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没给文三儿留下什么印象,他没几天就把徐金戈这个人给忘了。文三儿属于那种生活在混沌中的人,车行里的老伙计们都说文三儿是属耗子的,撂爪就忘。
文三儿只是在一个月后遇见了陆中庸,从陆中庸的嘴里才知道,那天晚上砖塔胡同41号出了大事,两个日本人被杀,犬养平斋受了重伤。事后日本宪兵把那一带都戒严了,还在全城展开了大搜捕,至少抓了一百多个嫌疑犯。据陆中庸说,犬养平斋是经过抢救才保住的性命,而姓徐的凶手却神秘地失踪了。巧的是那天晚上珠市口也发生枪击事件,日军12联队的两个士兵和一个中国警察中弹身亡,凶手也没有抓到,这两起事件之间有没有联系还不清楚。
陆中庸叹气道:“这姓徐的不仗义呀,我陆中庸拿他当朋友,谁知他却是重庆派来的杀手,差点儿把我也搁进去,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幸亏日本人对我还是比较信任的,不然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呀。”
文三儿心说,你他妈活该!谁让你给日本人当狗?但表面上,他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徐爷还欠着我的车钱呢,陆爷,这下我找谁要去?”
陆中庸幸灾乐祸地回答:“文三儿,我教你个法子,找日本宪兵队要……”
文三儿再看见徐金戈时,已经是1945年的10月份,那时战争已在8月15日结束了。据那来顺说,本来日本人还能挣巴两下,谁知美国大鼻子可不论秧子,照着日本国“咣”“咣”就是俩大号“麻雷子”,炸得日本天皇当时就尿了裤子,还没缓过劲来,老毛子又来拉便宜手,在东北几天就把满洲国给灭了,这回日本天皇可真扛不住了,没二话,立马认栽。咱蒋委员长本来想就势灭了日本国,后来一看日本天皇认了,蒋委员长心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人家都认了,咱中国人也不能没结没完不是?算啦,饶了这帮孙子吧。
文三儿可并不同意蒋委员长的观点。他有自己的道理,原先日本人横的时候咱惹不起,就先忍着,现如今日本人软了,该轮到咱收拾日本人了,就不能轻饶了这些小鬼子。欺负了咱中国人八年了,现在跟没事儿人似的想走,门儿也没有。
抗战胜利的消息使文三儿兴奋了好几天,他几乎不敢相信,如此凶悍的小鬼子怎么一下子就投降了。这些小鬼子也很奇怪,一旦投降了,一个个的比猫还温顺,见了中国人就不停地鞠躬。文三儿记得当年路过日本兵哨卡时,中国人若是不向日本兵鞠躬很可能就被捅一刀,如今风水又转回来了,这感觉简直太好了。
文三儿每次在街上遇见日本人时,都要故意停下车,双臂抱在胸前,两腿叉开,好好享受一下受人尊重的滋味。这种事也上瘾,要是哪个日本人没向他鞠躬,而是一低头就过去了,文三儿就会勃然大怒,这小子怎么这么不懂规矩?有人下没人养的东西,见了文爷不鞠躬,还反了他啦。这时文三儿必定要追上去踹他一脚。
后来,文三儿的胆子又大了一些,脾气也跟着见长,他在人力车的踏垫下藏了一根短棍,在街上遇见日本人,二话不说抽棍就打,不管他是侨民还是军人。有一次文三儿在珠市口碰见一个日本兵,这小子就像耗子一样溜着墙根儿走路,文三儿从踏垫下抽出短棍追了上去,照着日本兵的后腰就是一棍。那家伙连头也不敢回,只是捂着腰像狗一样拼命逃窜。这时旁边看热闹的老少爷们儿都叫起好来,文三儿忽然觉得自己很有些英雄气概,他一手叉腰,一手用短棍指着日本人的背影吼道:“小鬼子,别再让文爷碰见你,见一次打一次。”
这时有个挑剃头挑子的剃头匠也手痒了,他连忙卸挑子抽扁担,准备助文三儿一臂之力,等他手忙脚乱抽出扁担时,那日本人早跑远了。
剃头匠埋怨众人:“你们倒是截住小鬼子啊,咱爷们儿还没出手呢,这下可好,跑啦!这不是拱咱爷们儿火吗?”
文三儿很江湖地朝剃头匠一抱拳:“兄弟,就不劳您出手啦,这小鬼子还没三块豆腐干高,咱一人打他仨都有富余。”
剃头匠也抱拳回礼:“老哥是条汉子,剃头不剃?咱免费。”
“免啦,后会有期。”文三儿把短棍放回原处。
国民政府的先遣部队已经开进了北平,听说准备把日本人分批遣返回国。文三儿对此很不满意,逢人便说,甭让这帮孙子走,都走了,文爷我手痒痒了怎么办?
国民政府的接收大员们也一批一批地出现在街上,他们进城时坐的是美式吉普车,才几天工夫,官员们的座车全换了,别克、奥斯汀、菲亚特……北平城成了万国汽车博览会,什么牌子的汽车都有,看来接收逆产是件很惬意的工作。
接收大员们忙得很,既然是接收逆产就得搞清楚什么是逆产,明着的好说,凡日本人的财产、公开投敌的汉奸财产都属于逆产,但还有很多人的财产属于模糊概念。既然在伪政权里担任过公职的人算是汉奸,那么在伪政权里当过门房的算不算?当过炊事员的算不算?在日本人开的洋行里工作的中国人算不算?在伪政权控制下的清华大学、燕京大学的教职员工算不算?在伪政权下上大学的学生是否算作“伪学生”?汉奸这个概念是模糊不得的,一模糊就会使很多人遭殃,他们名下的财产也会跟着易主。那么谁才拥有评判权呢?看来只有接收大员们,他们要说谁是汉奸,大概总能搞出点儿根据来。
先是陆中庸中箭落马,唯怨这小子太张扬,他抗战之前在北平城也就算半个名人,靠支破笔到处惹是生非,唯恐别人的日子过好了,本来仇家就多,况且后来又上赶着去当汉奸,其迫切程度不比科举时代赶考的秀才们低,还生怕日本人看不上自己,把当汉奸的名额给了别人。用文三儿的话说:跟他妈的吃了蜜蜂屎似的,谁拦住他当汉奸他跟谁翻脸,这孙子,打小就吃喝不落空,占便宜不让人,这下褶子了吧?
陆中庸是在一个深夜被逮捕的,国军宪兵煞有介事地来了二十多人,还开来好几辆汽车,其中一辆闷罐车被漆成血红色,一跑起来就呜呜乱叫,二里地以外都能听见。听说这玩意儿叫“飞行堡垒”,专门逮人用的,不是要犯还没资格坐这种车。这回陆中庸算是露了大脸啦,人家宪兵一脚把他家大门踹开时,这小子还没醒过味儿来,披着件丝绸睡袍还伸出手要和宪兵们握手。为首的一个宪兵劈头给了他俩大耳光,陆中庸被抽得原地转了一个圈儿,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两个身高马大的宪兵给放翻了,被麻利地扣上背铐,然后宪兵像拎只小鸡一样把陆总编扔进“飞行堡垒”。宪兵们从停车到走人没用了两分钟,陆中庸的一个邻居目睹了全过程,第二天就眉飞色舞地描述出来,市民们听得很过瘾,都说不能轻饶了这王八蛋。
文三儿在米市胡同北口碰上李大砍正拉着车进口,文三儿兴高采烈地问:“李爷,听说陆中庸的事儿了吧?”
李大砍斜了文三儿一眼,不咸不淡地回答:“姓陆的倒霉了,你小子乐什么?”
“我早说什么了?当汉奸没他妈好果子吃,这回让我说着了吧?李爷,这回闹不好就得活剐了这小子,他罪过大啦,枪毙都便宜他了。要我说,政府还得请您出山,除了您李爷,如今谁还有这手艺?”
