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太平军毕竟出现了策略性的失误。他们是一帮没有多少战略意识的农民。他们从广西一处十分贫瘠的山区杀出来,来到武汉已经觉得很繁华了,到了江南更是感慨江南太好,也就不愿意走了。其实当时太平军内有一派人认为,至少应该把国都定在北方,因为就地缘政治而言,北方要胜过南方。但是更多的人认为,还是南方要好一点,应该把都城定在南京,那里富庶,吃得好穿得好。无论何因,最终太平军是把都城定在了南方。定都以后,历代农民起义中常有的问题又出现了,禁欲主义在一段时间内可以提倡,可一旦这些以前很穷的烧炭佬和樵夫等娶不上老婆的人来到繁华之地、温柔乡,他们的抗腐败能力就迅速下降,禁欲的精神也就逐渐瓦解。于是,在太平军内,从大头头开始腐败,大家纷纷去找老婆了,每个人都找了很多。
不过,洪秀全找的老婆倒是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多。《这个天国不太平》这本书值得一看,作者陶短房是罗尔纲的学生,他对太平天国的史料非常熟悉。这本书写得很好玩,但不是纯粹地写故事,而是回答了许多我们之前很少关注的问题。比如,为什么洪秀全没有皇后?洪秀全有多少配偶,她们都是干什么的?许多历史书讲到这里都不会提到这些问题,但他都解答了,很好玩的。陶短房经过考证之后发现,太平军定都后迅速腐败,相当严重。说太平天国的淫乱程度即使比清朝皇帝还厉害,也相差不多。洪秀全也就找了百八十个老婆,已经超过清朝皇帝。太平天国起义其实有一个问题:洪秀全是懂《周礼》的,却没有办法像士大夫那样用一种类似门规或是家规的文化传统来约束自己的配偶或后妃。士大夫也可以三妻四妾,但是他们可以依据礼法来约束闺门,保持家庭的团结和睦,而洪秀全找了这么多的老婆之后,就乱了,他根本招架不了。而他又是个无能的人,组织能力很一般,于是这一百来个老婆就乱了套,根本不服洪秀全的管制。他经常需要靠杨秀清来管理自己的妻妾,洪秀全常常让杨秀清亲自来天王府搞降神附体,装神弄鬼,说我是上帝啊,现在下到人间来教训众娘子们,大家都要听从洪秀全的话。洪秀全连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了,还得让别人来装神弄鬼帮忙制服,实在是可怜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但在太平军中,洪秀全对于这种男女之大防的礼教规定是非常严格的。他们等级森严,差一个等级,服饰、待遇、子女的称谓都不一样,而且男女之间的界限非常严格。《礼记》讲男女是在七岁分席,但没说男女在七岁之后不能相见。可在太平军中,八岁的孙子和八十岁的老奶奶都不能同时在一个房间里待着,可见其规定已经超级离谱。洪秀全对礼教有着近乎疯狂的执著,却没有执行和维护这些礼教的能力。连自己的这帮妻妾都需要杨秀清来管,杨秀清还能看得起他吗?杨秀清根本看不起他,所以杨秀清找的老婆比洪秀全还多,东王府的仪仗比天王府的还隆重,据说从南京城东门进去,前面的人走出西门了,东门那边还没走完,可想而知杨秀清出行的排场有多大。
拜上帝教虽然脱胎于西方宗教,但在运作起来后却逐渐偏离了原有的精神。基督教持一神论,在它体系内部也是如此,上帝是唯一的神。而且,虽然常说耶稣是上帝的独子,但按照基督教三位一体的说法,正确的理解是:耶稣是上帝的化身,被上帝派到人间来拯救人类,圣父、圣子、圣灵,即这种因信称义的精神是三位一体。但到了洪秀全这里,他对上帝和耶稣关系的理解就完全不同了:我也是上帝的儿子,但是之前有一个耶稣,他是老大,那么我就是老二。所以洪秀全没有立皇后,因为在上帝的天国里,上帝还在,所以他不能当皇帝,只能当王,进而他的配偶只能当王妃,但他又心有不甘,于是就空缺了皇后。但这样他的那帮兄弟又不干了,凭什么你能当上帝的儿子,我们不能当啊?于是他的那些兄弟都变成了上帝的儿子,其中三儿子就成了杨秀清,四儿子就成了萧朝贵,五儿子就成了冯云山,以及韦昌辉、石达开等,一共七个人都成上帝的儿子了。