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九年平稳地过去了。伍次友“镇之以静”的策略很灵,春天里四处流传的谣言,悄然消失了;钟三郎香会的活动各地也大为收敛;京畿一带几乎所有的香堂都关了门。明珠到山东、安徽转了一遭,庐州、凤阳、颍州及济南、东昌、武定、临清各地俱十分静谧,并无匪寇活动。明珠因寻不到伍次友,便于四月间回京复旨,康熙倒也不怪罪他。据云贵总督卞三元密奏,伍次友并未被劫到云南,康熙也就放心了。前些日子于成龙又报来喜讯,清江口的黄河淤沙经过清理,漕运已经疏通。康熙便觉事事顺手,遂下诏停止平西王的选官权,着手整顿北方吏治,清理积案、钱粮。稍有余暇,还要随时召见张诚、陈厚耀、梅文鼎一干人进讲数学、地理、天文、气象、诗词、歌赋、书画、音律,凡是有用的,他无不习学,忙得不亦乐乎。只是过了立夏,京师又有谣言暗地流传,说是回民要聚众谋反,捣毁京师,另立回纥之国。这倒成了康熙的一件心事。
大学士明珠因奉旨点派各省学差,家门前车水马龙,一顶一顶绿呢大轿自官邸门口一直排至单牌楼街口。自鳌拜坏事后,明珠一直想着吏部尚书这个要职,无奈索额图死把着不放。今春河南巡抚因春荒恳请赈济,康熙点了索额图去河南巡视,这才将吏部的事交了他管。仅遴选学差一事,他便得到了三万银子,此时他方明白,索额图为何推三阻四地不肯出京。
送走了一大群辞行的乡试主考,明珠呆呆地望着院外出神。时光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间,墙上的苔藓又由暗红变成一片鲜绿,何首乌、牵牛花细嫩的藤蔓从墙角爬上了围墙,与墙外的桃李勾连成了一片。眼见端午将到了,宫里娘娘那里,还有几个近枝亲王并魏东亭这干近臣侍卫,都该打点一下。各有各自的脾性,礼物就不能千篇一律,这是要费点心思的,忙乱了这几日,竟没顾得上细想这件事。
沉吟半晌,明珠猛地想起该到递牌子入宫的时辰了,便立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正欲吩咐备轿,一转脸望见陕西乡试的主考左必审还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便问:“你还有什么事?该说的方才我不是都已经说过了嘛?”
“明中堂,”左必审小心地欠了一下身子,他的耳朵有点背,明珠的话只听清了半句,便赔笑道:“明大人方才的话卑职都记在心里了,一定秉公取士,上不欺君父,下无愧良知。但只恐卑职学识浅陋,误漏了真才实学之士,岂不辜负了大人栽培?”明珠听着虽不耐烦,但也不好怎样,便道:“你只要用心去做就成了。兄弟还要入觐,你要没事,改日再来吧!”左必审忙道:“卑职明白,因明大人先前巡视陕西,想必结识过一些贤才,请明大人告知姓名,卑职这回前往,定为大人效力,将他们选拔上来。”
明珠听了,翻着眼皮想了想,实在没有要他帮忙的,肚里却逼上一股气来,响亮地放了个屁,自觉不雅,尴尬地笑了笑。
“唔?”左必审侧着耳朵问道:“大人,你是说,谁……”
“我没说什么!”明珠道,“方才是下气通!”
“哦!夏器通……”
明珠又好气又好笑,不知怎么打发这个活宝,便又提高了嗓门道:“没有什么要托付你,方才是下气通!”说着便去吩咐备轿了。这一次左必审听得真切,见他去了,便在屋角的案上提笔写了“夏器通”三个字,折好了掖进靴子里。他这次到陕西当主考官,务必要将这位夏器通取中回来。
进了大内,在隆宗门明珠迎头碰见索额图,忙站住笑道:“索公,匆匆忙忙往哪里去呀?”索额图晃了晃手中一卷纸,笑道:“正寻你不见呢,有点小事请你办一办吧。——这是殿试过的进士名单,二甲里头有两个人须得调入翰林院——请过目。”明珠听他这话的语气,像是在命令自己,心里火气上升,却笑嘻嘻地接过纸来,漫不经心地浏览了一遍问道:“你说的是哪两个人?”