李大砍说:“扯淡,姓陆的顶多吃颗‘黑枣’,如今不时兴凌迟斩首了,要不然大爷我能来拉车?这是他妈什么世道?二拇哥一动,人就玩完了,死得也忒舒坦啦。爷们儿,这法子不行啊,官家有官家的法度,犯什么法就得受什么刑,这是为什么?就为了让你在犯事儿之前好好琢磨琢磨,这案子犯得值不值,要是没人康八爷那身胆气,您就老老实实回家孵豆芽儿去,这就叫法度。现如今可好,甭管犯多大事儿都是一颗黑枣,您想不死都不行。当年的凌迟正好反过来,犯人只求早死,怕受罪,可大爷我偏不叫你死,让你死不了活受着,不这样镇不住人呀,往后敢犯案子的人还不越来越多?”
文三儿点头称是:“没错,要是没点儿王法镇着,谁还汗珠子摔八瓣干这苦力活儿?连我都得当土匪去。”
李大砍嘴一撇,上下打量着文三儿:“就你?说话也不怕闪了舌头,你他妈有这个胆儿吗?你当是个人就敢当土匪?别人我不敢说,就你文三儿,天生就是个拉车的货,连车都拉不好,还他妈当土匪呢?”
文三儿不急不恼:“李爷,您比我也强不到哪儿去,天生就是个抡刀的,和宰猪的没什么两样儿。要说不一样,那就是你李爷砍人头,人家砍猪头。我听说干这行的都落下毛病,有事儿没事儿就琢磨人家的脖子,从哪儿下刀利索……”
文三儿不等李大砍回骂,拉起车就跑,跑出老远还听见李大砍的骂声:“文三儿,你个杂种×的……”
也该着文三儿和徐金戈有缘,他还真在大街上碰上了徐金戈,这回徐金戈的装束变了,人家可真抖起来了。
那天文三儿在煤市街看见一个女人,这娘们儿贴着墙根儿走得飞快。文三儿觉得有些眼熟,他琢磨了一会儿,突然一拍脑门,他妈的,这小娘们儿就是当年那个日本妓女,那次文三儿和那来顺差点儿为这个日本娘们儿丢了命。真是老天有眼,又让文爷逮住了,文三儿顿时心花怒放,他来不及多想就冲上去把那日本女人用车别在墙角里。
那女人惊恐地望着文三儿,她穿着一件蓝布对襟的中式褂子,脸上不知涂了什么东西,显得脏乎乎的,不仔细点儿还真看不出她是个日本人。
文三儿乐了,他伸手在日本女人脸上捏了一把:“哟,脸上涂得是豆面儿吧?这小娘们儿真机灵,愣把自个儿打扮成‘驴打滚儿’的模样儿,你以为成了‘驴打滚儿’文爷就认不出你啦?仔细瞅瞅,还认得文爷吗?”
日本女人慌乱地摇摇头。
“嗯,你们日本人记性都不好,看来文爷得让你长长记性。”文三儿拽住女人的衣领往下一扯,衣领被扯开一个口子,那日本女人白嫩的胸脯露了出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发出一阵哄笑,那日本女人哭了起来。
文三儿越发得意起来:“装什么孙子,干的就是脱衣服的活儿,挣的就是卖炕的钱,装什么良家妇女?这叫捂着半儿拉充整个儿的,怎么文爷一动你就又哭又闹的,还动不得啦?”文三儿一时还没琢磨好该怎样收拾这日本娘们儿,但有一点是必须要做的,先把这小娘们儿的蓝布褂子扯下来再说。
文三儿正准备进一步采取行动,那日本女人却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文三儿发现刚才还跟着起哄架秧子的几位看客都闭上了嘴,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他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觉得有人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文三儿猝不及防,一头来了个“狗吃屎”……
两个戴着钢盔的国军宪兵手扶着腰间的枪套,正冷冷地盯着趴在地上的文三儿。
文三儿大惑不解,他从地上爬起来分辩道:“老总,您这是……”
一个宪兵劈面给了文三儿两个耳光吼道:“你胆子不小,敢光天化日下调戏妇女?”
文三儿认为有必要和宪兵们解释一下,这分明是误会,他并没有调戏妇女,他是在为国家做事。
“老总,您看清楚了,这可是个日本娘们儿,小日本不是投降了吗?咱中国不是打赢了吗?他小日本糟蹋了多少中国娘们儿?现在该轮到咱中国人报仇了不是?”
“啪!”文三儿又挨了一记耳光,一个高个子宪兵说:“王八蛋,你还敢狡辩?谁告诉你日本女人就可以调戏?政府有政府的法令,轮得上你来说三道四?”
另一个宪兵掏出一副手铐说:“你这是聚众闹事,扰乱社会治安,老子现在就逮捕你,快点儿,把手伸出来!”宪兵晃动着手铐催促道。
文三儿终于闹明白了,敢情收拾日本人也犯法。今天这事儿算是麻烦啦,他望着两个国军宪兵,双腿又开始不争气地哆嗦起来,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宪兵钢盔上的青天白日帽徽渐渐模糊起来,倏地变成了日本宪兵帽子上的黄色五角星。他当年从日本宪兵枪口下捡了一条命,被吓得尿了裤子,如今好容易把自己的政府盼回来,该是咱中国人抖起来的时候,可这是怎么回事?咱自己的宪兵怎么也打人抓人?
“嘿!说你哪,把手伸出来!”宪兵催促着。
文三儿绝望地哭了起来:“老总……不不不,不是老总,您是我大爷,亲大爷,您饶了我吧,我下次再不敢了。两位大爷,我一臭拉车的,您别跟我一般见识,您就拿我当个屁——给放了吧。大爷,我的亲大爷,您高抬贵手,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老婆孩子,一大家子靠我一人吃饭呀……”文三儿的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文三儿呀,你又在这儿胡说八道,你哪来的八十老母和老婆孩子?怎么瞎话说来就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文三儿身后响起。
文三儿的精神为之一振,他胡乱抹了一把泪水,红红的小眼睛里立刻泛出了光亮。他看见一辆美制吉普车停在圈外,身穿美式军服,佩戴中校肩章的徐金戈坐在车里,脸上露出了嘲讽的微笑……
两个宪兵走到徐金戈面前立正敬礼。
徐金戈冷冷地问:“怎么回事?”
高个子宪兵报告:“报告长官,这个拉车的调戏妇女,扰乱治安,我们准备把他交给附近的警署。”
徐金戈略有些惊讶:“就他?还敢调戏妇女?不会吧?这人我认识,他的胆子比耗子胆儿也大不了多少。”
“长官,事实如此,是我们亲眼看到的。”
文三儿直起腰来,脸色豁然开朗,满脸的鼻涕眼泪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虽然不认识徐金戈的军衔,但他本能地感到,有资格坐小车的人肯定比用两条腿走路的人官儿大。这就好办了,这时文三儿的脸上甚至露出一丝傲慢的神态,他朝徐金戈点点头:“徐爷,这两位弟兄可能是和我有点儿误会,我文三儿是什么人?您知道呀,咱好歹参加过抗日。说句不好听的,我文三儿抗日的时候,这两位弟兄还不知在哪儿……”
徐金戈笑道:“行啦,行啦,你少说两句,怎么这么多废话?”他扭头对宪兵们说:“这个人交给我,由我来处理,你们忙去吧。”
两个宪兵向徐金戈敬礼后转身走了。
文三儿没好气儿地对围观的人群喊道:“看什么?看什么?该干吗干吗去!吃饱了撑的?”
徐金戈拍拍文三儿的肩膀:“文三儿呀,你小子可是长行市了,就你这个耗子胆儿也学会在大街上调戏妇女了?”
