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参拜鹿野苑满心喜悦,今天的心情却有了变化。原因是,我们看到了举世闻名的“恒河晨浴”。
早晨五时发车,到靠近河边的路口停下,步行过去。河边已经非常拥挤,一半是乞丐,而且大量是麻风病乞丐。
赶快雇过一条船,一一跳上,立即撑开,算是浮在恒河之上了。好几条小船已围了上来,全是小贩。赶也赶不开,那就只能让它们寄生在我们船边。
从船上看河岸,没有一所老房子,也没有一所新房子,全是那些潦潦草草建了四五十年的水泥房,各有台阶通向水面。
房子多数是廉价小客店,短期房客是来洗澡的,长期房客是来等死的。大家相信,恒河是最好的生命终点。
更多的人连小客店也住不起。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哪有这么多钱住店?那就只能横七竖八地栖宿在河岸上,身边放着一堆堆破烂的行李。
他们不会离开,因为照这里的习惯,死在恒河岸边就能免费火化,把骨灰倾入恒河。如果离开了死在半道上,就会与恒河无缘。
此刻,天未亮透,气温尚低,无数黑乎乎的人全都泡在河水里了,不少人因寒冷而颤抖。男人赤膊,只穿一条短裤,什么年龄都有;女人披纱,只有中老年。没有一个人有笑容,也没见到有人在交谈,大家全都一声不吭地浸水、喝水。
还有一些人蹲在台阶上刷牙,都不用牙刷,一半用手指,一半用树枝。刷完后把水咽下,再捧上几捧喝下,与其他地方的人刷牙时吐水的方向正好相反。
来了一个警察,拨弄了一下河岸上躺着的一个老人。老人显然已经死了,昨夜或今晨,死在恒河岸边。
死者将被拖到不远处,由政府的火葬场焚化。但一般人只要有点钱,一定不去火葬场,而去河边的烧尸坑。这个烧尸坑紧贴着河面,已成为河床的一部分,一船船木柴停泊在水边,船侧已排着一具具用彩色花布包裹的尸体。
焚烧一直没停,恶臭扑鼻。工人们浇上一勺勺加了香料的油脂,气味更加让人窒息。几个烧尸坑周围是很大一片陋房,全被长年不断的烟火熏得油黑。
火光烟雾约十米处,浮着半头死牛,腔体在外,野狗正在啃噬。
我知道一定会有人向我解释一种天天被河水洗涤的信仰是多么干净,一个在晨雾中男女共浴的图景是多么具有诗意。遗憾的是,从今以后我对这类说法只能拒绝。
恶浊的烟尘全都融入了晨雾,恒河彼岸上方,隐隐约约的红光托出一轮旭日。没有耀眼的光亮,只是安静上升。
阳光照到岸上,突然发现,河边最靠近水面的水泥高台上,竟然坐着一个用白布紧包全身、只露脸面的女子。她毫无表情,连眼睛也不转一转,像泥塑木雕一般坐在冷峭的晨风中。更让我们吃惊的是:她既不像日本女子,也不像韩国女子,而分明是一个中国女子。
一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吧,或作出了决绝的选择?我们找不到任何理由呼喊她或靠近她,而只是齐齐地抬头看着她,希望她能看见我们,让我们帮她一点什么。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瓦拉纳西,夜宿TajGanges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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