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王从善四五个月来一直都是绷得神经极紧,好容易过了年,放开了量死命的喝酒,不但跟常仲英喝得从午时到酉初,跟了手下的幕僚书吏亲信又喝,喝了只半个时辰,那些班头又来给老爷拜年,班头们倒是早来了,只是中午起王从善便陪常仲英,他们不敢闯席直进,只能等到常侯爷走了才求家人通报——直到了三更天才刚刚从了酒桌上被了两个丫环扶了想要回房,就听了一个听差急急地跑了来,丫头仆妇们本想要赶他走,那听差惶急地道:“我亲亲的姐姐姑姑奶奶姑奶奶们呀,这可是天大的大事,须要立马禀报巡抚大人,不然这是要掉脑袋的呀!常侯爷住的公馆给人放火烧了!”
那些女人们一个个听得呆了,再不敢拦他,容他到了王从善面前,王从善却酒喝得多了,连他妈是女人的天是在头上的都不晓得了,那听差没奈何只得求了那些女侍去拿些醒酒的药来,王从善迷迷糊糊地吃了三个桂圆大的丸子,反倒头一歪:“快些些、些扶老爷我回回回房,回回房!”一下头歪在左面那丫头的肩上打起了鼾!
那听差急得大叫了起来,王从善也实是喝的酒多得太他妈的不少了,嘴里一面打呼噜,却一面把了刚吞下的三粒解酒药呕了出来,廊中立时便是一阵难闻的臭气冲鼻而来!
王从善哇哇地吐了一大气却连眼皮都没开一点,慌乱的喧声对他连点屁的影响都没有,听差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扶进了内宅,急得脸通红,直是跺脚。
王从善虽是死死地醉睡得像是死了的死猪,但是刚才那一阵喧嚷,已是传到了他老婆那里了,聂氏夫人纵然是个女流,也知道的这事来得实是叫人头痛,便传话出来叫了那听差赶去接了常侯爷到巡抚衙门来,再三要告罪,实是王大人醉得不省人事,非是敢怠慢贵客,一落千丈旦酒醒了便亲自负荆请罪。
那听差瞪了半天的眼,才回过神来,却还是作声不得,又怔了一会,这才出了门。
济南府这夜当值的差人都被叫去了原来的巡抚私园,眼下的钦差公馆帮了救火,但商千刀丢了十几个百两大元宝下午雇的一辆牛车在济南城里转了一个下午,把了卖油炸果子密饯麻花馓枝的几个小贩的油缸油桶油壶油锅里的油全收到了自己大牛车上的两个大木桶里头的时候那牛车的主人都还在看了那个元宝眉开眼笑的喜不自胜呢,到了晚上天冷,除了巡夜的官差之处再无一人出门——若不是商千刀杀了方知府闹得太大,甚至于今天这样的日子竟也敢出来大杀一通,这大年节里本也不必非要查夜的,作贼的也不会在这样的日子出来夜行。
商千刀把牛车停在一个小巷里头,拿了个桶一桶一桶的打了大车上大桶里的油提上那王从善的私园厢房上,细细密密地倒了在瓦面上,那些油顺了瓦向下到檩椽沿着墙流到什物上,司空城手下的人虽是给常仲英的人看了起来,却并未上锁,遇了年节,还派人送了酒菜给他们过年,商千刀只是得了剖月神刀一夜,他那样高的悟性,居然只瞧了当年炼刀人留下的纹路的走向,便瞧出了当时最初炼刀那老人在其中留下的窍要,无论什么事物的道理和道理到了最高至大的时候往往大多是相通的,不但练武人纵是门派不同到最高境界会殊途同归,学文章做手艺总了世上的零零总总各行各业的各式各样事情学业的道理跟了习武虽是各成体系却也无不相通,也大可拿了做这样事的思路和方法用在另一件事上,难只难在融会贯通而已。到得最高境界便可以触类旁通一通百通,内功竟又有了不小的进境,肋下的硬伤虽仍是在,但他倒完了近千斤菜油桐子油在房上时,下面那些神机营的人竟没一个觉出了不对头!
商千刀点倒了门口的几个守卫,里面的人还是只顾了一面喝酒一面发着愁全然无觉!一个人叹了口气:“这是何苦来由?鬼老天怎的一下把了我们这些人见人怕鬼见鬼慌的角色竟就作了阶下囚徒?司空大人倒底是去了哪里了,怎的还不回来?好生怀想当初京里的风光,当真是要打人就伸了屁股,要罚人便乖乖交上银子,你们说这是他妈怎的回事。”
另一人接口道:“只怕司空大人是着了丐帮那帮化子的道了,你想想,张子风选济南的舵主,关神机营的屁事么,司空大人又怎么会亲自到场?若不是那些化子搞鬼,司空大人根本不会去丐帮的!”