文三儿朝宪兵们的背影啐了口痰:“我看这两个小子是他妈的汉奸,徐爷,您给评评理,他小日本欺负了咱八年,玩了咱中国多少娘们儿?我怎么就不能玩他们日本娘们儿?这叫一报还一报……”
“住嘴!刚才你怎么不敢说?人家走了你倒来劲儿啦?告诉你,日本政府已经宣布投降了,国民政府要按国际公约的规定把日本侨民分批遣送回国,在这期间还要保证日本侨民生命财产的安全,要是大家都去报私仇,那不就乱套了?”徐金戈教训道。
文三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徐爷,您什么时候回的北平?自打上次我送您去砖塔胡同就再没见过您,您还……还欠着我半个月的车钱呢。”
徐金戈这才想起车钱的事,他抱歉地说:“哟,真对不起,我把这事儿给忘了,这样吧,我给你留个地址,改日你去找我,我会加倍偿还你的。文三儿啊,我还得好好谢谢你呢,那天要不是你去报信,我也活不到今天,我还欠着你个大人情呢。”
“敢情是这么回事?”文三儿惊讶地张大了嘴,眼睛里放出光来。他今年四十四岁了,往前数数,这辈子还没干过什么太露脸的事,他没想到自己居然成了徐金戈的救命恩人,这无论如何也算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徐爷,我……”文三儿吞吞吐吐斟酌着词句,一时觉得很难开口。
“文三儿,你有话就说嘛。”徐金戈鼓励道。
“徐爷,那我……是不是也算参加过抗日工作?”
“当然算,你不但参加了抗日活动,还在一次敌后行动中救了我的命,我和我的上司也是这么汇报的。”
文三儿一拍大腿:“这就结了,徐爷,您每月开多少饷钱?”
徐金戈一愣:“饷钱?你问这干什么?什么意思?”
文三儿兴奋得满脸通红:“您说了,我也参加了抗日活动,那我也算政府的人了,是不是?我要是政府的人,那也该给我开份饷钱,对不对?”
徐金戈大为恼火:“噢,闹了半天你在琢磨这些哪?我说文三儿啊,你怎么就惦记钱呢?这是为国家为民族效力,不是挣钱的事儿啊。”
“徐爷,您可甭蒙我,国家是什么咱不知道,它认得我,我可不认识它,我就知道您是政府的人,总不会给政府白干吧?我就不信,您把脑袋掖裤腰带上,为政府玩命,到时候政府一句‘为国家为民族’就把您给打发啦?这不可能。徐爷,我看这事儿还得麻烦您跟咱政府念叨一下,我那份饷钱还没给呢。”
徐金戈今天的心情不错,他懒得和文三儿纠缠钱的事,便索性干脆地挥挥手:“行啦,行啦,不就是钱的事吗?好说,政府不给我徐金戈给。”
犬养平斋在砖塔胡同41号门前向正在下车的徐金戈恭恭敬敬地鞠躬:“徐先生,里面请……”
徐金戈不计前嫌地向犬养平斋伸出手:“犬养平斋先生,我们这是第二次见面吧?”
犬养平斋回答:“这是徐先生第一次见到我,因为那天我是从你背后偷袭的,徐先生没有看到我的脸,而我已经是第三次见到你了。”
两人走进客厅,犬养平斋说:“请坐,徐先生。”
徐金戈没有坐下,他仔细盯着犬养平斋的脸,像是在研究什么,而对方毫不退让,也用目光迎上来。双方谁也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在交锋,彼此的心里竟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就是在这间客厅里,几个月前的一个夜晚还发生了一场血腥的格斗,格斗的双方差点儿同归于尽,都以重伤为代价退出战斗,若不是战争的结束,两个人之间的决斗恐怕还要继续下去。
徐金戈在客厅里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身问:“犬养平斋先生好功夫啊。”
犬养平斋躬了躬身子回答:“徐先生过奖了,中国有句古话,叫作‘败军之将不言勇’。”
徐金戈摆摆手说:“您不必谦虚,说实话,能无声无息出现在我身后,使我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中招儿,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犬养平斋先生的确是个高手,徐某自愧不如。”
犬养平斋神色肃然:“请恕我直言,一个四万万人口的泱泱大国,如果像徐先生这样的血勇之人再多一些,我们恐怕早就输掉这场战争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尽管打了八年,可毕竟是你们输了。”
“日本并未败给中国,如果不是美国参战,再打八年我们也不会输。当然,现在争论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我想知道的是,贵国情报部门准备如何处置我。”
“那我先开个价,你考虑。我要你交代你及你的情报网在中国境内的全部活动,也包括贵国‘黑龙会’的内部情况。作为交换,你可以作为日本侨民被遣返回国,我国政府保证对你既往不咎,这个条件你是否满意?”
犬养平斋笑了:“对不起,我无法满足你的要求。首先,我的身份本来就是日本侨民,而不是战俘。其次,你们也没有证据证明我是个受日本政府雇用的情报人员,要搞清楚这一点并不难,现在盟军已在日本登陆,我国情报部门的档案对盟军而言已不再是秘密。因此,我再重申一遍,我的身份是日本侨民,按国际法原则,我理应由贵国政府遣返回国。”
徐金戈冷笑道:“那么黑龙会是个什么组织呢?”
犬养平斋耸耸肩膀:“对不起,我从没听说过这个称呼。”
徐金戈知道犬养平斋这类人并不容易对付,况且黑龙会这个组织至少在名义上不属于日本政府控制,你很难抓住他的把柄。徐金戈决定不再纠缠,他索性把话挑明:“你说的都有道理,但有个小问题不知先生考虑过没有?贵国目前在中国的侨民成千上万,具体数字恐怕连贵国政府都搞不清楚,若是有几个日本侨民在遣返之前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这大概不会引起国际社会的关注。”
“你是说,如果你们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就让我永远消失?”
徐金戈笑笑:“这种可能是存在的,同行之间不必隐讳这一点。”
犬养平斋反问:“难道我没有死过吗?你我有缘,曾经共享过一颗7.62毫米口径的子弹,这颗子弹先是打穿了你的身体,然后又钻进了我的身体,并且留在了里面。一个医术高超的外科医生给我取出了子弹,他告诉我,在你前面的那个人伤势会比你重,因为他抵消了弹头一半的能量,受的是贯通伤,此人能否活下来我无法推测。徐先生,当时我就想,是否以前犯了一个错误,我低估了中国人的血性。其实道理很简单,任何一个民族中都会出现勇士,片面地看待一个民族的勇气是愚蠢的。哦,扯远了,说到现在,既然你可以毫不犹豫对准自己胸膛开枪,那么我为什么会怕死呢?”
“你的意思是拒绝合作?”
“当然,如果你能给我一把武士刀,我将感激不尽,大和民族在选择死亡的时候,更喜欢用刀来解决问题。很遗憾,你们的宪兵搜查得很彻底,连一把武士刀都没给我留下。”
徐金戈站起来:“犬养平斋先生,你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们今天是不是就谈到这里?将来如果需要,我会送刀给你。”
犬养平斋深深地鞠了一躬。
北平光复后,北平市警察局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甄别活动。这次甄别是在重庆来的接收大员主持下开始的,其甄别对象是在日伪时期为虎作伥、参与过迫害同胞的警务人员。
身为巡长职务的方景林自然也不例外,他被审查了两个月,最后甄别委员会得出结论:警官方景林在日伪统治时期表现一般。经查证,无明显危害国家利益之举动,也没有参与过杀害、迫害本国民众之罪行,经甄别委员会决定,从即日起恢复巡长之职务。
主持甄别工作的张处长抗战时是重庆市警察局的副局长,这次以接收大员的身份进北平市警察局。此人喜欢以抗战功臣自居,在他眼里,凡在沦陷区生活过的人都沾上一个“伪”字,当过警察的是“伪警察”,当过兵的是“伪军”,在日伪势力掌管的学校里读过书的是“伪学生”。
方景林虽说被恢复了职务,却也被张处长训了几句:“方巡长,对你的审查虽然结束了,但你也不是没有一点问题,都说你是一个恪尽职守的警官,我看问题就出在这儿,因为你的恪尽职守是为日伪政权服务的,这说明你在国家和民族问题上观点是很糊涂的,你要深刻反省这一点。”
方景林忍住气回答:“感谢长官教诲,景林将谨记在心,每日三省。”
张处长认为,这些人在沦陷区苟延残喘地生活了八年,就算没什么罪行,至少也是丧失了民族气节,与汉奸只有一步之遥。有个被审查的警察发牢骚:“咱政府打不过日本人,跑了,把我们这些人丢下,受了八年的罪,好容易盼到自己政府回来了,我们又成了‘伪’了,这到哪儿说理去?张处长,您说,我们当时该怎么办?”
