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安雪梅始料不及的是,她的灵机一动,竟然会带来那么大的麻烦。
以后出现的情况是,张普景顺从地接受了窦玉泉和安雪梅的安排,秘密回到D市,虽然原来的房子已经被抄了家并贴了封条,临时住在军部修理厂一个废旧的车间里,但是,张普景并没有在意。只是在着装上出了问题。张普景一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找他的军装,找来找去都是一堆擦机器用的破烂抹布。张普景犹如困兽,大喊大叫。
没有办法,张原则只好找战友借了一套型号差不多的男式军装,把自己的领章帽徽扒下来给老爹缀上。
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张普景穿上那身勉强合体的军装,反复照了几遍镜子,然后就吵吵闹闹地要下部队,要开会。那几天安雪梅和窦玉泉也各自找借口留在军部,想方设法搪塞,均告无效。
只好继续糊弄。安雪梅说:“离开会还有半个月时间,张政委先休息休息再说。”
张普景暴怒:“胡说,三月十八号,就是明天。”
窦玉泉和安雪梅顿时傻跟了,这一谎真是撒得无比糟糕,你说他神志不清吧,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开会是三月十八号,而且就是明天。
“司令部和政治部的人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不准备好!什么工作作风!”张普景怒上加怒,一脚把面前的小桌子踢翻了,开水瓶和茶杯滚了一地。
汪成华再也绷不住劲了,抱着安雪梅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这是怎么回事啊?这个样子,可叫人怎么活啊?”
女儿一边收拾破碎的东西,一边暗自饮泣。这边刚刚收拾利落,那边张普景又把镜子砸了:“敌人,汉奸,日寇,蒋匪帮,都给我滚!你们这些饭桶,会议材料在哪里?为什么不布置好会场?为什么不能按时开会?我撤了你们!”
没有人再说话了,任凭张普景大刀阔斧地搞破坏。
那天,窦玉泉在张普景的家里一共抽了四根烟,最后他决定去找主持工作的代理军长朱预道谈一次。
会见是在绝密状态下进行的,张普景的老伴汪成华和女儿张原则以及安雪梅也参加了。先是汪成华泪流满面地介绍张普景的情况,安雪梅补充,朱预道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最后是窦玉泉发言。
窦玉泉说:“大家都是老战友,我们靠了边,就你能帮忙了。我看老张问题严重了,这个会不让他开,大家是没法安生了。也许,这是个契机,让他做一次报告,没准他能清醒过来。”
朱预道说:“老窦,请你体谅我的难处,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我要是安排这个会,他一通胡言乱语攻击文化大革命,让上面知道了,我死罪难逃。”
窦玉泉说:“我们希望你做的,就是把大礼堂借一个上午。”
朱预道说:“你说得轻巧,既然要开会,下面总得有人吧?总得有灯光吧?总得有麦克风吧?总得布置主席台吧?这么轰轰烈烈地一搞,这里的事情还没完,那边造反派就来扒我的皮了。这事万万做不得。”
窦玉泉胸有成竹地说:“老朱你想得太复杂了。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开这个会只不过是想稳定一下他的情绪,当然也不排除有奇迹发生的希望……现在,别的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呢?他既然神经失常,我们也就用不着按正常思维进行。会场上可以没有一个听众,他眼睛不好,看不见,灯光只打在主席台上,给他演空城计。麦克风可以摆几个,可以不接电源。但是,掌声要有,从过去开大会的录音带里剪辑,到时候看我的手势,我竖起一个指头,鼓掌,我竖两个指头,热烈鼓掌,我竖三个指头,长时间热烈鼓掌。不能让电影队插手,管灯光扩音的,另外安排人。老朱你打电话安排梁尚武、陈晓俞、俞晓陈、窦挺进、窦前进、岳子影他们几个速回D市探亲。张原则已经在家了,东方红和姜晓燕也尽量赶回来,会场上的一切活动由他们保障,实在不行了还可以坐在主席台后排蒙蔽老张。”
窦玉泉列出的这个名单,都是原凹凸山分区和原二师主要领导的孩子,现在多数在K军服役。梁尚武和陈墨涵的儿子陈晓俞、窦玉泉的一对双胞胎女儿窦挺进和窦前进在六十年代末当了兵,如今陈晓俞已经是连长了,梁尚武在团里当参谋,窦挺进在二师医院当军医,窦前进在二师通信营当技师。梁尚武的妹妹东方红和陈晓俞的弟弟俞晓陈以及张原则——她最终选择了梁必达叔叔给她取的名字——也于七十年代初参军,俞晓陈在下面部队当副指导员,东方红和张原则以及姜家湖的女儿姜晓燕都在上海某军医大学读书。岳子影是朱预道的女儿,“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因为种种原因,岳秀英同朱预道分居了,而且武断地将女儿的名字由朱子影改为岳子影。
