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无疆》第23章 扼守秋天

    1
    伦敦以西三十多公里处有著名的温莎堡。
    这个城堡,至今仍是英国王室的行宫,女王经常拖家带口在这里度周末,有时还会住得长一点。我们去那天女王刚走,说过几天就会回来。
    花岗石的建筑群,建在一个山冈上,一眼看去,果然是江山永固的要塞气派。但是,作为要塞又太讲究、太宏大了,就像宴会上白发老将们的金边戎装,用想像的剑气来装点排场。
    千年前征服者威廉在这里修筑城堡倒真是为了从南岸扼守泰晤士河,但当时这个城堡是木结构;谁知后代君主把城堡改建成坚固的石结构,并一次次扩大之后,它的原始职能反倒完全废弃,如今只扼守着一个秋天,安静对晤。
    与它一起扼守的,还有那个王室,却不知是陪它扼守还是被它扼守。秋天很安静而王室很不安静,枫叶寒石看过太多的故事,最后还记得戴安娜焦灼的脚步,和无法扑灭的熊熊大火。
    未进城堡,先到北边的一所附宅里办手续,然后在一个大厅里等着。忽然满眼皇气熠熠,一位高个儿女士出现在我们面前。只见她身穿长长的黑色风衣,风衣的宽领却是大红,红领上披着一头金发,这黑、红、金三色的搭配那么简明又那么华贵,一下子把我们引入了古典宫廷故事,却又有一种现代的响亮。但我想,现代再大胆的小姐也不大敢领受这样的搭配,皇气原有一种天然的排他力量。
    这位女士果然要把我们引入古典宫廷故事了,由她领路,终于进入了城堡。城堡里边还有好几层门,每一个门口都由皇家警卫把守。这些警卫也一律黑风衣、红宽领,却全是挺拔男子,而且都上了年纪,垂着经过精心修剪的银白胡子,于是构成了黑、红、银的三色系列,比女士的黑、红、金更加冷傲。这两种强烈色系被秋阳下花岗石一衬,使我们不能不自惭服饰,连昂然迈步的自信心都不大有了。
    忘了进入第几个门之后,由一位戴眼镜、穿灰色连衫长裙的女士来接引我们。这位女士像一名中学教师,胸前有一枚标号,应该是城堡中更高一个层次的人物,所以已经不必在外表上雕饰皇家气象。她带我们看女王起居的一些场所,轻声柔气地作一些介绍,但不是“讲解”。你不问,她不说,你问了,她什么都说,主要是推门引路、指点楼梯,要我们注意脚下。我对城堡墙上挂着的几代王室照片,看得很仔细。
    在屋内一间间参观的时候,南窗外的风景,越来越吸引我们。终于来到屋外,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平台,可以俯瞰南边的茫茫秋色。秋色中的森林、草地,秋色中的湖泊、河流,远远看去不见一人,一问,原来是王室贵族狩猎的御苑。我站在平台上想,此刻满世界都是秋天,但把一个季节有可能产生的最精彩片断集中到这般规模,实在罕见。遥想当年城堡主人在这里轩然远望,一定比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发号施令更能展示王者风范。
    背后响起一排整齐的脚步声,扭身一看,是皇家巡逻队经过。我因迷恋秋色不想细看,谁知巡逻队不久又绕了过来,等过来三次后我索性静下心来认真观察。
    巡逻兵都很年轻,头戴黑鬃高帽,肩挂红金绶带,其中帽子上黑鬃竖得特别高的一位,想必是队长。他们面无表情、不言不笑、目光直视,但这直视的目光让我觉得奇怪,因为这不是巡逻队的目光而是仪仗队的目光。过几个小时后天黑地暗,皇家城堡又是盗贼们觊觎的目标,他们的目光也是这样吗?上次大火,世界舆论已有质问,步步为营的温莎堡为什么没有及时发现,快速扑灭?