张处长大义凛然地回答:“怎么办?拿起武器和鬼子战斗,舍生取义,誓死不当亡国奴。”
这话一说谁都没词儿了,既然沦陷区的老百姓都活过八年了,那肯定都是苟且偷生、夹着尾巴当亡国奴的怕死鬼,谁也甭狡辩。照张处长的意思,日本人进城时,北平的老少爷们儿应该抄起菜刀、抡起擀面杖和日本人拼了,这才算有民族气节。话又说回来了,要真这样,29军干吗撤走?干吗不和北平的老少爷们儿一起跟日本人玩命?把人都打光,政府还回来干吗?反正北平是一座空城了,你这接收大员还接收什么?
方景林从张处长办公室里出来,在走廊里长长呼出一口闷气,心说北平又要热闹了。日本人一投降,各种矛盾立刻尖锐起来,先是国共两党的矛盾,蕴藏着极大的危机,如此发展下去,内战将不可避免。除此之外,被光复地区内的矛盾也很尖锐,几乎人人都是一肚子牢骚,老百姓看到的是接收大员“五子登科”,生活上腐败到极点,他们有理由怀疑,这些接收大员在战争期间是不是也过着这种花天酒地的生活?如果这样,你们凭什么动不动就“老子抗战八年”?连燕京、清华等大学的教授、学生也闹了起来,他们在日伪时期执教、上学,现在都成了“伪教授”“伪学生”,这口气实在难咽,本来是政府无能,打不过人家就把老百姓扔下自己逃走,现在反过来又倒打一耙,这是政府还是流氓?
方景林望着窗外的北平街景感慨地想,中国到底向何处去!
“方巡长,您的电话!”巡警队办公室里有人在喊。
方景林走进办公室拿起话筒:“喂!哪位?”
“景林,是我。”一个柔和的女声从话筒中传来。
方景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是你?”
“是我,老地方见!”电话被挂断了。
方景林的心中掠过一阵狂喜,她终于回来了,还没有忘记自己。七年了,他没有一天不在思念着罗梦云,他牢牢记着当年的承诺,除了罗梦云,他绝不和另外的女性做进一步接触,这是罗梦云的要求,他做了承诺的。
他把手头的事安排了一下,便火急火燎地冲下楼去……
文三儿做梦也没想到,天上还真掉下馅饼了,他突然变成了有产者,成了一辆新洋车的所有者。这好事来得太突然,差点儿使文三儿进入崩溃状态,他长这么大还没赶上过什么好事,净碰见倒霉事了。
洋车是徐金戈送的,是虎坊桥“西福星”洋车行里最好的车,价格为一百九十五元,这种车比起抗战之前贵了几十元。据车行的赵经理说,这年头儿最没谱儿的就是物价,今天这车是一百九十五元,您嫌贵不是?得嘞,您把钱收起来,先回去睡一觉,明儿早上再来瞧一眼,保不齐就是二百一十五元了,买不买您自己合计,要是您钱多了烧包,那我建议您回去眯一觉再来。
文三儿回答得也很牛气:“嗨!我当是多少,不就是一百九十五块嘛,连二百都不到?太便宜了,小意思。赵老板,这车文爷我买了。”
“西福星”的车的确是好货,车厢上黑色的油漆泛着亮光,锃亮的电镀瓦圈,闪着银光的辐条,铜喇叭和车厢两侧的脚铃都是英国货。能坐这种车的人都应该是有些身份的人,如此说来,能拉上这种车的车夫也应该是车夫阶层中的精英人物,这事儿要是搁在以前,文三儿连想都不敢想。
要说人家徐金戈办事还真不含糊,只要是他承诺的事,办起来绝不打折扣,这种办事风格是文三儿从没见过的。徐金戈曾向文三儿承诺过,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而文三儿当然也希望徐金戈能在金钱上回报自己。他上次见到徐金戈时,不等人家开口自己就提了出来。以文三儿的想法,别人的承诺都是扯淡,最好是当场兑现,如果不能当场兑现,那文三儿就认为这是对方想赖账的托词。以后给?猴年马月吧,蒙谁呢?孙二爷就老和文三儿玩这套。文三儿啊,你小子这事儿办得挺漂亮,改日我得赏你几个。这话你可千万别当真,人家孙二爷说完这句话五分钟之内就丢到脑袋后面去了,你要真找他去要,得到的有可能是大耳贴子。
文三儿对徐金戈的承诺也同样没放在心上,他只能看到眼皮子底下的事,从来不相信以后的事,过后他自己也忘了。那天早晨文三儿还没出车,徐金戈就自己找到车行来了。他身上的军装和停在门口的吉普车把孙二爷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案子。最近孙二爷一直在嘀咕,自己和犬养平斋斗蛐蛐的事算不算汉奸行为?要是算这可褶子啦,今天这位丘八爷八成是来抓他的。谁知徐金戈连理都没理他,进了院子就喊文三儿。文三儿当时还没起床,便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徐金戈径直推门进了屋,孙二爷赔着笑脸跟了进来:“老总,这儿又脏又臭的,请客厅里坐。”
徐金戈厌恶地皱着眉头说:“你出去!我找文三儿有事。”
孙二爷向文三儿吼道:“文三儿,还不快起来?老总要朝你问话,没规矩的东西。”孙二爷又向徐金戈赔笑道:“你们聊,你们聊,一会儿请客厅里喝茶。”
孙二爷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文三儿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徐爷,您要包我车?”
徐金戈笑道:“谁坐你的破车呀?我自己有车。文三儿啊,我问你,买一辆洋车得多少钱?”
文三儿回答:“好点儿的一百八九,次点儿的也得一百出头。”
徐金戈爽快地说:“那咱就照最好的买。”
文三儿没闹明白,他小心翼翼地问:“徐爷,您买洋车干吗?”
徐金戈反问:“文三儿,你除了会拉车还会什么?”
“您还真说对了,我别的什么也不会。”
“这不就得啦,我看你小子也干不了别的,能把车拉好就不错了,我给你买辆洋车,以后你就不用再交车份儿了,好好过日子吧。”徐金戈看着文三儿,眼睛里竟露出一丝难得的温情。
“什么?”文三儿一口气噎在那儿,差点儿背过气去,“徐爷……您……拿我打镲呢?平白无故送我一辆车?徐爷……您还是饶了我吧,真的,您那差事我干不了,我一见血就头晕,腿也打哆嗦……”
徐金戈笑道:“嘿!我说文三儿,你怎么拿好心当驴肝肺?我说让你干别的了吗?你以为我在和你谈交易?就你这耗子胆儿,真要和你共事我还不踏实呢。”
文三儿狐疑地问:“徐爷,您不是开玩笑,真要送我一辆车?”