一人喝了口酒:“当时好像是听得司空大人要跟张子风商量什么事的,看司空大人那神色,倒像是张子风是我们自己的人一般,并没有什么狐疑呀?反倒是有什么喜事一般模样。”
“莫非是张子风投靠了刘公公?怎的大人不跟我们说?”
“这我倒是想不出来。”
一人冷笑道:“想出了来又怎样?他妈的姓刘那狗太监一见事色不对便要拿我们搪刀,居然派了人来收押我们,这才叫人想着可恶!”
“你——”另一个人本想要骂他的,再一想,也不觉了迟疑起来,“这想来是不对头呀?九千岁他老人家机密的事我们可晓得得不少,灭口倒也——也——也、他妈是说得过去的。”
“那又怎样?我们跑得掉么?现在老子们可是钦犯!他妈的都是商千刀那王八蛋惹出的这一串子事情,本来在京里头拿讹头敲竹杠,刑讯拷问,何等的威风,出来立功?这回倒好了,爷们儿可当真他妈的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不——这他妈真是偷米不成蚀只鸡!妈的商千刀那王八蛋若是这时候敢到老子面前来,老子一口一口咬了他来吃了!”
这人狠瞪着眼正骂得来劲,“妈的商千刀那王八蛋”已是到了他面前,“老子”还没想到自己要“一口一口把他咬下来吃了”,商千刀左手的一根指头点在他的章门穴上,这人身子剧震全身动弹不得了才见了火烛的光影微微地摇晃,商千刀笑了脸看着另一个人,那人刚觉得有敌人到了身后,一转身便一眼认出了商千刀,惊愕得张了口,商千刀已是抄起一根筷子飞出手钉在那人刚按到刀柄的左腕上,那筷子穿透了他腕子竟笃的一响插入木桌半寸,也没有人来得及惊动,眼前轻影如电,一个个身上发麻,怔了怔,商千刀轻松的拍着手,这时打中各人穴道的东西才堕到地上,尽是酒杯筷子鸡腿骨鱼剌花生米之类,根本就连一件像样的暗器都没有,一个个地都被制住了。
商千刀一脚踢翻了桌子,大笑道:“你们想要把老子一口一口的咬来吃了么?老子可不像我那师父那样狠到连人都吃呀,你们这是何苦呢?要吃吃我师父和我小师弟去呀,要不要我把他们从棺材里拉出来请你们吃?老子当真从没吃人肉过,你们倒想要吃我了么?在下区区一下都心慈手也他妈的软得不像话,各位爷们儿怎能跟在下当真呢。你们咬死老子,老子也没你们那样毒,只是想要把你们都烤熟的,请那位什么常侯爷吃宵夜罢了,这也只是怪老子穷得不像话,只能拿你们作人情了。”
这些人虽是给商千刀打的穴道各不在一处,竟都一般的不能动弹和言语,只眼睁睁看着商千刀。
商千刀伸手一指,众人眼光不由顺了他的手指望去:“小人我特意买了好多的油,本来是想要打算给各位老爷们炒几个小菜,只是小人太懒,起得床太迟,竟在市上什么都没有买到,只有把你们几个当了菜了。嘿嘿,他妈的,听天山飞雪剑派的人说回人还是什么人把了羊整只的穿了烤吃,早想牵只羊来了,却今天菜市上什么都没有,好在晚上有你们。啊,这里竟还有火,更夫不是在街上说的么: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你们怎的还玩火?不像话——太不像话了。”商千刀转身从满堂红烛架上取了枝蜡烛,笑嘻嘻地走到了墙边那副仇十洲的花鸟图前,万维网众人这才看见上面一滴滴地下向着地上滴着油。
商千刀伸了那烛火到那画下面去,他买的油本就是在小贩那里炸吃食,经历了多次煎炸过的,更无半点的水在里头,浇在纸上更是易着,火燃着了那副画,画上的火上了墙。
商千刀走到门口把了四个看守的人也踢进了房里把门带上居然还用了把锁认认真真的锁上了那门却把了一个钥匙从窗孔里丢了进去。
神机营的人本不是没杀人过,却都没被人杀过,平日冷峻严酷,刑讯苛毒,三木之下有求必应,有辜无辜的人都无分好歹老少良奸贵贱男女被打死打残打伤,他们都能视若寻常,简直寻常得有如一日的三餐,三餐的桌上的蚕豆花生卤肉凉菜和烧刀子二锅头,或是还有些竹叶青女儿红。
这时灼灼的热气逼来,窒闷得人透不过气,本是想要闭上眼不看,但转眼轰然的火焰烧燎翻卷,没有一个人能忍住死亡的恐惧,火光中他们看见了影影绰绰的人影,似曾相识却又不识,眼前闪现的竟是往日一个个被他们自己在大牢里打死杀死毒死逼死的的死了的死人的样子,看不清各个的人的脸孔面容,却分明清晰地感到火场里生出种比燃迫眉眼已是烧身的火烟热气都压抑不住的寒意,似是当时死人鬼魂萦绕了,总是眼前挥之不去似有似无的那绝望迷乱满是死意的眼光!