索额图用手指了指,说道:“喏,就是划圈儿的这两个,李光地、陈梦雷。”明珠拿在手上,心里掂量着,正找借口推辞,猛地见上头加的是朱笔圈儿,心中一动,料知是康熙圈定的,可他却为什么这么说,分明是想摆圈套儿让自己钻,也算费煞了心思,便格格笑道:“嗯,成!漫说上头加了御笔,便是你索相说的,明珠也不能驳回。没听人家说‘要做官,找老三’么!”索额图一怔,笑着回了一句道:“是嘛,还有一句:‘要说情,寻老明!’这才说全了嘛。”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二人正说话,见孔四贞从永巷里出来,便都侧身恭立,待四贞过来,一齐打千儿请安。索额图一边行礼,一边笑道:“四公主,听说您要随孙将军回桂林了,道儿远,可得一路保重了!”
“嗯,”孔四贞冷冷答应了一句,正眼也不瞧他二人。走了几步,孔四贞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招手叫道:“明珠,你过来!”
明珠茫然地看了一眼索额图,忙应了一声,便紧走几步,垂手肃立在孔四贞面前。
“我方才去瞧苏麻喇姑了。”孔四贞冷峻地说道。“哦!”明珠心里一沉,忙笑道,“我已一年多没见到她了,大师身子可好?”孔四贞嘴唇绷着,半晌才答道:“还好!”
“这我就放心了!”明珠叹道,“当年我怎么也不会料到她……如今大家都……只有她……唉!”
孔四贞用刀子一样的目光盯着明珠,冷笑道:“我不想听你这些话。那些往事我也知道一些!我并不想理论这些事。我昨日奉了圣旨,绕道去山东寻访伍先生回京。伍先生回京,你怎么想?”
明珠应口答道:“伍先生是我救命恩人,当年我冻倒在悦朋店……”
“好!”孔四贞一口截断了明珠的话,“佛语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但愿你心口如一!你要知道,我和苏麻喇姑自幼就要好,甭指望着姑奶奶有那么好的性儿,以为我治不了你么?”说罢,竟自扬长而去。
明珠没来由地被她训斥了一顿,竟连分辨也没来得及。他想起索额图摆圈儿给自己钻,这些身份显赫的人也都忌恨自己,心里不禁一寒。当索额图返回时,远远看见明珠仍呆若木鸡地立着,便远远叫道:“老明!方才里头传话,今日不见咱们了,且回去吧!”
明珠答应一声,望着远去的索额图没言语,此时方知烈日当头,晒得出了一身汗。
孔四贞出了午门,原想回自己府邸,一眼瞧见小毛子手里捧着个黄匣子,腋下夹着一捆碧绿的青艾,兴冲冲出来。小毛子见了她,忙站住了笑道:“四公主,您吉祥!”孔四贞笑道:“不是认我为干姨了,怎么又叫起‘四公主’呢!这会儿你不预备给皇上进膳,又到哪儿偷懒去?”
