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红宁孝原》第36章

    山崖深处这房院不让人有大声,鸟语倒清脆。穿少将军服拎铁壳餐盒的宁孝原闷声跟随一个别手枪的便衣走,军靴、皮鞋踩得落叶沙沙响。石板小路的四围老林密布,黄叶儿飘落。
    十月末的金秋时节,宁孝原的心情不得爽快。
    这挨临大江的山崖深处的幽深房院是中统局在重庆的一处监狱。他知道,中统局是“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的简称,去年改名为了“党员通讯局”。为国民党CC系头目陈立夫一手创建,现任局长是叶秀峰。中统局的工作重心在党政机关内部,另外的重点是对付反对派政党,尤其是中共。此外,对社会舆情、思想言论也负有监控职责。
    他万没有想到,他的老搭档蔡安平会被关进这里来,中统局逮捕了他,说他作法自毙,被判处了死刑。
    他是奉何基沣副司令的令命乘坐军用飞机来渝点验一批军火的。何副司令亲笔写了信叫他直接去找兵工署第21兵工厂的李承干厂长。何副司令一口河北口音,说李厂长毕业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服务兵工事业30多年了,是他的好友。熟悉军火的他知道,21兵工厂是原金陵兵工厂,在李厂长的治理下,不仅完成了该厂的内部整理、艰难的内迁和迅速复工,而且使工厂的规模不断扩大,产品增多,械弹精良,是抗战时期中国最大的兵工企业。传闻李承干是共党,他问了何副司令,何副司令答非所问,严令他速办,三日内务必乘军机返回前线,还有重要的任务。他是昨天飞临重庆广阳坝机场的,立即赶去了在巨大山洞里的21兵工厂。“洞里乾坤”撑起抗战军火库。穿深色中山服戴黑框眼镜的相貌憨实的李厂长对他说。李厂长拆看了何副司令密封的亲笔信后,很是热情,立马办理。李厂长一口浓重的湖南口音,有问必答,说由于日机的连番无差别轰炸,重庆的兵工厂多数都建在山洞里,连当地的住民也不知道。抗战期间,在中国对外通道几乎被完全切断的情况下,正是这些内迁重庆的金陵兵工厂、上海炼钢厂、济南兵工厂、巩县兵工厂、汉阳兵工厂等工厂,用自己生产的八成以上的枪炮弹药,支撑起了中华民族的英勇抗战。这些兵工厂规模庞大,技术力量雄厚,品种齐全,有的武器在国际上也属先进。比如以德国毛瑟枪仿造的“中正式”步枪,性能就优于日本的“三八式”和“九九式”步枪。说重庆兵的工厂生产的武器几乎涵盖了常规武器的各个门类,如轻重机枪、迫击炮、步枪、掷弹筒、手榴弹、战车等等。说重庆的17家兵工厂,每月可生产步枪一万多枝,轻机枪两百多挺,重机枪五百多挺,各类枪弹两千余万发,各种大炮近四百门,炮弹两万余发,手榴弹二十余万颗,掷榴弹三万余颗,手雷两万余颗。宁孝原听得振奋,为重庆自豪。
    忙完公事,他抓紧时间去找赵雯、倪红,都没有见到。报社的人说赵雯外出采访去了,堂子那妈妈说倪红跟洋人斯特恩下湖北宜昌做生意去了。这才回到宁公馆家中。母亲见他平安回来,喜极而泣,叫何妈做了丰盛的晚餐。父亲当市总商会副会长,事情多,很晚才回家。父子两个喝茶摆谈。父亲宁道兴肃脸说,有同道已举家去了台湾,不少同道准备去台湾,他反复想了,为保住这份家业,只好去台湾。他反对,说这份家业是宁徙老祖宗传下来的,有地契官纸为凭的荣昌万灵镇的土地是不能搬去台湾的,老家的房院、厂房是不能搬去台湾的。父亲说,这是没得办法的办法,台湾也是中国的领土,有机会再回来。父子俩都固执,都各执己见。临睡前,父亲说,儿子,官场的风险大,你趁早脱了军装回来承接家业。我跟你说,你那朋友蔡安平栽了,他犯经济罪被中统的人抓了,他在我“大河银行”借的一笔款子也打水漂了……他听后震惊,好为蔡安平担心,今天一早,就去找了蔡安平在总部那熟人,才知道他被关押在这里,说是就要被执行死刑了。他恳请他帮忙救蔡安平,对方摇头叹气,说这个时候难办。他就去找师傅吕紫剑,尽管师傅被降职了,毕竟在总裁侍从室当过少将国术教官。师傅肃脸抚须说,贪腐之事老夫不管,他犯那事儿也管不了。他心往下沉,赶来见生死战友一面。
    石板小路的尽头有排黑砖平房,铁门铁窗,有武装人员把守。便衣领宁孝原来到平房的其中一个门前,掏钥匙开了铁门:“长官,上司说了,您只有一个小时的探视时间。”宁孝原点头,快步进屋,便衣拉屋门关上。只有小铁窗透光,屋里光线暗淡,一桌一床一凳一个夜壶,有股霉臭味道。蔡安平面墙蜷缩床上,他心里哀凉。
    蔡安平懒懒地转过身来:“是要送我走了么。”没有军衔的军衣皱巴巴地,胡子巴槎的脸瘦了一圈,透过小铁窗投进来的光线,他看清楚是宁孝原,陡然坐起,“孝原老弟,救我!”