“废话!我大早晨的找你就为了扯淡?你看,钱都备好了。”徐金戈将一沓钞票拍在桌子上。
文三儿一时百感交集,涕泪纵横,他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如捣蒜般地叩起头来:“徐爷,我文三儿这辈子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我下辈子做牛做马……”
徐金戈皱着眉头轻轻踢了文三儿一脚:“文三儿啊文三儿,你又来了,我第一次遇见你是在永定门城门,你差点儿让日本人一刺刀给挑了,是我给你解了围,你当时就是这副没出息的样儿,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跪在那里磕头如捣蒜。文三儿啊,你他妈的是个男人,就得像个男人一样活着,你听见没有?”
文三儿一边磕头一边忙不迭地回答:“我听见了,我记住啦……”
“你他妈听见个屁,你磕头有瘾是怎么着?给我站起来!”徐金戈勃然大怒。
文三儿慌忙爬起来,战战兢兢地望着徐金戈,他实在闹不懂徐金戈为何这样喜怒无常。在文三儿的意识中,人家送了你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人家磕头是理所当然的,要是天天有人送东西,文三儿情愿天天磕头,徐爷发这么大火干什么?
徐金戈叹了口气道:“算啦,文三儿啊,你的脑子像一盆糨糊,我说什么你也不懂,我们不说这些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曾经两次救过我的命,尽管你是无意识的,可我还是要感谢你,我希望你收下这辆车,今后攒点儿钱,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
文三儿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徐爷,恩人哪,我记住了。”
徐金戈又恢复了冷漠的表情:“去买车吧,以后有事到绒线胡同5号找我。”
徐金戈扭头走了。
还是中山公园的社稷坛,方景林远远地看见罗梦云从大门里向他走来。罗梦云的样子一点儿也没变,七年的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脸上留下明显痕迹,她还是那样年轻漂亮,穿着一件蓝布旗袍,颀长挺拔的身材显得亭亭玉立。
方景林有些踌躇,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冲过去,像久别的恋人那样把罗梦云抱在怀里。在这七年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她还是当年的罗梦云吗?
两人走近了,在相隔一米处站住,两人互相凝视,良久没有说话。
还是罗梦云先开了口:“景林,我想问你一句话。”
“请讲!”
“你,还是以前的你吗?回答我。”
“我没变,你呢?”方景林反问。
罗梦云的脸色变得柔和起来,她轻轻吟出那段令两人铭心刻骨的诗文:“爱情的喷泉,永生的喷泉!我为你送来两朵玫瑰。我爱你连绵不断的絮语,还有富于诗意的眼泪……”
方景林的眼睛有些湿润了:“梦云,你还记得这些?”
“永生难忘!景林,我回来了,你还等什么?”罗梦云期待地望着他。
方景林热泪长流,他猛地将罗梦云抱在怀里……
“梦云,这不是做梦吧?七年了,我是在感情的炼狱中挣扎,见不到你,我真的很痛苦。”方景林低语道。
罗梦云依偎在方景林的怀里闭上了眼睛:“别说话,让我享受一会儿……”
方景林和罗梦云相互依偎着坐在河边的长椅上。
比起七年前,罗梦云的话似乎少多了,即使回答方景林的提问也是很简短的一句。
“梦云,这些年你在哪儿?”
“先是延安,后来又去了重庆。”
“在重庆干什么?”
“当记者,在《大公报》。”罗梦云似乎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方景林扳过罗梦云的脸捧在手里:“梦云,你的性格好像有些变了,以前你是个性格开朗的姑娘,现在……为什么变得沉默寡言?告诉我。”
“没什么,我过得挺好,也成熟多了。”罗梦云淡淡地回答。
方景林固执地说:“你都经历了些什么?现在你在想什么?告诉我。”
罗梦云若有所思地说:“我还记得当年分别时你说的话。你说,诗的意境和战争氛围简直南辕北辙,到了那边你要谨慎,小布尔乔亚情调是要受批判的,要学会保护自己,你我都不是无产阶级出身,要格外注意。景林,四二年延安整风时,我一次次地想起你的话,当时我的日子很难过,以国民党特务的身份被关在社会部的窑洞里。”
“怎么会这样?随便就怀疑别人是特务?后来呢?”
“后来调查清楚了,又恢复了名誉,四三年我被派往重庆工作,现在《大公报》要在北平建立记者站,我跟接收大员们的飞机回到北平。”罗梦云几句话就把几年经历说完了。
方景林决定不再问敏感的问题,他的话题转向工作上的事:“你的组织关系接上了吗?”
罗梦云低声回答:“接上了,还是单线联络,很遗憾,和你那条线毫无关系,所以我们见面的机会不会太多,其实……你也知道,我们今天的见面,已经严重违反了纪律,可我必须见到你,不然我会疯掉。”
方景林态度坚决地说:“我们可以自己安排联络方式见面。”
“即使违反纪律也要见面?”
“顾不了这么多,我们已经七年没见面了,如果还不能和你经常见面也太残酷了,我豁出去受处分也不在乎。”
“景林,我听你的。”罗梦云温柔地同意道。
“不说这些,咱们谈点儿高兴的事,解放区的形式怎么样?”
罗梦云立刻变得神采飞扬:“太令人兴奋了,河北、山东、中原、江苏到处都有我们的解放区,我们的军队已经发展到一百多万人,还有将近二百万的民兵,蒋介石别想消灭我们,前些日子,我利用记者的身份走了不少解放区。”
方景林也很兴奋:“快说说解放区的见闻,这些年我像是被锁进了地窖,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徐金戈直到抗战胜利后才知道,那个神秘的“黑马”就是大名鼎鼎的军统华北办事处主任,兼任北平市民政局局长的马汉三。这个马汉三道行不浅,当年在日本人眼皮底下化装成车夫,潜伏了好几年。
徐金戈不得不佩服马汉三的专业能力和钢铁般的意志,能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下以少将之尊潜伏在社会最底层,并且担负着指挥军统北平站一系列惊心动魄的行动,这不是一般人可以办到的。
“八一五”光复以后,有一次徐金戈去保密局华北办事处公干,在那里他遇到马汉三,那时他还不知道马汉三就是大名鼎鼎的“黑马”。马汉三从自己的办公室里出来,在走廊里碰见刚办完事的徐金戈,他像老熟人一样和徐金戈打招呼:“金戈老弟,你还是老样子嘛,怎么样,最近还好吗?”
徐金戈望着他肩上的少将军衔立正道:“长官,您认识我?”
马汉三笑了:“我太认识你了,我们打了八年交道,你说,我能不熟悉你吗?”
徐金戈惊奇地问:“长官,您是……”
“还记得‘黑马’吗?那正是鄙人。”马汉三转身要进办公室。
“长官……”徐金戈轻声叫了一声。
马汉三回过身问:“还有事吗?”
徐金戈脚跟一碰,向马汉三规规矩矩敬了个军礼,他的眼睛湿润了。
马汉三似乎想起了什么:“有个叫方景林的警察你认识吗?”
“认识,他是我朋友。长官,他怎么了?”徐金戈很惊讶。
马汉三沉吟道:“你该去感谢一下,你受伤的那天夜里,是他救了你。这人是个快枪手,有些身手,你问问他,是否愿意到我们北平站工作。”
“长官,那天夜里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等我清醒时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长官怎么知道?”
“这不奇怪,因为我当时也在场,他同时也救了我。光复后我在警察局查到了这个人,才知道他叫方景林。”
“长官,我会去找他,这个人好像只喜欢当警察,对别的工作没什么兴趣,我试试吧。”
马汉三挥了挥手,淡淡地说:“去忙吧,有事就来找我。”
徐金戈站得笔直,他坚持道:“长官先请!”
