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斯烱》第6章

    连着下了几天雨。
    天气也一天冷过一天。山下下雨,山上起了雾,把山林和天空都遮得严严实实,寒气四起。机村人知道,那是山上的雨已经变成了雪。但是地里的庄稼还没有收回来,空气中充满了那些没有结穗的麦草在雨水中沤烂的味道。那是令人绝望的味道。
    终于,无有边际的冰凉雨水止住了,云缝中放出耀眼的阳光。
    那时,斯烱正在屋里跟阿妈说话。
    阿妈说,这么多雨,不要说庄稼,地里的草都沤烂了,没有指望了。
    法海说,烂了就烂了吧,人反正也不能靠吃草过活。
    斯烱说,我操心的不是这个,是雨把青和蘑菇都沤烂了,那才是不让人活。好在太阳出来了。
    说完,她就把孩子塞到他外婆怀里,出门去了。
    连续阴雨后的荒野真是凄楚。林子里的蘑菇都腐烂了。那么大一个蘑菇圈里,起码有两三百朵蘑菇,经过连天阴雨,只剩下十几朵没有腐烂。她赶紧把它们收集起来。斯烱觉得,蘑菇腐烂的气味令她有些心伤。于是,她抬起头来,把视线转移到树上,她看到青树籽还一粒粒挂在枝头上,拇指头那么大一颗颗的果实,紧嵌在褐色壳斗中,闪闪发光。斯烱想,不成熟的庄稼烂在地里,等太阳把树上的水气晒干,就该到树林里来搞秋收了。她的心情立即就好多了,觉得笑容浮现在了脸上。她抬手在脸上抚摸一阵,把双手举在眼前,并没有看到笑容转移到手掌之上。
    出了树林,斯烱对自己说,太蠢了,笑怎么会跑到手上。
    但她知道自己笑得更厉害了,于是一边走,一边把手举在眼前,想看到上面确实有笑容出现。
    她一路想青树上那些饱满的亮锃锃籽实,一面笑着。这是饥荒将要驾临机村的时候,她知道,有了这些籽实,他们一家就能熬过荒年。她在说,阿妈,看着吧,哥哥看着吧,儿子看着吧,我能让一家人度过荒年。
    等到她觉得走到了家门口,要抬手推门时,才吃了一惊。
    她不在村子里自家的门前!
    她发现自己站在那条荒废已久的小街上。她不敢对自己说,一定是遇见鬼了。那时的机村人相信,有一种鬼会把人引到他们的地盘上。
    斯烱想起了哥哥的话,说她以前用木炭描在板壁上的字还在。她想,那是鬼在引我呢。脚步却止不住,很快就来到了她帮过佣的吴记旅店门前。她描下的字真的还在,但被风吹日晒雨淋,不止是字迹已经快淡到没有,连木板的棕褐色也将消失殆尽,变成了一片惨白。她伸出手,要去摸摸那些淡淡的字迹,木板就破碎了。不是她手碰触到的那一小块,而是整个一面板壁都塌下来。腐烂的板壁塌下来的时候,没有一点声响,就是悄然下滑,变成一些细碎的粉末,堆在她脚前。店铺的内部一下在她面前洞开。
    接下来,她看到了一堆有气无力的燃着的火,看到了一个人,一个老人,面容悲戚坐在火边。
    斯烱惊呆了,哥哥法海说有鬼,现在,一个鬼真的出现在她面前了。
    那个鬼抬起眼皮,看着她,哑声说,是斯烱吧。
    斯烱不敢惊叫,小声说,鬼啊!
    那个鬼说,我不是鬼,我是吴掌柜。
    斯烱想跑,却挪不动步子,恐惧把她的双脚钉住了。
    那个鬼又说,你仔细看看,我是吴掌柜。
    这回,斯烱从这个鬼身上看出一点过去那个掌柜的影子。小眼睛,山羊胡须。斯烱战战兢兢问,掌柜,你死了吗?