    城堡本为四方安全而建,现在却成了让四方担忧的地方。
    2
    离温莎堡不远,便是赫赫有名的伊顿公学。
    高寿的老奶奶和活泼的小孙子相邻而居,是一种互相安慰:小孙子领会了自己的等级和使命,老奶奶看到了贵族集团里年轻的生命。
    在伊顿公学的校舍间我逗留了很久,已经迷路,故意不问,只慢慢走,后来就站立在操场边,看学生们踢球。
    我们这一路也在别的国家见过几所贵族学校,它们在当地孤芳自赏、事事骄傲,惟有提到伊顿公学便立即变得虔诚,敬为楷模。前些天听人说起现任首相布莱尔的生平,称赞他贫困的父母很有远见,设法把他送进了爱丁堡最好的费茨学校读书,那学校好到什么程度?居然曾被人们称之为“苏格兰的伊顿公学”。
    英国人崇拜贵族的传统,几乎被伊顿公学五百多年的历史作了最漂亮的概括。对此,伊顿公学自己有一个很低调的介绍,我记住了其中的一句话,那是在滑铁卢打败了拿破仑的威灵顿将军说的:“滑铁卢战场的胜利,是伊顿公学操场的胜利。”
    这句话也许会使不少只从字面上理解“贵族”的中国人吃惊。其实,英国历史上许多杰出的军事指挥官真是在伊顿公学培养的,这所贵族学校里很少有慵懒、怯懦之气。从根子上说,欧洲贵族集团本来就形成于艰苦的血战之中,最早的成员多是军事首领和立功勇士,因此一代代都崇尚勇猛英武,并由此生发出诸如正直、负责、好学等一系列素质,经由权力、财富、荣誉的包装,变成了贵族集团的形象标榜。
    贵族集团在整体上因不适应现代社会而变得保守和脆弱,但其中也有一批优秀人物审时度势,把自己当作现代规则和贵族风度的结合体,果然产生独特的优势,受到尊重。现在欧洲的一些开明王室如西班牙王室、丹麦王室、瑞典王室便是如此,他们有时甚至还奇迹般地成为捍卫民主、恢复安定的力量。因此我们这一路曾多次听那些国家的民众说,如果改为总统制,他们也极有可能当选。
    当然,贵族传统在今天欧洲,主要还是作为一种行为气质而泛化存在的,特别是泛化为绅士风度。例如,面对法西斯的狂轰滥炸还能彬彬有礼地排队,让妇女儿童先进防空洞,丘吉尔首相在火烧眉毛的广播演讲中还动用那么优美无瑕的文词,都是绅士风度在现代的闪光。相比之下,法国更偏重于骑士风度,从拿破仑到戴高乐,都是这方面的代表。骑士风度也是贵族传统的派生物,比绅士风度更接近贵族集团的主干精神。
    无论是英国的绅士风度还是法国的骑士风度,都在追求一种生命的形式美,但这些美都属于古典美学范畴,呈现于现代常常显得劳累。伊顿公学力图以大批年轻的生命证明,古典并不劳累。
    由此联想到前些年中国国内产生的一个有趣现象,很多人把收费昂贵一点、宿舍环境考究一点、录取分数降低一点的私立学校都称之为贵族学校,校方也以这个名号来做广告,而学生的家长则因收入较高而被称作“贵族阶层”。
    对于这种现象,文化人进行过讽刺,他们的理论依据是一句名言:没有三代培养不出一个贵族。但这话我听起来有点不大舒服,因为它无法解释第一、第二代贵族堂皇出现的事实。不过这话还是很有威慑,因为在兵荒马乱的中国,谁也回溯不了顺顺溜溜的三代。后来渐渐有人做出努力,依稀透露自己今日的成就是曾祖父一辈埋下的原因。但这种原因细问起来,大抵也就是做过一任乱世官僚,或者有过一个科举名目。
    中国历史和英国历史千差万别,因此我们完全不必去发掘和创造什么贵族。有人说这只不过是说着玩玩而已,但在我看来,这种玩乐包含着很大的损失和危险。把“盗版”来的概念廉价享用,乍一看得了某种便宜,实际上却会祸害很多本来应该拥有确切身份的人。例如那些文化人硬要把曾祖父比附成贵族,老人家必然处处露怯,其实一个中国近代史上的风霜老人,完全可以不加虚饰地成为一个研究典型。
    当前一些新型的富裕人群也是如此,本来还会在未知的天地中寻找人生目标,一说是贵族,即便是说着玩玩,也会引诱其中不少人装神弄鬼起来。中国很多人富裕起来之后很快陷入生态紊乱,不知怎么过日子了,文化人批评他们缺少文化,其实在我看来,更多倒是受了那些看起来挺文化的概念的毒害。
    3
    英国贵族是很难被“盗版”的,不要说中国,即便是近邻法国也不行。
    法国贵族受到大革命的无情冲击,又经历过拿破仑战争,已经不成气候。贵族庄园还有不少,我们这次也去认真地看了好几个,只觉得余韵无限,却又景况寥落。除了几座还在种葡萄酿酒的庄园外,多数是坐吃山空,不知今后如何维持。当然也可以拍卖庄园或借庄园做其他生意,但又怕身份顿失、家史中断,被其他贵族笑话。可见斜阳草树间,还流荡着一种仍有压力的远年荣誉。
    英国就不同了,不仅王室还在热闹,新老贵族都是上议院成员,尽管他们未必来开会。英国贵族为什么能如此久享荣华?我想这与他们存在的方式有关。他们当然看重世袭原则,但同时更看重财富原则,一贯重商,从来不构成对市场经济的严重阻碍,于是,早在十三世纪,英国贵族就与国王签订了《大宪章》,从根本上避开了被推翻的危险。
    这中间最让我佩服的是,法学家戴雪提出的法治三原则也居然被英国王室和贵族接受。三原则说的是:一,法律至尊,反对专制;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三,不是宪法给予个人权利,而是个人权利产生宪法。可见温和中包含着刚健,渐进中积累着大步,其最后成果未必低于激烈的呼号和跳跃。这也正是英国与法国不同的地方。
    前些天在法国经常想起伏尔泰,记得他在《哲学通信》中高度赞扬英国的宽容、自由、和平、轻松,而当时在法国,宗教迫害太多。但是在我看来,伏尔泰在这里遇到了一个深刻的悖论:正是法国的不自由呼唤出了一个自由斗士的他,他赞美英国却很难长住英国,因为正是他所赞美的那些内容,决定了这样的地方不需要像他这样峻厉的思想批判家。
    英国也许因为温和渐进,容易被人批评为不深刻。但是,社会发展该做的事人家都做了,该跨的坎人家都跨了,该具备的观念也一一具备了,你还能说什么呢?