马汉三说了声:“再见!”便转身进了办公室。
这次会面给徐金戈留下深刻印象。
方景林一口回绝了徐金戈的建议。
“金戈兄,你不用再说了,我干警察挺好,你们那个部门名声不大好,我不去。”
徐金戈不满地说:“什么话嘛,这话幸亏是你说的,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我肯定认为他是共产党。”
方景林笑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稍有不满就被说成是共产党,你们军统的人就是这毛病。”
“行啦,不去就不去吧,我们庙小,请不动你这尊大佛,咱们还是朋友,景林兄,我得感谢你啊,要不是你出手相救,我徐金戈也活不到抗战胜利,我该怎么报答呢?”徐金戈真诚地说。
方景林开玩笑道:“别总怀疑我是共产党就行了,那就是报答。”
“你不会是共产党,这我有把握。”
“何以见得?”
徐金戈正色道:“共产党喜欢搞统一战线,他们可以和国民政府的任何部门合作,唯独不会和我们合作,双方结仇太深了,即使在抗战中也不可能合作。”
方景林没吭声,心说,你错了,当年要不是我通知你,你们去协和医院解救杨秋萍时就会落入日本人的陷阱,你们这些浑蛋,要不是为了抗战,我才不帮你。
陆中庸的案子终于有了结果,他被以汉奸罪判处死刑。听说陆中庸的罪过本不该死,在长达八年的沦陷期内,有多少中国人当了汉奸,要说都该枪毙,那么兵工厂得再开工生产大批的子弹。你琢磨吧,光伪军部队就好几百万,再加上为日本人和伪政权服务的人,你算算该枪毙多少?陆中庸的罪行主要是助纣为虐,以告密的方式协助日本占领当局屠杀和迫害自己的同胞。他间接造成五个中国人的死亡,就凭这一点,足够枪毙他五次了。
文三儿本来以为会公开枪毙陆中庸,这样北平的老少爷们儿也可以去法场开开眼,看看枪子儿是如何将陆中庸的天灵盖掀去半个,这种热闹可不是天天能看见的。文三儿想象着,枪毙陆中庸那天应该是人山人海,陆中庸被装在木栅车里五花大绑,脖子上还插块木牌子,看热闹的人群纷纷向他啐唾沫扔砖头,陆中庸像死狗一样低着头,裤裆还是湿漉漉的,这阵势他要不尿裤子才怪呢。文三儿已经想好,只要装陆中庸的囚车从自己眼前过,他一定要用那根短棍敲敲陆中庸的脑袋,还要问问这小子,认不认得文爷。
可事情的发展很使文三儿失望,陆中庸在北平第一监狱被处决了,他死后报纸才把消息登出来,这很使文三儿扫兴。
文三儿买了新洋车后就不属于“同和”车行的人了,他不用再交车份儿钱,挣多挣少都是自己的。孙二爷也说,文三儿啊,你小子可长出息了,有了自己的车,这回该搬出去住了吧?文三儿和孙二爷商量,自己搬出去也得花钱租房,不如还住车行里的大通铺。孙二爷倒也干脆,说你每月交我一块钱,愿住多久住多久。文三儿想了想,觉得也算值,就同意了。
住在车行里的好处是不寂寞,每天晚上车夫们回来后会很热闹。住在这里的车夫都是些没家没业的人,晚上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聊天的。近来文三儿很热衷于聊天,因为他发现自打买了新车后,他在伙计们中间似乎有了某种威信,大家对他都很恭敬,很多人开始称他为“文爷”。当爷的感觉的确不错,文三儿闹不清是因为自己成了有产者还是因为自己本来就有人缘,反正他明显地感受到了大家对自己的尊重。比如两个车夫抬杠,由激烈争论到彼此怒骂,正在不可开交时,文三儿慢悠悠地说话了:“都他妈吃饱了撑的是怎么着?吵什么吵?不成就出去找个没人的地儿单挑,谁把谁拾掇了那是本事,文爷就看不惯你们这些练嘴的。”说来也奇怪,文三儿一说话,怒骂的双方谁都不吭声了,大家似乎都认可文三儿的威信。
连以前最不服文三儿的那来顺也老实多了,有话没话的总想和文三儿套点儿近乎,言语间非常恭敬,有时甚至是谄媚。那来顺两年前把老婆孩子送回了老家,自己住进了车行的大通铺。有一天夜里,文三儿尿急,他懒得穿衣去院子里的茅房,于是就用那来顺的脸盆当作尿盆,撒完尿后文三儿又睡过去。正巧一会儿那来顺也起夜,他迷迷糊糊下床,一脚踢翻了脸盆,尿水泼了一脚,那来顺大怒,刚骂了一句,王德彪指指文三儿:“老那,别说了,是文爷尿的。”那来顺的骂声立刻被卡在嗓子眼了,他连个屁都没敢放。第二天那来顺买了个夜壶送给文三儿:“文爷,您以后用这个,天儿凉了,起夜容易着凉。”
对那来顺的谄媚,文三儿抽着烟连眼皮都没抬,他心说,大裤衩子啊,你这会儿知道害怕了?早干吗去了?别忙,文爷先臊着你,等腾出工夫再拾掇你。
那来顺见文三儿不给面子,心里也别扭起来,他是个轻易不服软的人,平时根本没把文三儿放在眼里,不过近来文三儿突然抖了起来,还有人送了他一辆新车。对那来顺来说,这是个比较危险的信号,一辆小二百块钱的新洋车,什么人出手如此阔绰?恐怕是个有权有势的人。可话又说回来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文三儿有后台咱惹不起,可你不能欺人太甚,往我脸盆里撒尿我忍了,我主动买个夜壶送你,你还爱搭不理,就像我该你欠你的,得,咱惹不起躲得起,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那来顺冷着脸道:“得嘞,文爷,这夜壶我放床底下了,您乐意用就用,不乐意用也别拿我脸盆撒尿,算我求您了。”
文三儿终于说话了:“那来顺,我还就有个小毛病,喜欢用脸盆撒尿,你说怎么办吧?”
那来顺话里带刺地说:“好好好,文爷,您就用脸盆撒尿,我好凑合,实在不成用夜壶洗脸也行,只要您高兴,我怎么着都成。”
文三儿意味深长地盯了那来顺一眼,用被子蒙住了头,睡起了回笼觉。
北平城经过光复的短暂欢乐以后,又恢复了平静。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比日本人占领时期热闹了不少。街上的小汽车多了,铺子里的商品多了,很多以前没见过的东西使北平人感到眼花缭乱,比如可口可乐和原子笔,铁桶包装的奶粉和鸡蛋粉,还有麦片和咖啡,美国军装和军毯。这些商品充斥着北平市场,都是一些新奇的玩意儿,北平的老百姓以前连听都没听说过。
车行里的赵二傻前些日子被人包了几天车,主人是位从美国留学回来姓张的小姐,人家坐烦了小汽车,要换换口味,坐坐北平的传统交通工具,赵二傻有幸被选中,伺候了小姐几天。虽说是短短的四五天,赵二傻可开了眼。头一天晚上去的是六国饭店,据赵二傻说,张小姐那天是去参加舞会的,这小娘们儿下身像是穿了件黑裙子,这倒没什么,问题出在上身。赵二傻认为张小姐上身什么也没穿,按咱北平话说叫“光着板儿脊梁”。这小娘们儿居然就好意思光着脊梁跑到六国饭店去,这不是有病吗?还要脸不要脸?
伙计们谁也不信赵二傻的话,都说这小子八成是把梦里的事儿当了真,只有文三儿饶有兴趣地问:“你说张小姐光着膀子,那你看见奶子了吗?”
赵二傻说:“只看见半儿拉,剩下的半儿拉让裙子遮着呢。”
文三儿也大惑不解:“不是上身什么也没穿吗?怎么又把那地方遮住了呢?到底是什么东西给遮住了?”