“虽说认了您干姨,可这在外头,这份大礼不能有错儿。”小毛子嘻嘻笑着,凑近了孔四贞又道,“万岁爷今儿去了魏军门家,叫奴才回宫取点雄黄和艾叶子赏赐他。如今我也大了,哪敢像小时候那样顽皮,这是什么时辰,我敢钻沙子躲清闲?”孔四贞听了,微笑着点了点头,因见右掖门旁跪着两名官员,已被摘了顶子,便扬扬下巴问小毛子道:“那两位大员是怎么回事?”小毛子转脸看了看,笑道:“北边的那个叫郭琇,听说勒索了人家银子,细节儿奴才不知道;南边的叫姚缔虞,是个御史。今儿在上书房,发落郭琇,他却插进来奏事。万岁爷没说上他一句,他竟顶撞两句。万岁爷便索性罚他两个一齐儿在这晒太阳。”
姚缔虞,孔四贞不认识。先前在昭陵时,郭琇是当地县令,后来调了湖北盐道,为人极是爽直有胆、重义轻利的,怎么一下子就犯了贪污的罪?孔四贞想着,往前走了几步,又转身对小毛子笑道:“我也久不见鉴梅嫂子了,听说她快临产了,也该去瞧瞧,我们一同去,好么?”小毛子叫来一顶轿子,让孔四贞乘了,自己骑了马在后跟着。
如今的魏府已经变了样。屋宇、庭院,既高大,又齐整。门上的人都认识小毛子,听说四公主来了,便忙着进去通禀,孔四贞摆摆手止住了,便和小毛子径直进去,早见穆子煦、狼瞫和犟驴子几个侍卫都在门房侍候。
一进二门,便听上房里有人说话,却是熊赐履的声音:“……从这些谣言看,回民造反与那个朱三太子是一档子事……”孔四贞猜想康熙也在里头,便一掀帘子走了进来。康熙盘着腿坐在大炕上,手里摇着扇子正听得入神,见孔四贞进来行礼,欠了欠身子笑道:“你好长的腿,听说朕来这里,料着魏东亭定必有好东西吃,便赶着来了,是么?”孔四贞笑笑,说道:“奴才来,倒不为吃,听说鉴梅嫂子有喜了,可是真的,奴才再过几日就要南去,一来见见万岁爷,二来也给东亭两口子道喜。”康熙瞧了瞧魏东亭,见魏东亭点头微笑,便转脸又问熊赐履:“李光地是如何破谣的?”
“回万岁的话,”熊赐履躬身答道,“李光地以为,‘曲尺木匠’就是木上挂曲尺,合为‘朱’字;‘天阳乾象’,在八卦图上是个‘’,形似‘三’字;‘犬上点滴下’,就是‘犬’字上边的点,移到下边,是个‘太’字;‘外孙’是‘女之子’,本应是个‘好’字,‘无女外孙’,便是‘子’字,那四句童谣,合在一处,恰成‘朱三太子坐龙门’……”
孔四贞听着,有点摸不着头脑,便转脸瞧魏东亭。魏东亭忙递过一张纸来,孔四贞看时,上面写道:
曲尺木匠不离分,天阳乾象最逼真。
哮天犬上点滴下,无女外孙坐龙门。
康熙半仰在大迎枕上,闭着眼手抚脑门,思索了会儿又问道:“那——朕在固安听到的‘四张口儿反’的谣言,你们解破了没有?”熊赐履忙赔笑道:“奴才们愚陋,一时尚未解破——”
“奴才倒有个小见识,”旁边的小毛子插口说道,“奴才小时候常和哥哥一起猜谜儿……”
话未说完,熊赐履断喝一声:“这里有你说的话?退下!”他是道学宗师,最忌太监干政,很厌恶小毛子多嘴多舌,便拿出内大臣身份训斥小毛子。康熙却笑道:“且当笑话听听他说些什么,怕什么?这小鬼头难道还能干政不成?”小毛子吓得吐了吐舌头,笑道:“奴才差点吓走了真魂!且说说,若不对,圣上和熊大人只当放屁就是——这‘四张口儿’像是‘回回’两个字,和城里传的回民们要造反像是有点瓜葛?”
熊赐履不禁一怔,“五星联”这些话头他是早已参详出来,偏是“四张口儿”愈往深处想,愈不得要领,竟猜不出来,经小毛子这一点破,失声一笑对魏东亭道:“牛溲马勃败鼓之皮皆可入药,这小东西真的点破了这个谜!”康熙听了,双目炯炯放出异样光彩,笑道:“很好!回民的事过了端午再议,朕今日出来本是偷闲的,竟在这里议起事来,不说这些烦人的事了。东亭,早听说你家鉴梅能做一手好菜,朕想叨扰叨扰,既然有了喜,今日是叨扰不成了……”
“来啰!”明珠在外头故意高喝一声,双手捧了一个条盘进来,众人先是一愣,不知他是什么时辰到的。他那神态,活像一个堂倌似的,嘻嘻笑着对康熙道:“请主子用膳!”