    较少腥风血雨,较少声色俱厉,也较少德国式的深思高论,只一路随和,一路感觉,顺着经验走,绕过障碍走,怎么消耗少就怎么走,怎么发展快就怎么走,这种社会行为方式,已被历史证明,是一条可圈可点的道路。
    当然,英国这么做也需要有条件,那就是必须有法国式的激情和德国式的高论在两旁时时提携,不断启发,否则确实难免流于浅薄和平庸。因此,简单地把英国、法国、德国裁割开了进行比较是不妥的,它们一直处于一种互异又互补的关系之中,遥相呼应、暗送秋波、互通关节、各有侧重。在这个意义上看,欧洲本应一体,无法以邻为壑。
    4
    长久的温和渐进,长久的绅士风度,也使英国人失去了发泄的机会,过于压抑,结果就产生反常爆发。我一直觉得温文尔雅的英国竟然是足球流氓的温床,便与此有关。
    据在这里生活的朋友说,为什么英国政府下了极大的决心整治足球流氓而未见成效?主要是由于这些足球流氓在日常生活中多是绅士打扮,举手投足可能还有贵族遗韵,很难辨认。但到了某天的某场比赛前就换了一个人,浑身强蛮,满口脏话,连上公共汽车也不买票了。及至寻衅捣乱、制造伤亡之后,可能转眼又变得衣冠楚楚、彬彬有礼,融入正常人群。
    我看到一位学者对足球流氓的现象作了这样的解释:
    自滑铁卢之后,英国人体内的野性已憋得太久。
    又是滑铁卢。参照威灵顿将军的那句话,事情可能真与贵族有点关系。
    于是,只好让本来就近在咫尺的贵族与流氓、绅士与无赖快速转换,角色共享。
    像模像样的英国历史竟然留下了这么一个臭气冲天的出气口道?白石森森的温莎堡竟然放逐出了这样一群不肖子孙?虽是人世玄机、正反相生,总也于心不平。
    与足球流氓异曲同工的,是伦敦的低级小报。它们也与严谨的英国传统媒体构成了两极。英国传统媒体承袭了客观、低调、含蓄的绅士风度,路透社报道恐怖分子,一般也只说是“持枪者”,因为还没有定案。这种风度的力量,可以从德国人战败之后的叹息中感受到,他们说:“出语谨慎的路透社,比英国海军还要厉害!”但是出乎意料,近几十年来伦敦那种捕风捉影、耸人听闻的小报,居然也浊浪突起,风靡全英,波及国际,这些年也终于传染到中国,只不过加上了东方式的道貌岸然。
    也许这是粗砺的历史对绅士风度的一种报复?