    宁孝原鼻子发酸,拉凳子坐到蔡安平跟前,打开铁壳餐盒,从怀里取出瓶茅台酒,全都倒进桌上的大茶缸里:“蔡兄,我两个喝酒吃菜。我从纪功碑附近的颐之时餐厅买了脆皮烤鸡、火腿虾仁、家常蹄筋、油炸花生米,都是你喜欢吃的。”递过大茶缸给蔡安平。
    蔡安平感动:“颐之时是一流的川菜馆啊,主厨罗国荣被郭沫若誉为西南第一把手。真心道谢,我的好兄弟!”端大茶缸喝酒,吃烤鸡,“我晓得,你是帮不了为兄忙的,你能来看我,我也就满足了。”递回大茶缸给宁孝原。
    宁孝原接过大茶缸喝酒,吃花生米:“你老兄先前跟我说过,搞女人可以,贪腐不可。”
    蔡安平拿过大茶缸喝酒:“是,我是自食其言了,我是撞在风口浪尖上了……”
    宁孝原拿过大茶缸喝酒,蔡兄确实是撞在风口浪尖上了。眼下金融严重失控,物价暴涨,现金当废纸用。大面额的法币流出后,重庆的小面动辄几十万元一碗,小面额的角角钱无法用,就有人收购角角票卖给纸厂化纸浆。十八梯那家买丧葬用品的纸扎铺新推出了“幽冥卷”,每扎100张,中间加入1万元面值的法币98张,称98万,当做冥钱售卖。人们议论说,现今唯一运转的工业就是印钞机了。两个月前,委座亲自领导了一场对通货膨胀的反击战,国民政府成立了经济管制委员会,直接隶属于行政院。委员会里有两位大员,一位是央行的总裁俞鸿钧,另一位是血气方刚的委座的儿子蒋经国。是场双向出击战,东线要求老百姓交出所有的金银兑换金圆券,币值缩小了三百倍;西线是政府出台法令,禁止物价与工资上涨、严惩聚众闹事。蒋经国说:“政府颁布的经济新政策,不仅只是法令,也有心发动社会改革运动,象征着实现民生主义的开端”。有委座的尚方宝剑,他英气逼人,喊出“我们只打老虎,不拍苍蝇”的口号,惩处囤积居奇的奸商和操纵物价的官员。他如搞革命一样毫不留情毫不手软,一批批政商和奸商被当街执法。上海的中英文报纸为“打虎英雄”叫好:“过去三个星期的经验,让老百姓觉得现况有了更张,产生相当大的希望”。囤积居奇的奸商和操纵物价的官员,蔡兄也够不上呀。
    “你跟梅姑娘拜堂了?”宁孝原问。
    蔡安平点头。
    “毁在了她的手上?”
    “这,也不能这么说,她一个妇道人家,无非就是喜爱钱财。她说,这个乱世,只有黄金值钱。她为我生了一对双,说我们这对儿女要花钱,我们过日子要花钱,家里的大黄鱼在上海买房子用去了不少,余下的细水长流慢慢花。她这么说,我就觉得是要多有钱才行,就想方设法捞钱。”
    “你就贪污?”
    “贪了。”
    “你早就贪了。”
    “是,为追梅,我当时是贪了些,那是小贪,这次是贪得多了。我想,委座身边的高官都在大把捞钱,都在贪污巨款。”
    “你成了老虎?”
    “咋说呢,我觉得我还算不上老虎,就算是,也是个小老虎。梅她太犟,非不去兑换金圆券,非要私藏下几十根大黄鱼,被搜查出来了。是中统局经济调查处的人到我上海的家里搜查的,他们早就盯上我了。我得一人承担,说是我私下藏的,梅全然不知。梅是个好母亲,她会抚养两个幼小的儿女长大成人的……”
    宁孝原喝酒,想指责他又忍了。
    “想想呢,也算好,我还没有被当街执法。中统局的人押解我到重庆继续调查我贪污受贿的事情,他们查到的都有证据,我都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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