现在,老的老了,倒的倒了,跑的跑了,还有几个在台上,也是苟延残喘,大的行动,是该动用这些后备力量了。
但是,朱预道却坚决不同意,说:“孩子们本身已经抬不起头了,大家都在忙着划清界限说清楚,还让他们参与这件事情,太不理智了。”
窦玉泉说:“老朱你搞清楚了,这里也有我的孩子,而且是两个。跟谁划清界限?跟我们这些人划清界限就是革命啦?混账逻辑。就是要让他们来,看看运动搞成了什么。”
朱预道仍然抵制,说:“不行,这样太冒险了,我不能因为老张犯了精神病,我也跟着犯精神病。这简直是开玩笑。”
窦玉泉严肃地说:“这不是开玩笑,这是挽救同志。朱预道同志,我跟你说,你同意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我们反正是下台干部了,赤脚的不怕穿鞋的,你要是不同意,我也能把你拉下来,大家一起当反革命算毬了。”
朱预道火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威胁我?别忘了,我身上也有五处伤疤。我怕什么?”
窦玉泉冷笑:“可是你好了伤疤忘了疼。”
安雪梅和汪成华一看两个人吵了起来,赶快和稀泥。汪成华说:“算了算了,老朱也有他的难处,老窦你别坚持了,不要因为疯子疯话坏了大事。”
窦玉泉阴沉着脸说:“你们回避,我单独同朱副军长——朱代军长交涉。”
汪成华还想说什么,窦玉泉不耐烦了,摆摆手说:“你们到里屋去,我们谈工作。”
女人们都退出了。
僵持。对峙。
“老窦,你想怎么样?”
“无他,就是要借你的——也是我们的大礼堂。”
“非如此不可吗?”
“非如此不可。”
“你也神经了吗?”
“没有,我很清醒。我清醒地提醒你,对局势要有个正确的认识。山不转水转啊。”
“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朱,”窦玉泉站起身,背起手,踱了两圈,看着朱预道,“老朱,我们共事三十多年了,今天我跟你掏心掏肺地说一句话吧。对于这场运动,你陷得太深了。这三十多年来,我参加过各种运动,挨过整,也整过人,人家整我有整对的,也有整错的。我整人家,也是有对有错。可是,运动不可能永远搞下去,过了今天,还有明天。想当初,在凹凸山的时候,你和梁必达也是九死一生,可是你们活下来了,李文彬却死了。李文彬是怎么被俘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天不知地不知,还是你知我知。老张疯了都知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今天高高在上,也许明天就一落千丈。凡事得把握个分寸,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啊……”
这番话听得朱预道冷汗淋漓:“老窦……你……”
窦玉泉摆摆手,接着说了下去:“在对待同志的问题上,你是有不光彩的行为的……你别激动,我讲完了你可以驳斥。梁必达和陈墨涵被发配,张普景疯了,几个师长政委七零八落,这个时候,只有你一个人还在耀武扬威。你说,一起闹革命的那么多人,难道就只剩下你一个人是惟一的正确路线的代表?滑天下之大稽。喝口凉水冷静地想一想,这些人都倒了,你的江山能坐得稳吗?你是坐在火山口上哦同志哥。你就不怕明天又是一场新的运动,你就不怕梁必达东山再起?这绝不是没有可能。何必呢,与其跟江古碑搅在一起过这种众叛亲离提心吊胆的日子,还不如种田轻闲。当然,我不是说叫你撂挑子。这个大礼堂你今天借了,我拿我三十年斗争经验保证,惹不出祸。我把话说得浅薄一点吧,借,你是在大家最困难的时候做了一件最了不起的事,在张普景这里,在梁必达那里,在我们这些老同志面前,这件事是你的一笔积累。不借,你就是我们全体的敌人。我今天说这些话,是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的,你可以把它整理出来交给江古碑,看他能把我怎么样,我——无所谓!”
朱预道的防线彻底崩溃了。这一瞬间,他想了很多,他想到了凹凸山的月亮,看见了一片血火硝烟,听见了夜半枪声。良久,他抬起头来,双眼迷离:“老窦,你安排吧,我……我尽最大的努力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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