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倪红宁孝原》第23章

    她蔫了气,取了烟匣子悻悻回家,一夜难眠,他两个是睡到一张床上了。伤心落泪,昏昏入睡,醒来已是次日的上午。
    她胡乱吃了剩饭、泡菜,挂了烟匣子去街上卖烟。物价一涨再涨,如同夏天的洪水暴涨,得挣钱过日子。水上人家女儿的她有水上人的硬气,是绝不要抛弃了她的人的任何施舍的。
    “看报,看报,英雄宁孝原怒杀日寇,卖陪都晚报……”报童叫卖晚报。
    听见他的名字,她赶紧买了张报纸看,急找那文章。报纸老厚,密密麻麻的文字五颜六色的广告好多。“物价容易把人抛,薄了烧饼瘦了油条”、“公教人员不是东西,是东西也应当涨价”,看这些标题,她苦笑,日子都不好过。“赵局长去南山扫他妈的墓”,看文章,原来是赵局长为他母亲扫墓的事情。有幅丰子恺画的“村学校的音乐课”的漫画,画上那男老师的脸只见鼻子尖,标题是“丰子恺画画不要脸”。她那苦脸也笑。“砸了烟枪操步枪,英雄宁孝原怒杀日寇”,找到了,是采访报道的连载之一,说的是宁孝原杀日本鬼子的事情,落名是本报记者赵雯。是了,他两个是走到一起了,她那心掉进了冰窟窿里。
    心冷透了,就没有了眼泪,为负心人落泪不值得。
    有则驼峰航线的报道吸引了她,但凡驼峰航线的消息她都特别关心,黑娃子柳成在飞那条航线。柳成临走前给她说过,说“驼峰”是喜马拉雅山南边一个像骆驼背凹的山口,是美国运输机最大的爬行高度。那是中国飞印度的必经航线,是重要的运输线。向印度运去对日作战的远征军官兵,从印度运回来汽油、物资、武器。她收到过柳成的两封来信,说他一切都好。说他不怕那里糟糕的天气,怕的是手无寸铁的运输机遭到日机的袭击。说他们任务重,有时一天要起飞三四次。她好担心,祈盼他平安归来。柳成第一封信落尾写的“爱你!”第二封信落尾写的“等我!”她一气看完这篇“驼峰航线托国人重托,勃朗宁枪搏日寇战机”的晚报赴前线记者的报道:“……高山作证,蓝天欧歌,我英勇的空军不畏强敌。重庆籍飞行员柳成中校驾驶DC-46运输机运送抗战物资途中,突遭日军战机袭击,飞机被日机击伤。他没有放弃,用勃朗宁自动步枪击毙了日机飞行员,喝令机组人员跳伞逃生。机组人员跳伞后,他没有跳伞,驾机朝另一架日机撞去,那日赶紧躲避。英雄柳成,柳成英雄,他驾驶那飞机的尾翼冒了浓烟,摇晃飞向雪山,肃穆的雪山搂抱了他。悲哉惜哉壮哉!血洒长空的英雄柳成只是中美空军的英雄之一,记者了解到,我在驼峰航线牺牲的人数已经逾千,有时每月损失飞机的总数占我所有飞机的百分之五十,可我们的英雄们依然在长空浴血奋战!同胞们,朋友们,大家在大后方平安地生活、工作、学习、爱恋时,可曾想到过我们那些终日在驼峰线上生死搏击的中美空军们,为他们祈福、加油吧!学他们忘我牺牲的精神吧!……”
    读完,她热泪盈眶,柳成,黑娃子,你咋就走了,你不是说要我等你么!倪红耶,你该把身子给了他的,他是带着遗憾走的。这篇报道也是赵雯写的,她写得还确实好。
    祸不单行,她成了泪人,嘶声喊唱:“全民抗战,不忘国耻,还我河山!‘金字塔’牌香烟!”“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老刀’牌香烟!”……路人为她的激情真情感动,买烟的人不少。她喊唱着卖烟,看见了“精神堡垒”,宁孝原对碑发誓的情景浮现眼前,挥泪喊唱:“滔滔东流一江水,做人莫做陈世美!‘香莲’牌香烟!”