洪秀全也听过三位一体的名词,却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他曾经赐予杨秀清一封号,叫“圣神风”,而“圣神风”其实是早期基督教传入中国时,用于对译“圣灵”的词。这样一来,圣灵就成杨秀清了,可见洪秀全对这些概念完全是糊涂的。他还封冯云山为“云师”,萧朝贵为“雨师”,韦昌辉为“雷师”,石达开为“电师”,其中他又掺杂了中国农村自然宗教里的一些概念。所以,拜上帝教一点也不像基督教,因为其从根本上违背了基督教的基本原理。洪秀全还认为,既然基督已经升天了,那么我就是上帝在人间的代表,而且我在中国,中国又是世界中心,所以你们所有信仰基督教的国家都应该来朝拜我,由此可见他的自大。不过,尽管拜上帝教的最高统治者对教义是胡乱解释的,我们也必须看到,拜上帝教确实对于起义事业起到了很好的支撑作用,如果没有基督信仰,可能这次农民起义不会闹得这么大。
到南京以后,洪秀全又打出民族主义的招牌。当时有人向洪秀全出主意,建议他发表公告,说清朝是异族政权,而太平军要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恢复汉族传统。按道理,如果没有拜上帝教的信仰,他的民族主义旗号会很有吸引力,毕竟汉人士大夫是深受满人压抑的,尤其是那些比较上层的士大夫,他们都清楚自己身受异族压迫,在政治上是不得志的。但问题在于,拜上帝教信仰所表现出来的不仅仅是扫荡民间信仰,而是连儒家信仰也扫荡殆尽。尤其是在起义初期,洪秀全甚至还编出这么一个故事,说上帝曾在他面前召见过孔丘。上帝说孔子写的书尽是错误,现在社会中之所以有这么多问题,就是因为孔丘把人教坏了。于是上帝就谴谪孔丘,还暴打他,打得他一直求饶,到处跑。洪秀全其实对儒家伦理是十分在意的,他并没有抛弃儒家的东西,后来还印过《四书》,虽然自称对其进行了修改,但事实上修改的地方很少,尽是皮毛字句,基本上还是照搬的。洪秀全这么多年一直读下来,其实对这套东西还是很信的。但他编出这样一个故事,对圣人进行这样的亵渎,这是许多士大夫容忍不了的。虽说皇帝是“圣上”,但很少有士大夫真的把皇帝当圣人,士大夫心中的圣人只有一个,就是孔子,顶多加一个亚圣,孟子。这是神圣不可动摇的,因为这是士大夫的饭碗,也是他们的信仰,他们之所以成为士大夫,就是因为懂这玩意儿。现在洪秀全否定了士大夫的精神偶像,说孔圣人教书教错了,还被人打了一顿,这种侮辱怎么能让士大夫受得了?
还有一个问题,由于洪秀全这帮人大多是小知识分子或农民,所以尽管他们也开科取士了,但这个开科取士仍存在大问题。在这个问题上很多历史材料和研究都说法不一,有的说他不尊重知识分子,有的则说他很尊重,但即使是很尊重,他也只是把这些读书人派去当文案、当先生,从不委任他们以更高的职务,不给他们官当。据说钱江、王韬,都曾经投奔过太平天国,但都没什么好结果,于是都跑了。容闳回国,也先去的太平天国,看看不行,才走的。其实,太平天国并不重视知识分子,至少不重视那些中上层的士大夫。所以,所谓的开科取士,取的都是一些很差的人。一方面,他在精神上蔑视士大夫的偶像;另一方面,在现实中他又不给士大夫具体的权力。就这样,太平天国就丧失了士大夫的支持。许多士大夫作过比较,如果太平天国起义成功了,士大夫的命运可能要比在清朝的统治下更悲惨。这就是太平天国失去士大夫支持的原因。而我们从历史上看,如果农民起义失去了士大夫的支持,那根本就成不了事,闹得再大也没用。你看,宋朝士大夫从不参与反叛,因为皇帝对士大夫比较好,所以整个朝代都没有叛士。结果,尽管方腊、钟相、杨幺等的起义规模都很大,但都成不了事,问题正在于没有士大夫的支持。没有士大夫,他的起义就缺乏组织,难以塑造统一的文化,而且战略战术都难以提升。农民不是没有力量,但这种力量需要整合,没有人来整合,再大的力量也成不了事,太平天国的历史再次证实了这一点。尽管有小知识分子的参与,但他们本质上还都是农民,和真正的士大夫仍存在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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