当人找到这间房外见连守卫的人都失了踪,都以为是神营众人杀了看守逃了,至于那锁得好好的好整以暇的在门环上的大锁,定是神机营人临走时设的疑兵之计,虽是那锁禁不住常仲英手下人一拳一掌,却硬是没有一个人去开那门。
巡抚衙门的听差带了人请常仲英去抚台衙门歇下,常仲英铁青了脸没理他,兀自四下找寻神机营的人。直到了天大亮,总算是火熄了,到处烟熏火燎的惨淡,左进的居民们深夜也都来救火,但商千刀到处洒了油,水浇将上去那火焰反倒向上一涨。天明火灭,富贵堂皇的巡抚私园只余下一片焦炭。
常仲英在火场乱走,也不知道在找什么,经过神机营众人最后吃酒消夜的那屋时,瓦砾场上一片火烟,烟里分明一种古怪的肉香——火烧肉糊了的香!
这时身边的人也了到了那味,不待吩咐,众人已是上前搬捡起了断梁碎瓦了,那听差带了抚衙的差役跟在常仲英屁股后转得足足的有十足十的三四个时辰,这时都走得脚都要断了,常仲英虽没理他们,他们却不敢有稍停,这时也忙上前帮起手了。
只搬了几根木头,便有人叫了起来:“这里头有人!”
“活的还是死的?”另一人张口便问,随即便知道自己问得狗屁不通了,这样火势压制之下,岂会还有人能活着?
常仲英急促地道:“清开了瓦片,我要瞧瞧里面的情形,你们莫要弄乱了!”
一个时辰后,烂瓦残木已是搬开了,那本就只是被烧成焦炭的人勉强形成的人的形式却给了乱瓦焦木砸得得连人的样子都保不全了,若不是地上还有些给压在木头下的些焦黄的手,和神机营的人烧得漆黑的铜牌,人也未必便能确定里面竟是烧死了二三十个人。
这样子的忙乱了一夜,每个人眼里都满是血丝,看着清理出来的各神机营人的随身带的身份牌子,常仲英咬牙切齿地冷笑了声:“当真有你的,商千刀!”
这时,远处传了阵喝道声,常仲英眼里精光一闪,也没等他派人去看,便见一个抚衙的差役被引了进来:“侯爷,巡抚大人昨夜中酒太深,早上才醒了来,特来拜会侯爷。”
常仲英冷笑了声,也没说话,自顾地走了开去,凉了那差人在那里左看右看,却见每个人都是铁青着脸,就像是才死了老爹之后老妈也自杀了,这还不算,跟着老婆跟人跑了,走前还卷光了家产把儿子都扔到了井里一般!
大年的初二这天,天上阴着,历了昨天一天的阳光,被阳光化开的冰水无从流动,水又结成了冰。
冷冷的冷风带着冷气吹过济南的大街小巷,竟有些小贩就开始做生意了。
商千刀漫漫地走在路上,看着小贩冻得红了变紫,紫里透青的脸,忍不住叹了口气,仰天喃喃地道:“老鬼呀,你可莫要怪我没把那地窖子炸了,你们把了下面挖得那么空大,一旦炸了地面塌下去只怕人家就晓得下面有东西了,只怕人家还把你也掏出来煮吃,这可不大好罢?我只好把那枯井那的门用泥填了,这样人必然想不到下面有古怪的,你就老老实实地在下面啦,那样的墓穴,你那也算是个官了。一般人哪能有那样的手笔给死人?毁了他做什么,过个十来年你烂得什么都没有了,我再来把那里弄塌了,你可不要说我说当是放屁了呀!我又不好意思把你一把火烧了。”
初三这天,天还是阴的。
阴得就像是输了白花花十来两银子的穷汉最后手气回转了,赢的却是大屁股欠帐却没得到半个铜子儿时的脸色一般。
商千刀穿着双破得只有一点帮连着底的棉鞋,两只脚十个趾头倒有五六个在外面现着,身上的袄子也到处是洞,裤子更不像话,不但好几个洞现出大小腿,连了屁股上也有一个洞,衣上尽上泥污汗渍,手里拿了根叫化棒子,腰上一根细细的麻绳上穿了一串铜钱,和一个小小的葫芦,脸上抹了些锅灰,把右眼微闭了些,头发上乱涂着些紫红紫红的药膏,活脱脱是个满身长疮的化子!
