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的工作组名叫四清工作组。
斯烱走到工作组的驻地去看热闹。看村里新的靠工作组近的人把他们的行李搬进楼里。当年,她在工作组帮忙时,村里那些不进步的人就像她现在这样,懒懒地倚在院墙上,看工作组和积极分子楼上楼下,院里院外地进进出出。她不再是当年干干净净精精神神的样子了。现在的她,脸上黯淡无光,身上的衣服有些肮脏,一双套在脚上的靴子也松松垮垮。
当年把她的名字写成斯烱的组长刘元萱还在,还是穿着前胸口袋插着只钢笔的旧军装。只是这位已经四进机村的干部,这回已经不复以前的神气了。这回指挥若定,自信满满的是一个瘦小女人。
这个瘦小女人站在那里发号施令,刘元萱和别人一起进进出出楼上楼下地搬运行李。每一次,他都经过斯烱的面前,一副不认识斯烱的样子。斯烱并不在意,她从来没有让他认出来的期待。但在第三次经过她面前的时候,他停下了步子,把左手提着的网兜捯到右手,又从右手上捯到左手。这样捯来捯去的时候,网兜里的搪瓷脸盆和搪瓷缸子搪瓷碗相互碰撞,发出丁丁当当的声响。他想说句什么话,但始终没有说出来。斯烱看到他眼睛里出现了愧疚的神情。他的鬓角上出现了稀疏的白发。斯烱觉得,心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揪了一下。没等他说出话来,斯烱就转身离开了。
那时的工作组每天都跟社员一起下地劳动。那个身材瘦小的女人领着大家唱歌,休息时,又给大家读《人民日报》上的文章。这在当年,都是刘组长的事情。现在,他和社员们一起坐在地边,口里嚼着草茎,神情茫然。
很多人都说,刘组长一定是犯了什么错误了。
斯烱的想法却不一样。她想,这个人反倒可以休息一下了。不像那个女组长,把自己累得脸色蜡黄。
晚上开会,女组长讲得慷慨激昂,谁都不知道她那瘦小的身体里哪能储存那么多的能量。工作组把村里的干部都换过了一遍。晚上,或者不能下地的雨雪天,女工作组长还挨家挨户地走访。对斯烱的走访,是一个下雪天。
她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地出现在斯烱家的火塘边。她弯着腰,把硬壳的笔记本顶在肚子上,半天开不了口。
斯烱抱出被子来在她背后做成一个软靠,在热茶里多兑了些奶,放在她面前,斯烱说,不要忙着说话,喝点热茶。
那茶里面加了比平常多三倍的奶。
组长喝完奶,闭上眼,脸色红润了一些,说,谢谢,我好多了。
斯烱依然说,不要说话。
她又单烧了一壶不加奶的茶,里面加了两块干姜,她倒了满满一碗,看着女组长把那碗茶也喝了。斯烱说,我想你是肚子不舒服,这回肚子不痛了吧?
组长脸色柔和多了。
她掏出一块水果糖,剥掉上面的彩色玻璃纸,塞进斯烱儿子口中。看着孩子脸上浮现起幸福的表情,她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胆巴。他舅舅起的。
女组长说,我想起来了,我们工作组的人说,起这个名字的人有文化,知道历史上,呃,元朝的时候,就有一个胆巴碑。
组长打开了笔记本,神情也一下变得严肃了,胆巴的父亲是谁?
斯烱温暖的心房随着这句问话一下变凉了。她紧紧闭上了嘴巴。
也许我不该这么问,你有很多男人吗?
斯烱摇摇头,却紧闭着嘴巴。
我也相信你并没有交很多男人,那为什么不知道他父亲是谁?接下来,这个又来了精神的工作组长面对陷入沉默的斯烱说了很多话。中间,还穿插着姐妹、好姐妹、不觉悟的姐妹这种对斯烱的新称谓。组长带着因为奶茶与姜茶造成的红润表情失望地离开了。
斯烱却不明白,身为工作组长,那么多事情不管,却拼命打问一个孩子的父亲是谁。这个世界连一个孩子没有父亲这样的不幸事情都不能容许了吗?这个晚上的斯烱是多么忧郁啊!但是,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使她怀上胆巴的那件事,梦见了使他怀上胆巴的那个人。她醒来,浑身燥热,乳房发胀。想到自己短暂开放的青春,她不禁微笑起来。微笑的时候,眼泪滑进了嘴角,她尝到盐的味道。她想到,这个时候,屋子外面的草,石头,甚至通向村外的桥栏上,正在秋夜里凝结白霜。那也是一种盐,比盐更漂亮的盐。
她抚摸自己的脸,抚摸自己膨胀的乳房,感觉是摸到了时光凝结成的锋利硌手的盐。
工作组没有像以往一样,从村里调一个青年积极分子到组里,说是工作,其实是照顾他们的生活。像当年的斯烱一样,挨家挨户讨牛奶,蔬菜。这一回的工作组自律太严,也许是因为这个严肃的女组长,也许是因为形势更紧张了。
冬天,工作组仍然没有撤走的意思,一个大雪天,脸色蜡黄的女组长又登门了。
这时母牛已经断了奶,斯烱只给她烧了姜茶。
等她喝了茶,脸上起了红润的颜色,斯烱又把一只小陶罐煨在火边,她想煮一块猪肉给这个女组长。但她又掏出了笔记本。斯烱生气了,她说,你又要问谁是胆巴的父亲吗?我不麻烦别人也能把他养大。
组长涨红了脸,我只恨妇女姐妹如此蒙昧,任人摆布。
斯烱听不懂这句话,她说,你觉得我是可怜人,我觉得你也是个可怜人。
组长冷笑,听听,这都是什么话,是你的和尚哥哥教给你的吧。
斯烱后来挺后悔,当时怎么就把准备煨一块肉的罐子从火上撤掉了。
斯烱说,你可以问我别的问题。
组长说,有村民反映,盲流犯吴芝圃是你把他藏起来的。
他以前在这里开店十几年,不需要什么人把他藏起来。
那就是说,你跟他没有任何干系了。
我看他可怜,送了盐给他。
不止是盐吧?
他天天煮野菜和蘑菇,没有盐,也没有油,脸都绿了。我还送了一点酥油给他。
哦,还有油,酥油。
可他也帮了我,他一样一样把可以吃的野菜指给我,把一样一样可以吃的蘑菇指给我,那一年,地里颗粒无收,这救了我家人的命,也救了很多机村人的命。
等等,你说到蘑菇了。说是工作组教会了机村人吃蘑菇?说你天天挨家挨户去收牛奶。
不是天天,就是十几二十天,羊肚菌下来的时节。斯烱笑了,那可是工作组跟机村人学的。
你拿牛奶付钱吗?
有时付。
有时付是什么意思?
有时工作组每个人翻遍了衣兜,也没有一分钱。
后来还了吗?
有时还,有时也忘记了。
好,很好。再说说蘑菇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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