    庄园里的首相和公爵
    布伦海姆庄园(BleheimPalace)成为丘吉尔的出生地,有点偶然。
    这座庄园确实是丘吉尔家的祖业,先祖便是第一代园主马伯勒公爵。一代代传下来传到第八代,以长子继承爵位的传统,丘吉尔的大伯是第八代公爵,也就成了庄园的真正主人,丘吉尔的父母住在其他地方。
    一八七四年的一天,丘吉尔的父母亲应邀来到这兄长的庄园。有的材料说是来参加晚会,有的材料说是来参加狩猎,我想这两项活动并不矛盾,先在附近狩猎然后再参加晚会。欧洲贵族的先祖都是马背上的立功武士,因此代代以武功为荣,狩猎是一种贵族风尚,连女宾也乐于参与。丘吉尔的母亲可能是在户外观看狩猎吧,本来她分娩的日期还有六星期,但不知什么原因这天突然早产。人们心急火燎地把她送回这座府第,进大门便扶进了右首最近的一个房间,这便是丘吉尔出生的地点。
    现在这个房间精心布置过了,中心地位放着一张大床,床头墙上挂着丘吉尔母亲的油画像,据说出自丘吉尔自己的手笔;大床对面,有一个玻璃柜放着一件白色绣花的婴儿背心,注明是丘吉尔出生后穿的。
    婴儿背心总是小的,但丘吉尔的背心竟然这样小过,任何人一看都笑出声来。巴掌内抱持的小躯体,将以自己的力量震动世界。在这间屋里他应该还在沉睡,也许还会有几声啼哭。想起早年在一本回忆录里读到,这位政治泰斗晚年还以荣誉身份参加议会,但会议刚开始不久就睡着了,而且鼾声阵阵。由于他功劳太大,德高望重,没有人去干扰他的当庭沉睡。那么,晚年的丘吉尔与穿着这件小背心的丘吉尔又浑然一体了,浑然在沉睡中。丘吉尔叱咤风云半辈子后又回到了婴儿时代。
    出生房大床下面还放着丘吉尔做首相时穿的皮拖鞋,这双皮拖鞋与小背心组接在一起,几乎成了一种现代派艺术,表现着生命的两度落地,两度受缚,意味无限。
    从丘吉尔出生房往里走,一条长廊上陈列着丘吉尔的照片和遗物,虽然布置粗糙,却也反映出了他气吞山河的辉煌岁月。
    但是,与所有这些陈列相比,府第里主要呈现的是马伯勒公爵家族的数百年荣耀,那么完整、那么雄伟,丘吉尔的陈列就像是一头大象尾巴上挂了一点小装饰,实在是微不足道。
    主人既接纳了丘吉尔,又要告诉参观者,丘吉尔只是我们的亲戚,重要的是我们嫡系一脉;丘吉尔只活跃在百年之内,而我们家族的历史则山高水远。细看之下果然也真了不得,仅从他们宽大的书房窗口望出去,居然是一个仿造法国凡尔赛宫的花苑,花苑以丛树莽林作背景,深邃而绵远。书房里有女王塑像,有钢琴和管风琴,至今还笔挺地站着仆役。这种架势,确实不是哪一个现代首相的故居能够望其项背。
    丘吉尔偶然在这里出生,却把现代政治和封建政治纠缠在一起了,既勾起了根脉,又组成了对比。什么是封建贵族最好的出路?什么是现代政治最佳的渊源?这里似乎在作着英国式的回答。
    现在庄园的主人是第十一代公爵,一个瘦瘦的老人,七十多岁了,腿有一点瘸。他出现前,一位高个儿的年轻女秘书要求我们务必对他用尊称,而且以无法控制的崇敬口气一遍遍赞叹:“一个多有魅力的人!”
    他出现后我们倒是没有看出什么魅力,只觉得他非常热情,讲述着丘吉尔的出生。
    我们听完,细问几句,他便有点不耐烦,再问,他终于恼火:“怎么老是丘吉尔?这儿是马伯勒公爵的布伦海姆庄园!你们应该对这个庄园的管理有点兴趣吧?”
    为了礼貌,主持人温迪雅也就顺水推舟,问了几句庄园管理的问题,老人才兴奋起来。但在这时我却看出了老人的悲哀。他本来是想以丘吉尔的出生来装点庄园的,但任何进来的人几乎都“本末倒置”,只对丘吉尔感兴趣,问长问短。
    一位导游在一旁轻声告诉我,老人差不多天天都会遇到同样的麻烦,因此每次都要由热情而恼火,由恼火而提示,最后获得一点心照不宣的照顾性安慰。
    可以理解,一座女王赏赐的庄园居然被一个小孩的偶然降生占尽风光,不管这个小孩以后怎么有出息,他们也受不了。我相信这位老人多次产生过拆除有关丘吉尔陈列的打算,但如果这样,干扰没有了,参观者也没有了。
    其实,再过些年,连丘吉尔也很少有人知道了。这些府第园林还会存在,它们将负载什么人物和内容,什么烦恼和叹息呢?谁也无法预料。
    这次在欧洲看了太多的贵族庄园,每一座的起点都是英雄史诗,中间既可能是风情剧,也可能是哲理剧,而现在,几乎一无例外,全都成了悲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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