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胆巴心里萌生一个想法,在村子里成立一个松茸合作社。一来,集体议价,可以防止游商压级压价;二来,订立保护资源的乡规民约共同遵守。
县长和书记都支持他的想法。
县长说,你的老家机村盛产松茸,也是资源破坏严重的地方,就在那里搞个试点。
那一年,胆巴在五一节结了婚。
不是当年刘主任介绍的那个姑娘。这个姑娘是胆巴自己在文化宫的舞会上认识的。姑娘的父亲就是县里的副县长。那次舞会上,那个姑娘说,我知道你就要成为我父亲的同事了。一次,他到县里开完这位副县长召集的协调会。散会时,他都走到门口了,副县长发话,胆巴局长请留一下。
副县长端详了他半天,说,我想问你一句不该问的话。
胆巴不言语,等他发话。
副县长说,听说你是一个私生子?
胆巴很平静,说,阿妈斯烱没有告诉过我父亲是谁。
副县长手指轻叩着桌面,说,美中不足,美中不足。好了,我告诉你吧,我家姑娘看上你了。
胆巴便想起了舞会上那个眼光明亮的姑娘。
副县长又说,好吧,你们可以交往交往,不过,你要记住,我们可是规矩人家!
他就开始了和副县长叫做娥玛的女儿的交往。娥玛是组织部的一般干部。第三次见面,就坦率地告诉胆巴,她父亲说,要么自己努力进步,要么找一个进步快的丈夫。她怀着柔情说,我是一个女人,我愿意选择后者。
胆巴很吃惊。吃惊于这个姑娘能将这功利的坦率与似水柔情如此奇妙地集于一身。交往日久,拥吻,缠绵,彼此探索身体时,娥玛对着他的耳朵呢喃,你说我能不能把你脑子里别的女人赶走。
胆巴说,已经只有你了。
娥玛吹气如兰,说,那么,那个你刘叔叔家的丹雅呢。
胆巴很吃惊,你怎么知道我想过她。
娥玛说,她那样的女人,没有女人的男人都想过她。
胆巴便继续向娥玛的身体进攻。到了最关键的环节,娥玛从床上起来,理好衣服,先生,这一步必须等到我确定你是我丈夫那一刻。
胆巴有些尴尬,也有些气恼,你守身如玉,却又这么懂得男人。
娥玛回答,你以为必须跟男人上床才能懂得男人吗?
松茸季降临之前,胆巴结婚了。
已经从县政协退休的刘主任来参加了简单的婚礼。丹雅也来了。刘主任端着酒杯,上来说的却不是祝贺的话,他说,我退休了,闲不住,也想弄弄松茸的生意,我是老机村了,就在机村搞个收购点。
胆巴知道,并不是他想做什么松茸生意,是想做这个生意的丹雅在背后怂恿。胆巴只好告诉他,县里马上要在机村搞个松茸合作社,这样有利于保护资源,并防止恶性竞争。
刘主任当然不高兴,说,你不必在这个时候如此答复我。
胆巴心里当然很过意不去。接下来,他在机村亲自抓的松茸合作社试点失败了。
村中老人对他说,合作社,我们都当过合作社的社员,小子,你还想让我们再饿肚子吗?回家问问你阿妈斯烱,她是怎么成为蘑菇圈大妈的吧。
胆巴还是坚持召集全体村民开了一个会,说明此合作社不是彼合作社。有人假装听懂了,说,好啊,阿妈斯烱的蘑菇圈里的松茸就是我们大家的了。全村平分松茸的钱。
阿妈斯烱可不客气,那你们偷砍树木的钱,做生意挣的大钱都要大家来平分了。
胆巴在村里呆了三天,一户一户地说服,也没有什么结果。
这件事情也就黄了。书记和县长都是老干部,见此情形并不为怪,好多事情不是我们想不到,而是确实做不成啊!胆巴这话也是为他们很多半途而废的事情开脱的吧。
胆巴在心里把合作社的事情放下了,带着新媳妇娥玛回家来。阿妈斯烱拿出一套花了将近十万块钱买来的珠宝送给儿媳。阿妈斯烱说,你要看好胆巴,他是个傻瓜,只不过是个善良的傻瓜。是的,是的,我也是个傻瓜,但也不会傻到把钱白分给大家。
娥玛换下一身短打,穿上藏装,戴上阿妈斯烱用松茸钱置办的红珊瑚与黄蜜蜡,脸上的喜气和珠宝相映生辉。
阿妈斯烱因此抹了眼泪,说,这座房子,从来没有这样亮堂过啊!
她温了加了酥油的青稞酒,悄声对娥玛说,就在这座房子里,就在今天晚上,你给我怀一个孙子吧。
那天晚上,临睡时,阿妈斯烱亲手给儿子和媳妇铺了床褥,自己却不睡觉,坐在院子里,身边放了一壶酒,在大月亮下摇晃着身子歌唱。半夜醒来,胆巴听见阿妈斯烱在院中歌唱,正要起身下床,却被娥玛缠住,阿妈可是给了我一个大任务。
胆巴复又倒在床上,老太婆跟你嘀咕什么来着。
老人家要我和你今晚给她造个孙子。
胆巴笑了,不是一直造着的吗?
那就再造一次吧。
那个晚上,他们给阿妈斯炯造孙子真是造得轰轰烈烈。
启明星刚刚升上天际,阿妈斯烱轻手轻脚上了楼,扒开了火,用陶罐煨了块上好的藏香猪肉,然后,上山去了。林子里飘着雾气,阿妈斯烱第三次停下来,倾听后面有没有脚步声,确信身后什么都没有时,她钻进了林子,这时,雾气散开不少,她看到蘑菇圈中已经新出土了十几朵蘑菇,但她并不急于采摘。
阿妈斯炯拂去一些栎树潮湿的枯叶,一块石头在她手下显现。她在这块石头上坐下来,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情,用甜蜜的声音说,我不着急。她静静地坐下来,袍子的颜色接近栎树树干的颜色,也很接近林下地面的颜色。只有一张脸洋溢着特别的光彩。那光彩使得有轻雾飘荡的,光线黯淡的林中也明亮起来。
她坐下来,听见雾气凝聚成的露珠在树叶上汇聚,滴落。她听见身边某处,泥土在悄然开裂,那是地下的蘑菇在成长,在用力往上,用娇嫩的躯体顶开地表。那是奇妙的一刻。
几片叠在一起的枯叶渐渐分开,叶隙中间,露出了一朵松茸褐色中夹带着白色裂纹的尖顶,那只尖顶渐渐升高,像是下面埋伏有一个人,戴着头盔正在向外面探头探脸。就在一只鸟停止鸣叫,又一只鸟开始啼鸣的间隙之间,那朵松茸就升上了地面。如果依然比做一个人,那朵松茸的菌伞像一只头盔完全遮住了下面的脸,略微弯曲的菌柄则像是一个支撑起四处张望的脑袋的颈项。
就这样,一朵又一朵松茸依次在阿妈斯烱周围升上了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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