西门上的官兵今天倒真是运气不坏,商千刀改装本也不是怕了官兵,若是他们真敢刁难,只怕商千刀腰间的那铜钱就是两百个要命的暗器。
虽然全城到处都是公差快手缉拿,那些守城官兵根本就想不到商千刀居然会扮作叫化子出城,王从善在年前便传令了允许百姓出入济南城,并不封闭,只是叫见了可疑的人要盘查,但是守城兵卒岂会有瞧出商千刀可疑的眼力?雪灾以来,城里大户人家都加强了防护自己的家院,小偷化子难以偷到什么衣食银钱,虽然丐帮在每天施些粥米衣被,但也是丐帮的大多弟子本就是济南人,那些地痦流氓根本不敢假冒了去领,还不如出了城去城外更好得手些,所以出城的化子也三三两两的有那么些,商千刀出城,守城军士看着都恶心难受得慌,有谁叫住他盘问?
再说回来,那一夜竹林寺数千官兵张弓搭箭地围了都没伤着他半根寒毛,倒死伤了百十个官兵的事已满城尽知,若真是晓得了商千刀他老人家就是最近杀得济南满城风雨腥风血雨的大魔王商千刀的老子那老王八蛋的小王八蛋儿子,就守城那小队的十来个官兵又有哪个他妈的是想不开了活得不耐烦了有那样的胆子胆量胆略胆识去盘查——司空城杀人至少还有个籍口,或是给人安个什么罪名,但商千刀根本就是要杀人就杀,根本就不管对方他妈的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还是自祖宗八百八十八代起就行善积德吃斋念佛不杀生不说谎生平没做半点坏事,亦或生平的强仇大敌还是萍水相逢,败军之将或是功高盖世!
商千刀过城门时连眼皮都没抬,若是军兵敢去问他的话,商千刀的化子棍已是早蓄满了内家真力,剖月神刀太过惹眼,他封了地窖,那刀就给他藏了起来,在他手里,那要根化子棍已是天下少有的利器,纵是当今天武林中有数的大高手也未必是他敌手!
出了城七八里,眼见道上积雪没到大腿,没一个行人,想了想,一个人自己笑了:“妈地肥老二,你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老子帮你去杀王定,你死鬼也不晓得把路弄得好走些!”
连老头子和连吴氏老太婆的小房子离的官道不远,又在四五棵大树的环护之下,那单弱的草屋竟在这样雪天没受多少的积压,也就没有倒垮,这一天早上,老夫妻在门口守着火堆,他们本也不想打开门的,却是为的家里没盐了,要等小贩路过换些盐,他们却不晓得路道给大雪封死了,这时两个还在向外盼企,就见了官道上一道淡淡的影子飞掠而过,快得连是什么东西都分不清,只有些隐隐地觉是个人影。老两口子看得张大的嘴半天合不上,连老头过了好一会才叫道:“老太婆呀,是神仙爷爷,真是神仙爷爷,快些烧香敬礼呀!”两人忙跪下了连磕了几个头,只是家穷了平时根本不烧香的,也没有香烛,老太婆把了火柴堆里的几个松枝挑了出来,找了一团湿泥巴拍成方形,把那燃着的松枝火头向上地插好,嘴里还不停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正月十五元宵,也是王定的五十七岁大寿。
保定。
十三这天下卫平差人送来的礼物,王定心里想着四百万的欠具,大过年都只是叫了家丁送了年礼给知府,自己在家里犯着愁,此时也没心思去看,到了晚上,东郭亮的一个亲信飞跑到了王家,王定惊呆了——
那人急惶乱慌地道:“王老爷子,我们家爷莫名其妙地死了,连了头都不见了。”
王定手里的鼻烟壶一下子掉在了地上摔得连粉碎带稀烂的片片点点,头和脑袋里轰然一响,耳朵里尽是尖鸣之声,怔了半天,刚回过神来,兰军和卫平的家人都大哭泣着进了门来:“老爷子,你可要给小人作主呀,兰爷卫爷的全家昨晚被人割了头去了。除了下人之外,家里老幼男女全都没了人头呀!”
王定跌坐在太师椅上,两眼发直。
好半天,王定才开口,那声音连自己都吓了跳,简直是久没喝水要渴死的人从喉里发出的一般:“什么人干的?”
三个人只是大哭,哭得王家的仆人都纷纷地出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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