“你这奴才倒挺会取巧讨好儿,”康熙笑道,“朕便用了,也只承鉴梅的情!”明珠忙道:“那当然,这都是鉴梅嫂子一手调制的。奴才是来给东亭送节礼的,碰巧了,倒来叨主子的光了……”
桌上摆满了菜肴,品类虽不多,做工却极精致,使人看了馋涎欲滴。康熙不禁连声称赞,便命熊赐履、孔四贞和明珠一同用膳,魏东亭只立着侍候。
君臣同桌共餐,边吃边谈,亲切异常。忽听外头响起颤巍巍的声气:“老爷子来了?想死老奴才了……”康熙瞧时,史鉴梅挺着肚子扶着白发如银的婆母孙嬷嬷进来,熊赐履和明珠都忙站了起来,康熙也离开席位,走近孙嬷嬷身边,大声说道:“阿姆,朕看你来了!”没等康熙过来,孙氏早已叩下头去。孙嬷嬷站起身来眯着眼儿上下打量康熙,“主子气色倒还好,只是又瘦了!养心殿那些滑贼也不好好侍奉!……头几回进去给老佛爷请安,都没见着主子,说是忙……我说哪怕让我躲一边瞧一眼呢,谁想主子还想着我这个老妈子,竟亲自来了……”说着便拭泪。
康熙坐了回去,让孙嬷嬷坐了明珠原来坐的地方,用象牙箸指着菜,大声说道:“你也吃点吧,这是你媳妇做的!”
“嚼不动了!”孙嬷嬷笑道,“主子只管用,奴才一边瞧着,心里也是受用的……”她原是康熙的乳母,离宫一年多,心里一直惦记着康熙,一边瞧康熙吃菜,一边絮絮叨叨:“……如今老了,有天没日头的,长天在家没事,总想着老爷子,该穿棉换单啦,该进餐用膳啦,下头那些人,哪有我知道得清楚!如今奴才回来了,万岁爷自己也得多当心些儿……”
康熙边听边笑着点头,见孙嬷嬷穿着绣花八团吉服褂、挂着珍珠朝珠,绣花金座朝冠上只饰了一颗红宝石,便问熊赐履:“孙阿姆是朕的乳母,这一品诰命服色不大合适吧?你再拟一个封号出来。”
“是!”熊赐履略一沉思,笑道:“臣以为应封孙嬷嬷为奉圣夫人,不知圣意如何?”
“奉圣夫人,”康熙听了很满意,点头笑道:“很好,就封为奉圣夫人——往后子孙再有这等情形,这就是例——史鉴梅晋为一品夫人!”
“谢主子恩!”史鉴梅先扶婆婆行了礼,然后自己也叩了头,旁边的魏东亭十分感动,热泪盈眶,又偷偷拭了。孔四贞见是缝儿,忙问道:“万岁,奴才方才从大内出来,见郭琇和姚缔虞跪在外头,不知犯了什么事?”
“这两个都是明珠参的。”康熙漫不经心地说道,“姚缔虞上次参索额图,又参议政王杰书,让人去查核,俱是不实之言。身为汉臣御史,尽拿些风闻来的东西来奏参,弄得满臣都不安宁。朕申饬他几句,他竟顶撞朕。对这样撒野的奴才,能不处置么?”他呷了一口酒,又道:“这个郭琇也不是东西,火耗银子加到五钱,捞了钱说是孝敬他父母,想要落个好名声,这样沽名钓誉之徒,实不能容!”说着把酒杯重重地蹾在案上。
明珠见孔四贞盯了自己一眼,忙笑着对康熙道:“这两个人是有失体统,不过姚缔虞并无恶意,只是在主子跟前失礼;听说郭琇也只今年才加了火耗,他家父母也确实病得厉害,似乎也情有可原。奴才以为,皇上薄惩他们一下也就成了。”孙阿姆也道:“阿弥陀佛!虽说才到端阳,可今儿日头毒,晒的时候儿长了,也是不得了的,老爷子自小儿仁德宽厚,得饶了且饶了吧!”
康熙瞧着孙嬷嬷,思量半晌方笑道:“瞧你的脸面,姚缔虞罚俸三月,郭琇着革职,留任不留任,待朕见了他细细问过再说——小毛子,传旨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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