需求。空余的地方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杂物,墙上还贴着好几幅摇滚明星的海报,与其说再没有别的装饰了,不如说没有别的地方可供装饰了。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麦卡维蒂坐在破旧的沙发上翻看着今天的报纸,查找着有没有适合的招聘信息。
布莱尔径直走向厨房,打开了角落里的小型冰箱,里面还剩有两听啤酒。“刚好,陪我喝点,麦卡维蒂。”
“被炒鱿鱼了?”麦卡维蒂接过不怎么冰的啤酒,将报纸放到一边,从沙发上腾出地方让给布莱尔。
“被狠狠地炒了鱿鱼,好大一只鱿鱼。”布莱尔拉开啤酒拉环,一口气喝掉三分之一,“说起来,你找到工作了吗?”
“你是说那个推销员的工作吗?还没……之前我伪造的大学毕业证书被识破了。”麦卡维蒂摇了摇头“人类真有意思,没了这一张纸啥都干不了。”
“对了,今天房东和中介公司的人有来过,说房租必须在这个月底结清。”麦卡维蒂将啤酒拉环拉开,啜饮了一口里面的金黄色液体后说。
“这个月底?!”布莱尔一口啤酒喷出口中。“不是说好了给我们两个月的缓冲期吗?!这些混账……这不还有一周时间就到月底了吗!”
“我们该怎么办?去银行借钱吗……但是那样的话各种证件……”
“没用的,抢银行都比准备那些证件要简单。”
“那么我们去抢银行?我尊重你的决定。”
“算了吧,除非你希望被大群警察和直升机包围的话。”布莱尔将易拉罐中的啤酒一口气饮尽,她感到强烈的疲惫感向她袭来——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心灵上的劳累感。布莱尔放低重心,将头放倒在麦卡维蒂的膝盖上,想要闭上眼睛打个盹。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在一个不需要战争也不需要探险勇者的时代,使用枪的知识和使用剑的知识是丝毫派不上用场的。被时代所抛弃的落后者只有在便宜的小公寓中对租金担惊受怕的权利,然而面临着同样命运的人不仅仅只有他们两个——美国,世界上生产力最发达的国家,街上的拾荒者和流浪汉仍然随处可见,如同被遗弃的野猫和野狗一样在垃圾桶内翻找着今天的晚餐。
布莱尔和麦卡维蒂的境遇比那些拾荒者好多了,至少他们还活着,没有缺一条胳膊或腿,没有生病,还不用睡在公园板凳上,被夜间徘徊的野狗抢走好不容易到手的三明治。
室内闷热的空气使得布莱尔连打盹都觉得难受,她盯着贴在老旧电视机后墙上的摇滚明星海报,那是齐柏林飞艇乐队的四人合照,旁边还有一张皇后乐队的绘像和一些Yes乐队的专辑封面。一种难以言明的孤独感和失落感袭向布莱尔的心头。
“麦卡维蒂,我和你讲个秘密吧。”
“怎样?”
“当我第一次听到齐柏林飞艇的《StairwaytoHeaven》之后我就想当一名摇滚歌手了。”
“我知道啊。”
“你知道?我没跟你讲过啊。”
“你后来不是买了吉他和架子鼓吗?虽然后来根本没时间练习,于是我给你塞到卧室床底下了。”
“哪有!我明明有好好练习了的!我还自己编过曲子的,虽然没机会演奏罢了,不,好像在家里有弹过一次,而且弹得很差。”
“就是你要我试试架子鼓的那次?那次不是合作得挺好的吗。”
“是的呢……鼓点和节奏都完美的和上,吉他的和弦也很出色,旋律虽然简单但也挺好听的…………我们从来没给别人演奏过吧,如果有机会的话我真希望能演奏给别人听,不管是酒吧里喝醉的醉汉也好或者是夜晚离家出走的臭小鬼也好……然而……”
“然而?”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什么鸟用,我们仍然面临着房租的问题。”
“………………”
“把吉他和架子鼓卖了吧,卖到二手乐器店说不定还能拿点钱,虽然可能不会太多罢了。”
“………………”
“但是这样远远不够付房租,一定。”
“………………”
“…………事到如今只有搬出去了吧?但是又能搬到哪里去呢?”
“………………”
“麦卡维蒂?”
“房租什么的,别付了吧。既然想当摇滚歌手的话,为什么不付诸行动呢?”
“…………”
布莱尔抬头看向麦卡维蒂的眼睛,对方的眼神很认真,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你要我怎样付诸行动?连一个简单的栖身之所都没有你要我怎样付诸行动!?在付诸实践之前先想想房租怎么办吧!”布莱尔感到莫名的火大,但是她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发火。
“所以说房租那种东西别交了吧!我们为何要费尽心思在城市之中寻找栖身之所?我们为什么需要每个月将自己苦苦挣来的钱上缴给房东?蜷缩在这不过三十平米的破旧公寓,为那所谓的‘生计’‘现实’而奔波,像这样不觉得太可怜了吗?”
