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大地涌起了春潮秋闹的热浪。
二轮土地承包工作很快结束了。市委、市政府在这里召开完现场会以后,秋收秋翻,送交订购粮,打井,稻田起埂,清山间伐,蔬菜温室和大棚成片地平地而起,附近几个县城的机井队都来了,田野上架起了临时电线,连续多少个夜晚都是灯火辉煌。外来打工的,市里职能部门下来服务的,村民们更不用说,日夜地奋战着,按着市委、市政府的要求,要在大地封冻前把应做的工作都抢做完毕。可谓名副其实的时间紧,任务重。年龄大点儿的人都有种感觉,仿佛元宝市又像当年的大跃进一样。
罗冬青带领常委们在俄罗斯召开了常委会,和常委们察看了贮有铁矿的两座山,听取了贮量勘探、含铁量化验以及开采规划设计,察看了蔬菜批发市场的选址,听取了市场消费测算报告。常委们一致叫好这两个大项目,几乎都说,真的实施方案以后,元宝市的经济可就要插翅高飞了!罗冬青又走遍了二十八个乡镇,察看了二十八个万亩水田开发区,又察看了口岸附近几个乡镇的蔬菜开发区,一直浸沉在疲劳、兴奋和幸福的感觉之中。
傍晚,罗冬青回到家,洗脸刷牙,坐到饭桌旁时,史永祥端上菜和二米饭。
“罗书记,”史永祥已经憋了多少天了,罗冬青忙,他也忙得不可开交,今天终于憋不住了,“我怎么就不明白。元宝村群众集体上访事件,是计德嘉这些年来公开认输的惟一一件事,李书记已经抓住他的心理,狠狠地进行了批评,为什么不火上加油,继续对他进行批评,追查责任,借机把他交流,反倒让曹晓林出来降温灭火,唉——”他叹口气,放下筷子,“真不明白呀,我的书记,这是从人民的利益出发,从党的事业出发,也是为计德嘉本人负责任——”他见罗冬青也放下了筷子,听得很入神,激动地说:“冬青书记,通过从种种现象分析,凭着我的政治敏感,我总是感觉到,自从你来元宝市那天起,计德嘉就没放松一时一刻在你的位子上打主意。对他这样一个横草不过的官僚,好不容易抓住狠狠剖析教育的机会,你却抬胳膊放行了。唉——后悔去吧,姑息养奸,姑息养奸呀!”他惋惜而气不公的样子拿起了筷子端起了碗。
“永祥同志,我的秘书长,”罗冬青也端起碗,说,“李书记的发言,可以说就事论事并不过分,我发现计市长已经冒汗了。倘若你再猛猛来一炮,也是这个激昂的调子,你要是放开思想,比李书记还有针对性,还要尖刻,那样,会让计市长以为,我是事先布置的。会开得本来就有点儿突然,也别让别的常委误会,我在搞感情的小圈子。你应该想到,有时候,实质上没问题,而有些现象,往往给人以错觉,形成解不开的疙瘩。”他笑笑说,“永祥,我当时看出你那跃跃欲试要发言的样子了,当即点名让曹书记发言,我真为你那天没发言而庆幸。”
“行啦,行啦。”史永祥又把筷子放下了,“我的书记同志,我知道,共产党员要襟怀坦白,要姿态高昂,工作方法要讲究策略。可是,这得因人而异,因事而异。这和平年代党内的思想斗争、意识形态的斗争比战争年代隐蔽而诡秘,我看哪,也不比战争年代少多少残酷性。毛泽东同志襟怀坦白不?坦白得都把林彪当接班人写进党章里了,林彪还要谋害他呢。”他见罗冬青也放下了碗筷,更加来劲了,“计德嘉做了多少年要当市委书记的梦了?全市人民都清楚,天上突然掉下了你这么个林妹妹,他能不忌妒吗。当然,并不是说这种安排就会有这种忌妒,省里有过不少这种调整,我有意听人说过这种情况,多数都很好。这就得因人而异了,因到计德嘉身上,恐怕就是另一码事了。那就职演说大会上,你看出计德嘉的架势来了吧,有些事等你回过味来后,怕已经不赶趟了——”他脑子里一转,把想说又想不说的几句话还是说了出来:“过去,我们在党校萍水相逢,相处甚好,那时只是观点一致,并没有处理具体事情的碰撞。那时候,我就觉得你是帅才。来后这段时间证明了那时我的朦胧判断。我曾思量过,从思想路线、工作方法以及能力水平,特别是你那种创造性的思维,令我佩服,简直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完人。通过这次民主生活会我才隐隐感到,你还有那么多书生气,还有那么多温良恭俭让,你还缺乏政治上的成熟度——”他说完最后一句话,觉得有点过分,又说:“可能只有我才能对你有啥说啥。”
“哈哈哈——”罗冬青笑了,“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直接对我论是道非呢!太好了,太好了。”他说着去拿酒,找酒杯,“永祥,古人不是说,话不投机半句多,酒逢知己干杯少吗,咱俩喝一盅怎么样?”