    我没死。
    那你的鬼怎么回来了。
    掌柜的嘴里发出了哭声,我们一家七口人从这里走的,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了,变鬼的那些人都回不来了。掌柜哭泣的时候,眼泪鼻涕从那沟沟坎坎的脸上慢慢滑下来,最后,都亮晶晶地挂在了那几绺花白干枯的胡子上。掌柜又伸出一双瘦脚,两只脚上套着不一样的鞋子,两只鞋底都已经磨穿。他说,要是捡不到这些鞋,我都走不到这里了,走不到你们蛮子地方了。
    斯烱问了一句话,你走来这里干什么?
    掌柜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话,我惹你不高兴了?
    斯烱在民族干部学校学到的东西涌上心头,涌到嘴边。不准说蛮子地方,解放了,民族政策,要说少数民族地方。
    是啊,是啊,解放了,说错话也是不允许的。我想我只有走到这里才有活路。山上有东西呀!山上有肉呀!飞禽走兽都是啊!还有那么多野菜蘑菇,都是叫人活命的东西呀!
    听着这些话,斯烱也变得眼泪汪汪了。
    以前的掌柜说,我想求你要点东西。
    斯烱说,呀,掌柜,现在我们一家为省点粮食,吃得满身都是蘑菇味,哪里还有东西可以施舍给你呀!
    掌柜笑了,斯烱长大了,会哭穷了。他笑着的时候,露出了通红的水淋淋的牙龈。
    斯烱想起,以前掌柜的牙齿就不好,吃完饭,就用腰上挂着的一只象牙签剔牙。他从牙缝里剔出的都是牛肉羊肉或者野物肉的粗纤维。他会举着这些细肉丝在眼前,感叹自己的苦命。感叹自己在老家立足不住,来到这只能吃肉而少有菜吃的地方。他常常举着牙缝里剔出来的肉丝怀念家乡那些菜,豆腐、豆花、莲藕、笋、丝瓜、豆尖……这样的结果是,他的牙缝越来越宽,从牙缝里剔出的肉纤维越来越多。那时,掌柜就这样天天诅咒这个蛮子地方,诅咒自己开的这个店。
    现在,他那些稀松的牙齿快掉光了,嘴里就剩下颜色鲜艳的让人恶心的牙龈。
    他对斯烱说,给我一小块肉吧,我满身都是草的味道了。
    斯烱想起以前他讨厌肉的样子,说,没有肉了。同时,嘴和喉舌间唾液泛起,生起了她对肉的怀想。
    掌柜又哀求,我要盐,不然,往肚子里塞再多野菜和蘑菇,我也站不起来了。
    斯烱笑了,有了供销社,盐可比以前便宜多了。
    掌柜又露出他满嘴令人恶心的牙龈,他说,我吃了两只土拨鼠,好多泥鳅,和着野菜一起煮,但没有盐,身上还是没有力气,我都快站不起来了。他说,只要你给我一些盐,身上有了力气,我就能弄到更多的肉。
    斯烱回家,告诉放羊的哥哥,说老街上没有鬼,是以前的吴掌柜偷跑回来了。斯烱包了些盐在旧报纸里,让哥哥放羊时顺便送去。
    哥哥不同意,说,千里万里的,说回来就回来了,你怎么晓得他不是个鬼?
    斯烱说,你是和尚,念两句咒,就是鬼也镇住了。
    哥哥说,我不是大喇嘛,一个烧火和尚的咒怕是没有那么大法力吧。
    斯烱却抽不出时间往那条废弃了的老街上去。雨水一停,工作组就组织全部劳动力抢收地里那些因肥力过度而不能成熟的麦子。工作组在动员会上说,收不到粮食,但这些麦草都是很好的饲草,可以把集体的牛羊喂得又肥又壮,庄稼怕肥,难道牲口也怕肥吗?组长有学问,说了一句村里人不懂,工作组里人也大多不懂的话,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句话经过多次解释,多重翻译,终于让村里人听懂了。这句经过多次翻译的话最后成了这样:太阳出来时没有得到的,会在太阳落山时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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