赵二傻被问得有些发蒙:“张小姐的裙子上还有个肚兜儿,用根细带子吊在脖子上……要说也不算肚兜儿,只能算半个肚兜儿,反正我没见过这种肚兜儿,奶子只露出一半儿,再加上天儿也黑了,瞧不清,我在前边拉车,张小姐坐后面,咱总不能老回头瞧吧?闹不好再撞电线杆子上。”
文三儿还是不明白,他怎么也想象不出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裙子,要是女人们都穿这种裙子,男人可合适了,还不什么风景儿都看在眼里?
文三儿问:“后来呢?”
“到了六国饭店张小姐进去了,我再一瞧,可了不得,广场上小卧车都停满了,从汽车里出来的娘们儿都这打扮,我算是开眼啦,这么说吧,能进六国饭店的娘们儿个个都跟仙女似的,猛一瞧好像什么都没穿,再仔细瞧,咱想看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全他妈的遮住了,这不是急人吗?我足足等了三个多钟头,张小姐才挎着一个男的出来,我正要迎上去,人家连理都没理我,两人上了一辆小汽车,屁股一冒烟儿,走啦……”
伙计们眼睛都直了,有人问:“怎么着,走啦?”
“可不走了吗,把我晾那儿了,一会儿来了一个穿制服跟班儿的,问:你是赵二傻吧?张小姐说今晚不用车了,你自己回去吧,对啦,张小姐还让我给你送一瓶可口可乐。我接过瓶子问,兄弟,我跟您打听个事儿,您知道张小姐穿的是什么衣服?那跟班儿的说,你连这都不知道?这叫晚礼服。得,我总算明白了,这是专门晚上穿的衣服,跟侠客穿的夜行衣一样,白天穿那是有病,晚上穿那是个派。我拿着可口可乐一看,颜色儿有点儿像酸梅汤,当时我也正好渴了,拿起来就喝,一喝进嘴我就喷了出来,我操!这是什么味儿?跟他妈药汤似的,说甜不甜,说苦不苦,还有股怪味儿,敢情洋人都喝这个?咱没尝过耗子药是什么味儿,我估摸这可口可乐比耗子药强不到哪儿去。”赵二傻啐了口唾沫,愤愤地说,“我现在还恶心呢。”
王德彪说:“你还别说,自打光复以后,怪玩意儿全出来了,你们见过不用墨水的钢笔吗?我就见过,大华公司老板的大少爷李伟国和我们街坊家的二小子是同学,他送二小子一支笔,不用蘸墨水,上来就写,说叫原子笔,美国货。哥儿几个,你们没听说过吧?还有邪的呢,美国人把鸡蛋牛奶晾成干儿,磨成粉,叫鸡蛋粉、牛奶粉,吃的时候沏点儿开水就是一大碗,跟咱中国人沏茶似的,你说怪不怪?”
那来顺也来了精神:“这你们就不懂了吧?别说鸡蛋粉、牛奶粉,还有洋面、美孚油、骆驼牌烟卷儿、美国军装、军毯都臭了街啦,把中国货全顶了,如今国货卖不动啦,人家那东西就是好,又便宜又好看,谁还买国货呀。哥儿几个,知道这些洋玩意儿都从哪儿来的吗?这叫‘租借法案’的剩余物资。”
王德彪问:“什么……案?你他妈说清楚点儿,不知道哥儿几个耳背?”
那来顺得意地抽了口烟:“不懂了吧?我得给你们开开窍儿,这么说吧,咱不是和小鬼子打仗吗?美国人一开始不想掺和,只想拉拉便宜手,可日本人是二杆子,逮谁和谁翻脸,你美国不是向着中国吗?得嘞,连你一块儿揍,这下可崴泥了,美国人不吃这套,谁跟他叫板他灭谁。美国人说了,全世界的国家都算上,谁揍日本人谁就是朋友,是朋友就给东西,你要什么吧,只要言语一声,美国人有的是,还给你送上门去,轮船不够用飞机招呼,鸡蛋粉那都是小意思,这才值多少钱?人家飞机大炮都白给。就这么着,日本人扛不住了,越打越穷,听说连日本天皇都喝上棒子面儿粥了,老百姓就更甭提了,没辙,只好认栽。美国人的劲儿头刚鼓捣起来,这么多东西本来是为打仗预备的,谁知道日本人这么不禁打,还没怎么着呢就趴下了,美国人一想,运回去不值当,算啦,就地贱卖吧。瞧见没有?满街都是,人家不在乎赚钱,真他妈富啊。”
赵二傻啧啧嘴:“哎哟!敢情是这么回事,老那,你还真行,懂这么多,谁教的?”
那来顺笑道:“你也不看看最近谁包我的车,燕京大学的罗教授,人家那学问大啦,别的甭说,就这‘租借法案’四个字,我记了两天才记住,我嘴里念叨着租借法案……租借法案……刚他妈走到门口,得,又忘了,再回去问,好不容易头天记住了,第二天早上又忘了。人家罗教授可是好脾气,也不烦,只是说,来顺啊,我怀疑你脑子里长了什么东西,记性怎么这样差?我说,罗先生,我脑子里除了糨糊没别的……”
自从上次和那来顺打架吃了亏后,文三儿一直窝着火,总想找个机会报复一下。文三儿不是不可以吃亏,问题是谁给他亏吃,比如挨了彪爷的打,文三儿认为理所当然,人家彪爷在四九城好歹也是个人物,冲他的名声,文三儿认为自己挨打并不丢脸。可那来顺是什么东西?不也是个臭拉车的吗?他也敢和文爷动手,这不反了他吗?对这种人一定要好好管教一下,让他知道知道马王爷究竟是几只眼,免得他以后再跟文爷犯各。
想到这里,文三儿哼了一声:“要是糨糊倒也成了,就怕是一脑袋大粪。”
伙计们都不说话了,那来顺似乎想说点儿什么,被赵二傻踢了一脚也就不吭声了。
王德彪显然是想活跃气氛,他没话找话地说:“不说这个啦,哥儿几个聊点儿别的,我先来一段儿。你们知道周易桐吗?”
那来顺说:“不就是日本宪兵队的周翻译官吗?头两年你在他家拉包月。”
“没错,我在他家干了两年,人家周易桐可不坐我的车,每天上班日本宪兵队出汽车接送,是他家的蒋姨太坐我的车。”
文三儿接口道:“我见过蒋姨太,那次在大栅栏的‘瑞蚨祥’门口,你停下车,蒋姨太从车上下来进了‘瑞蚨祥’,那小娘们儿长得可真水灵,顶多也就二十吧,周易桐这老牛还专啃嫩草,那小娘们儿现在干吗呢?”
“您听我说呀,文爷。日本投降是八月中吧?我九月底在法源寺门口碰见蒋姨太了,当时周易桐刚让政府拿进大牢,有名的汉奸嘛,全北平谁不知道?政府不拿他拿谁?蒋姨太那天是去法源寺烧香,保佑他男人平安无事。她一见了我眼泪就下来了,说男人进去了,还不知是死是活,家里的东西都成了逆产让人家抄了,以后的日子还不知怎么过。蒋姨太平时对下人还不错,人家现在遭了难,咱也不能不管不是?当时我兜儿里只有两块钱,就给了蒋姨太,还劝了两句。蒋姨太说,老王啊,求您件事儿,给我找个主儿吧,我男人肯定是出不来了。我心说了,我认识的人不是拉车的就是扛大个儿的,咱到哪儿找去?我倒想娶她,一是人家不跟我,二是咱也养不起。我说,蒋姨太,您别着急,我给您寻摸着,有合适的我马上告诉您……”
文三儿打断王德彪的话:“老王,你说话怎么这么磨叽?就说这小娘们儿最后归了谁吧?”