史永祥连说好好好,你坐你坐,很快找来酒和酒杯,先人后己斟满了杯子。
史永祥端端杯子又放下说:“冬青,有些领导在评价下属干部时常用‘成熟’或‘不成熟’这两个词,今天叫我用了一个,而且颠倒了,不是上级说下级,而是下级说上级。我觉得,旁观者清是很有道理的。我在地区办公室当副主任时,我的主任和主管副书记也这么说过我,他们用土话评价我好拔犟眼子,他们用政治俗语,就说我不成熟。我当时不服,觉得自己提的问题有理有据,比如给领导写的报告里有虚假数字等问题,一时弄得他们很尴尬。我相信,自己坚持正义,不是不成熟而是成熟,为此,还和一个要好的朋友嘀咕过,这位朋友也没犟过我,但直摇头。不久领导决定流放我到这个地方,那时还是个边疆小县。那位朋友惋惜地对我说,永祥啊永祥,你还记得咱俩对‘成熟’问题的争论吧?某种意义上说你成熟,你有理,可以说是成熟;可是把你拨拉走了,你再没机会在这里实施你的成熟,这就说明你不成熟。这我才知道,一些词语本来内容很确切,有一定的含意,只要和政界一搭上,内涵就丰富了。成熟,有人指的是有见解的,有人指的是果断,有人指的是善于驾御复杂的局面,有人还指处事油滑——”罗冬青刚要接话,史永祥又说,但平稳了口气,“冬青书记,我刚才一时冒出这句话来,也不知道是从哪个角度切入的。”
“永祥,不管是从哪个角度,也给了我很大的启发。”罗冬青说,“我只意会不言传,这是个很大很深的课题,等我的心静下来,或者说开完党代会以后,经过一段实践,咱俩把酒临风,长叙细谈。”
沉默,喝了一阵子酒后,两人一口菜一口饭地吃了起来。
罗冬青边吃边从心底觉出舒服坦然的滋味。群众厌恶大吃大喝,从中央到地方三令五申刹吃喝风,有些干部顶风上,吃到挨批评受处分,自己怎么就感受不出满桌鱼肉,喝得醉醺醺,是一种享受呢?还有比这顿饭再惬意、再舒心的吗?
“冬青书记,你说的我明白,你做的我也明白,可是,得因人而异啊。”史永祥吃完碗里最后一口饭,把碗筷一推说,“我就隐隐约约感觉到,平静和随和的背后有着一种意会到的不平静。”
罗冬青也放下了碗筷:“怎么,有什么迹象?”