    就遇见了妈妈。
    妈妈五十多岁,微胖,慈眉善目:“姑娘,我买两包‘香莲’牌烟,还没有抽过。”下江人口音。她拿了两包“玉堂春”香烟给她,妈妈说,姑娘,你拿错了。她说,对不起,我喊错了。妈妈笑笑,接了烟付了钱:“姑娘,你嗓子好呢……”妈妈请了她去沙利文吃西餐,带了她到“弦琴堂子”喝茶,说她是逃难来重庆的下江人,有些儿家底,办了这堂子。说她的嗓子很好,希望她来这里卖唱,说这里是卖艺不卖身的。领她去看了门口那楹联。妈妈给她说的工钱她一年也挣不到。妈妈说,你叫卖“香莲”牌烟,说是喊错了,你怕是遇到啥难事儿了吧。妈妈的话触到她的痛处,伤伤心心一五一十说了自己苦难的身世。妈妈很同情,点纸烟抽,叹气说,这里的姑娘都有不同的苦难遭遇,都是这可恶的战争闹的。妈妈说,这年月做女人难,女人的青春日子不多,会越来越少,你就当没有遇到过那个男人,自家好生过日子。
    她犹豫几天,同意了。
    宁孝原在她心里已经死了,柳成在驼峰航线牺牲了,就她孤苦一人了。她对妈妈说,她绝不跟客人上床。妈妈说,那一定的。她嗓子好悟性好,哼唱过清音喊唱过川江号子。妈妈就找人教她弹月琴唱清音。四川清音本是要有琴师伴奏,演唱人右手击竹鼓左手击檀板自击自唱的。妈妈说,你如情愿的话,也可以不要琴师伴奏,你就自弹自唱,客人还是喜欢跟姑娘单独相处的。
    “口含着哇野灵芝才把我的夫度过哦,小青儿他为你呀煎汤就熬过药哇啊。将将我才度活耶你就不认我,夫哇不该你到金山寺去把那个和尚来学哇啊……”
    她自弹自唱的《断桥》绝了,又唱《思凡》《昭君出塞》《秋海棠》《花木兰》,还自编自唱《黄葛树》《打鱼郎》《大后方》,名声传开来,点名要她的客人多,妈妈很高兴。
    妈妈领她进了楼上的包席房,对客人笑笑,各自出门带上了房门。这包席房临江,锦缎窗帘垂有漂亮的流苏,随了江风飘摆,溢出古典婉约的韵味。透过窗帘的缝隙,可见江上的点点灯火。室内的摆设也是中西式的,有柚木做的沙发茶几,有英国安妮女王风格的棋牌桌椅,有亭台样的自鸣钟,有檀木做的八仙大桌,有雕工精细的红漆大床。玻璃吊灯的蛋黄色的光焰柔和。她刚来时对妈妈说,这堂子里的摆设是不是太阔气了,花费了你好多的钱财,客人不过是听听歌听听戏而已。妈妈笑说,有得出才有得入。后来她才晓得,这里确实不是客人来就脱衣上床的场所,按照妈妈的说法,要讲究高逼格,要有文艺范儿。客人进来是要做“花头”的,点几个姑娘唱几曲歌子或几曲戏曲,可点越剧、昆曲、江南小曲、四川清音,再又去包席房点一桌精致的席面,边吃喝边听歌听戏,完后打牌,顺便调调情。还可以点折子戏。客人点哪个姑娘哪个姑娘就来侍候,也讲求你情我愿。花钱多的客人并非当天就可以点到喜欢的姑娘。那个苏州来的梅姑娘,把那个客人弄得颠三倒四,最后连她那苏杭美女细白的小手也没有摸到一下。妈妈给她说,我这里就是耍个格调,不是那种打肉搏战的风月场所。妈妈给她说了老实话,说她这里的收入主要是做“花头”,一桌上好的席面就是几十上百大洋,一台折子戏也是几十大洋。重庆最贵的度夜之资不过才二三十大洋。妈妈说,青楼也罢小姐也罢,聪明人从来不是靠皮肉挣大钱,是靠情怀挣大钱。那梅姑娘对她说,这里的姑娘是不会开口留客的,欲擒故纵,欲拒还迎。说那个被她弄得颠三倒四的客人是个大军官,贪财,他说他是小贪,大贪者防空的钱都敢贪,巨贪者敢贪国家财政的钱。她就给梅姑娘说柳成牺牲的事情,说宁孝原杀日本鬼子的事情,当然,他没有提宁孝原的名字。梅姑娘就比出大拇指头,说真情就该献给这样的男人。
    等她的客人是斯特恩,见到她后好高兴:“哈,倪红小姐,真是您,坐,我已经把点唱的钱付给您们妈妈了。”他那次吃小面认识倪红后,就对她留下了印象。他当时就想,要不是忙着赶船,可真得跟漂亮的倪红小姐多说说话。她说她的朋友认识他,她的朋友是哪个?咋死的?他交的中国朋友多,在前线打仗的有宁孝原,没听说他阵亡;大后方的大重庆遭大轰炸,他的中国朋友被炸死了好些个,是哪个?他想搞清楚。今晚,他在朝天门码头安排好装货后,找饭馆吃饭,路过“弦琴堂子”,见挂的牌子上有倪红姑娘的名字,会不会就是他吃小面见到的那个倪红姑娘?就进来打问。姑娘们见洋人进来,嘻嘻笑,叫了妈妈来。妈妈说,我说不来洋话。他说,您就说重庆话。妈妈笑,我重庆话不地道。他说,您就说下江话。妈妈吃吃笑,您这洋人的重庆话不错,您要点哪个姑娘?他说,倪红。妈妈说,倪红啊,可以的,这里的规矩是得做“花头”,如此这般说了。他花得起钱,说要得。心想,不是他认识的倪红也没有关系,就当玩玩,不想还真是他要找的倪红。
    倪红见是斯特恩,惊诧也不惊诧,宁孝原就喜欢这种场合,他的朋友也是一路的货。妈妈说了,来者不拒。梅姑娘说了,欲拒还迎。
    席面丰盛、精致,小碟子小碗盛了名贵的川菜、江浙菜,酒是茅台酒,陶瓷茶壶里泡的龙井茶。
    她没有坐,站到一边:“您是客人,先侍候您一曲清音。”取出花布袋里的月琴嘣嘣嘣弹,启齿唱:“初一对十五,十五月儿高,香风吹动杨柳梢。年年常在外,初一你都没有归来,丢下了想你的妹挂心怀。三月桃花开,吾哥你带信来,情郎哥带信你要个荷包袋。既要荷包袋,就该要亲自来……”
    斯特恩听她脆悠悠唱完,情不自禁鼓掌:“Verygood!”
    倪红就想到宁孝原:“听不懂您那外国话。”
    斯特恩笑:“您唱得太好了,真不可思议!请坐,您现在可以入座了。”起身恭请。
    倪红放下月琴,入座:“您随时可以点唱。”
    斯特恩说:“要得要得,趁菜热,我们先喝酒吃菜,摆摆龙门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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