“可怜啊!!当然可怜!!像只老鼠般可怜,但是我们有办法吗?除了默默接受这一切以外,我们有其他办法吗?这里是现代社会!是人类社会!是和平而且安全的人类社会!你只能按照人类的规矩生活,否则,你无法在这里继续生存下去……”
“够了!布莱尔。”麦卡维蒂抓住对方的肩膀,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干……干嘛啊!”麦卡维蒂很久没有说话这么大声了,这让布莱尔有点不知所措,她不由得别开了视线。
“你愿意一辈子都过着这种生活吗!?白天做着索然无味的工作,晚上吃着隔夜的快餐食品,像个植物人一样摊在沙发上看电视?还是说你更愿意站在舞台上,弹着电吉他将汗水和如雷贯耳的音符挥洒给听众,你的热情呢?你的愤怒呢?布莱尔,这不像你,你潜藏在身体中的力量被‘人类的社会’消磨干净了!”麦卡维蒂两手捧住布莱尔的双颊,让对方无法别开视线。“想想吧,布莱尔。或许真的有一天,从公路上飞驰过的飙车族到街道上恶作剧的小屁孩们,他们的收音机中都会留一张我们发行的磁带,就连早上跑去上班的公司职员都会哼着你谱写的歌曲,电台中、电视上、咖啡厅里、酒吧里……所有的地方都在放着我们的歌!你难道不愿意看到这一切吗!”
“…………放开我的脸…………”
“……………………”没有得到回应,麦卡维蒂松开了布莱尔的脸,叹了口气坐到一边。他正要将那听只喝了一口的啤酒送到嘴边的时候,一只手突如其来的伸来,敲在他的后脑勺上并且一把夺走麦卡维蒂手中的啤酒罐。
布莱尔将头高高扬起,将整罐啤酒大口大口灌入喉咙。麦卡维蒂张大了嘴巴惊讶地注视着这一切,然而对方毫不理会将铝罐中的最后一点饮料倒干净。
将已经空空如也的铝罐扔到一边,布莱尔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你这家伙,居然还敢对我指手画脚!在批评我之前先找到个像样的工作再说!”
“你在干啥啊?突然……”
“好吧,就这么干。”布莱尔拿手背抹了抹嘴唇。
“啊?”“你说的没错,我不能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种不过三十平米的房间里!受够了!真是受够了!!我们今天就搬出去,我一刻也不想呆在这种闷死人的地方了!去哪里都好,地点无所谓,只要尽快远离这里就好。除了乐器和衣服以外,别的东西能少拿就少拿一点,今天晚上就早点动身,说不定还能在车站买到火车票,让房租和失业什么的见鬼去吧!!!布莱尔从今天晚上开始就要踏上摇滚之路!!!”
“你是说真的?”
“我说过了,我想成为……不,我们一定要成为最出色的摇滚乐队!让每个人都至少听过我们的一首歌,让正处于叛逆期的臭小鬼们排着队来买我们演唱会的门票,让我们发行的专辑遍布全美!不,全球!如果是你和我的话说不定就做得到!让这一切就从今晚开始!买一张五美元的火车票,远离这里!来吧!麦卡维蒂,我们会成功的!”
麦卡维蒂先是愣了一会,然后一秒钟以后他的表情由茫然转变为欣慰的微笑:
“买什么火车票?门口不就停着一辆车吗?”
把车停在人家门口,还把钥匙留在副驾驶座上,会被偷走也是他们自己活该。如此对自己说到的布莱尔将行李搬上面包车的后备箱,后备箱的空间很大,两人将里面的各种塑料制品倒出来纷纷扔到一边,根本没必要隐藏,因为到明天那个塑料装配公司的工作人员下来检查面包车的时候,麦卡维蒂他们早就把车子开到另一个州去了。
由于这辆车原本是给塑料装配公司送货用的,所以将车厢内后面的四个座位全部拆除用来存放货物了,将那些杂七杂八的塑料制品清空后,两人腾出了一大片空间,足够放下一张结实的床垫。在找到一份新的工作之前,这辆面包车将会是麦卡维蒂和布莱尔两人的栖身之所。
或许很多人难以想象住在面包车上要如何生活,没有水也没有电,甚至连抬头转身都会变得困难。但是你要知道——像这样生活的人在美国有不计其数。失业者、街头歌手、非法移民、离家出走的叛逆小孩,他们中的大多数连车都没有,只能睡在冰冷的大街上。
在出发之前,布莱尔从尘封已久的壁橱中找到了一罐没用完的红色染发剂,将自己额头前的一撮头发染成红色,戴上耳环换上黑色T恤衫。同时,麦卡维蒂在脑后将过长的白发扎成小辫子,穿好邋遢的套头衫和牛仔裤。或许这让他们两人看起来更有摇滚范。当这一切都准备完毕的时候,布莱尔走向他们的新车,用喷漆在车身上喷好她想好的乐队名称:
“PlasticBeach?拿这个来当乐队名字吗?”
“是的,塑料海滩,因为这辆车是从那塑料公司那里偷来的嘛。”
“你取名方式还真是随性,嘛,反正无所谓啦,这名字也并不难听。”
布莱尔笑了笑,她打开车门,在坐上驾驶员的位置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他们曾经的家紧闭着的门,现在门内已经变得空空如也。并不是说麦卡维蒂他们搬走了所有能搬走的东西,而是说那里已经没有了人居住的气息,同样也没有了一丝留恋。两人那不堪回首无聊至极的过去,应该也会留在那里随着汽车的尾气而远离吧?脑中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布莱尔掐灭了抽完的烟头,潇洒地向着车窗外丢去。
“第一个目的地是哪里?”麦卡维蒂问道。
“老兄,别问我这些,我不知道……”
“哦?”
“…………只需要,将车向前开就是了。”
布莱尔发动汽车,驶向远方如繁星般闪耀着的都市霓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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