“听说尤熠亮的老婆二妮吃安眠药自杀了,”史永祥说,“尤熠亮的老丈人、丈母娘,还有大舅子、小舅子和尤熠亮吵喊成了一锅烂粥了。社会上也舆论纷纷,有的说,尤熠亮打了书记被撤职以后,没了职没了权,二妮那个母夜叉给尤熠亮气受,尤熠亮哪听这个,丁咣二五给她好一顿揍。二妮想耍泼吃安眠药吓唬尤熠亮,尤熠亮以为她瞎胡闹没管,假死当真的了,解剖尸体时,果然发现了大剂量的安眠药。也有的说,尤熠亮这小子蔫人坏心,在外边玩小姐,玩大了肚子,那小姐找到他家里赖着不走,二妮是为着这个和尤熠亮干仗,尤熠亮两头为难,怕老婆大闹,又怕那小姐上告,二妮耍泼时打了她。二妮想以死威胁尤熠亮,尤熠亮就任她去了,正好那小姐逼着尤熠亮离婚娶她哩。”
罗冬青问:“传得这么有鼻子有眼儿,有没有影儿啊?尤熠亮家到底有没有小姐呀?”
史永祥说:“我听法院民事厅的一位副厅长说,案发时,尤熠亮家确实有个怀孕的女孩,尤熠亮一口咬定是他哥哥尤熠光给介绍来家里做保姆的。尤熠光认账,还说来时就怀了孕,正好不想干了,出了这事儿,就辞职走了,还写下了证言。”
“噢——”罗冬青纳闷儿,“怎么这么有戏剧性。”
“这好像没什么疑问。”史永祥说,“我问了,法医解剖报告单、照片都属实无误。尤熠亮的口供就是,因他被免职问题争吵后,自己不在家,小保姆外出买东西的空儿,二妮吃了药。”
罗冬青问:“没了解了解尤熠亮的反应吗?”
“我已了解了,”史永祥回答,“都说,尤熠亮和二妮是吵吵闹闹的夫妻,吵了好,好了吵。尤熠亮每次都是吵几句就没电了,一股火上来,只能请神不能送神,二妮就没完没了地发泼,每次都是尤熠亮让着她。这二妮一死,尤熠亮的表现是闷坐,抓头发顿足捶胸,痛苦不已,只是不善于表达,别人间一句答一句,尤熠亮是这个性子。”
罗冬青点点头听着,琢磨着,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偶尔有人有话题议论起尤熠亮,自己就有点感觉,和打自己的情形对不上号,越琢磨越觉得应该是尤熠光,而不是尤熠亮——当然也常否认自己这种感觉,有曹晓林亲自安排调查,调查组成员又不是一个,这还能差了,自己常有幻觉错了的时候。
“冬青书记,”史永祥说,“听说,反正我也是听说,计市长对这事很关心,打电话给尤熠亮好一阵子安慰,还嘱咐有关部门要公平合理、实事求是地处理好这件事情。”
“永祥,看来,在元宝市你的耳目不少啊,”罗冬青说,“我可是很闭塞。”
史永祥说:“大概是和我当这个秘书长有关,分管办公室,又兼机关工委书记,自然,有什么情况他们都会向我报告。再一点,我和他们很随和,他们中不少人都能如实给我说些情况。”
罗冬青说:“永祥,这么说,计市长都这么关心这事情,我作为市委书记,更应该关心关心了,况且尤熠亮又是因为打了我受的处分。”
“不用不用,”史永祥说,“我听说后已经以你的名义打了电话给尤熠亮,这件事,属于家务事,管他什么原因,法院只要处理了,他们认可就行了。”
“这些天,社会上还有一种舆论像刮西北风似的越刮越盛,”史永祥对罗冬青在计德嘉的问题上不听他的劝告,很有意见,故意加重语气刺激罗冬青,“那就是传说罗书记与白华的桃色新闻,也是有鼻子有眼。”他见罗冬青脸沉了下来,严肃地说,“有人向我报告,齐贵山就在海鲜大酒店吃饭时大加散布——”
“他——”罗冬青一下子想起妻子误会不接电话的事,顿时火冒三丈,“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我——我撤——我起诉——”
史永祥慢慢站起来,忧郁地说:“你撤他理由充足吗?你起诉他,谁出证呀?”
“我——”罗冬青来回在屋子里踱起步来,越踱步子越急,心里的火越烧越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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