王德彪笑道:“别急呀,这么好的娘们儿能剩下吗?您猜怎么着?过了一个月,我在西四牌楼那儿又碰上蒋姨太,人家又抖起来了,穿了件紫旗袍,脚上是高跟鞋,头发烫得像狮子狗,扭着身子从小汽车上下来,挎着一个男人的胳膊进了‘同和居’饭庄,我当时站在‘同和居’门口等座儿,看那男的就眼熟,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蒋姨太见了我一愣,硬是装不认识我。我操!这些有钱人真孙子,这刚一个月就把我那两块钱给忘了,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拿那两块钱逛窑子去,咱还落个舒坦呢。我悄悄地问那司机,老哥,刚才进去这位爷是谁呀?司机说,你连他都不认识?他是军统局北平办事处主任马汉三啊,重庆来的接收大员。我明白了,闹了半天蒋姨太也成了‘逆产’让人家接收了,再一想,这马汉三我瞧着怎么这么眼熟,我肯定见过,想了半天,我一拍脑门想起来了,您猜他是谁?你们都见过,他是头几年跟咱们一块儿拉车的老王啊。”
伙计们都傻了,可也是,有日子没看见老王了,敢情老王是当大官了?
文三儿也想起来了,那年在韩家潭的“庆元春”门口认识的老王,他还和老王闲扯了几句,真是人不可貌相,老王当年穿得破破烂烂,走路都弯着腰就像个虾米,拉着一辆破洋车,连文三儿都懒得搭理他,谁知老王竟然是个潜伏在北平的大人物,这事儿可真邪了门。
那来顺感叹道:“人哪,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人家老王算是熬出头儿了,在小鬼子眼皮底下拉了几年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王苦哈哈地回了重庆,蒋委员长一瞧就不落忍了,得嘞,给你个美差,当接收大员吧,接收逆产有油水啊,要钱有钱,要娘们儿有娘们儿。”
伙计们大笑起来。
赵二傻搔搔刮得发青的头皮,疑惑地问:“最近老听人说敌产逆产的,到底啥叫逆产?啥叫敌产?”
“鬼子的东西叫敌产,汉奸的东西叫逆产呗,接收大员是干吗的?人家就是来接收敌产逆产的,捎带手儿把汉奸的娘们儿也接收到自个儿被窝里。”王德彪解释道。
那来顺补充道:“当接收大员得有路子,比方说,蒋委员长表哥的二姐夫的侄子,拐多少道弯儿没关系,只要抱上蒋委员长的大腿,那准能发,蒋委员长一句话,得啦,到北平当接收大员去,怎么接收你们哥儿几个自己商量,这就等于皇上下圣旨了。这位爷到了北平一瞧,我×他奶奶的,怎么这么多接收大员?敢情蒋委员长要照顾的人不光是我一个,北平城就这么大,敌产逆产也有数儿,你要多分点儿我就得少分点儿,怎么办?这几位爷得商量,这个说了,咱们哥儿几个来个分片包圆儿,绒线胡同到西四牌楼这片儿归我。那个说了,西四头条到新街口归我。就这么着,这几位爷就把西城给分了。架不住接收大员多呀,这哥儿几个分西城,那哥儿几个分南城,三下五除二,北平城就让人家给包圆儿啦。”
赵二傻恍然大悟道:“明白了,明白了……哥儿几个别嫌咱脑子笨,我还有点儿不明白的,这敌产好分,是日本人的东西都叫敌产。可汉奸呢?什么人才算汉奸?陆中庸和周易桐就别提了,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可有的人就不好分了,比方说给日本人干过事儿的算不算?”
王德彪肯定地说:“那当然算,我哥家的街坊牛家贵在日本洋行里做事儿,这小子平时见了老街坊们老扬着脖子,眼睛长在脑门子上,好好的中国话不说,张嘴就是日本话,吃饭不说吃,叫‘咪嘻咪嘻’,送人东西不说送,叫‘新交新交’。整个一屎壳郎钻马槽儿——假充大料豆。这王八蛋要不算汉奸,那北平就没汉奸了。”
那来顺插嘴道:“要我说,咱‘同和’车行的孙二爷就算汉奸,这老东西靠几只破蛐蛐儿和日本人拉拉扯扯,车行的伙计们可都看见了,这会儿他想赖也赖不掉。”
那来顺不说也罢了,这一提汉奸的话题文三儿就气不打一处来,至于孙二爷算不算汉奸他不知道,可那来顺这孙子倒真有点儿汉奸之嫌。那年在前门楼子底下,那来顺刚挨了日本宪兵两个嘴巴,连个愣儿都不打就把文三儿给卖了,虽说他的出卖行为没起什么作用,自己也没免了一顿打,可那来顺的做法却是百分之百的汉奸行为。
文三儿斜眼盯着那来顺说:“要叫我说,什么叫汉奸?在鬼子那儿卖自己人的都是他妈汉奸。”
文三儿的话一出口,那来顺立刻就敏感起来:“我说文三儿,你把话说明白点儿,这是说谁哪?”
文三儿乐了:“怎么着?有捡孩子的,也有捡银子的,我还没见过捡骂的。”
“文三儿,你他妈少来这套,咱也不是没见过,有的人一见了鬼子就尿裤子,隔着八丈远都能闻到一股臊味儿,比我也强不到哪儿去,这会儿充他妈什么好汉?”
文三儿冷笑:“大裤衩子,睁开你狗眼瞧瞧,知道文爷是谁吗?”
那来顺嘲讽道:“哟!你是谁呀?不就是个臭拉车的吗?”
文三儿突然出手,一个耳光扇在那来顺脸上,其气势之凌厉,使周围的伙计们大吃一惊,连那来顺都被镇住了,他闹不明白,早已是他手下败将的文三儿怎么会有这么大胆子,这绝不像文三儿的一贯风格,要是没有人给他撑腰,再借他三个胆子也不敢,想到这里,那来顺没敢贸然扑过去。
文三儿颇有风度地向大家拱拱手:“对不住啦哥儿几个,让大伙儿受惊了,那来顺刚才不是问我是谁吗,那我就告诉他我是谁,大裤衩子,说出来吓死你,知道警察局长沈万山是怎么死的吗?告诉你,那是我和弟兄们一块儿干的。日本人犬养平斋挨了一枪是怎么回事?那也是文爷我干的,以前文爷我有任务在身,没工夫搭理你,你当文爷怕你?现在是时候了,咱得把新账老账一块儿算算。”
文三儿话一出口语惊四座,大伙都被惊呆了,谁想到平时不起眼的文三儿居然是……那叫什么?对,叫地下工作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听文三儿的口气,这不像是吹牛,谁敢拿这事儿吹牛?大家马上联想到文三儿的新车,便越发相信文三儿是政府的地下工作者,不然凭他一个臭拉车的,怎么说买就买辆新车,小二百块钱呢。
那来顺被吓坏了,他低声下气地说:“文三儿,不不不……文爷,兄弟我以前有眼不识泰山,得罪过您,您大人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我给您赔不是……”
“啪!啪!”文三儿抬手又给了那来顺两个耳光:“大裤衩子,你和谁论兄弟呢?你也配?说实在的,当你大裤衩子的爷我都栽面儿,咱丢不起那人。”
赵二傻小心翼翼地替那来顺求情:“文爷,文爷,您消消气儿,以前弟兄们不知道您的身份,得嘞,今个儿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老那也知错了,您就饶他这一回……”
文三儿也见好就收:“行啦,今儿个文爷我给大伙儿个面子,先把那来顺的事儿搁起来,姓那的,你给我听好喽,从今往后你给我把尾巴夹住了,别招文爷我烦,不然我送你进局子,治你个汉奸罪,听明白了没有?”
那来顺忙不迭地点头:“明白了,明白了,文爷。”
“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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