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叫新德里,因为在它北边还有一个老德里。
新德里新得说不上历史,老德里老得说不清历史。现在它们已经连在一起了,使岁月显得更加混沌。
那么,先去老德里。
由于到处都是人,很难找路,我们雇了一辆当地的出租车。刚停车,还没开车门,已经有两双小手在外面拍打玻璃,一看,六七岁的两个小孩。印度司机立即冲着我喊:“千万别给钱,一给,马上围过来五十个!”
快速挤出去,终于到了一个稍稍空一点的街边,有一只黑黑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袖子。扭身一看,一个衣衫鲜艳的汉子,正把肩上的一个箩筐放下,从里面取出一只草笼,要揭开盖子给我看。我见他另一只手拿着一支笛子,立即判断他要做眼镜蛇的舞蹈表演了。早就听说这种表演是万万看不得的,因为不知道他会索取多少钱,而索钱时又会如何让眼镜蛇配合行动。我平生怕蛇,于是立即逃奔。
终于来到一个宽敞处,前面已是著名的红堡。红堡是一座用红砂石砌成的皇宫,主人是十七世纪莫卧儿王朝的第五代帝王沙杰汗(ShahJahan)。
这座皇宫很大,长度接近一公里,宽度超过半公里。从雄伟的拉合尔门进入,里面也是一个街市,但气氛与宫外完全不同,竟相当整齐。我在街边的文物商店买了一尊印度教大神湿婆的黄铜雕像,沉沉地提在手上。
我一直对十一世纪之后的印度史提不起兴趣。只是对三百多年的莫卧儿王朝有点另眼相看。原因是,它有几个皇帝让人难忘。
第一代皇帝巴布尔(Babur)是成吉思汗的后代,这已经有点意思。他勇敢而聪明,身处逆境时还想躲到中国来当农民,却终于创建了印度最重要的外族王朝。只是他死时才四十几岁,太年轻了,给人留下的印象不太完整。
更有意思的是第三代皇帝阿克拔(Akbar),他作为一个外族统治者站在这块土地上居然非常明智地想到了宗教平等的问题,甚至还分别娶了信奉印度教、伊斯兰教和佛教的皇妃。最让我注意的一件事情是,他召集了一次联合宗教会议,说印度的麻烦就在于宗教对立,因此要创立一种吸收各种宗教优点的新宗教,并修建了“联合宗教”的庙宇。印度人对这位皇帝产生了好感,但在信仰上又不想轻易改变,而原先占统治地位的伊斯兰教则多数不同意。这种局面招致他在皇族中势力减弱,又加上儿子谋权心切,一来二去,凄凉而死。他的儿子不怎么样,而孙子又有点意思。孙子不是别人,就是我现在脚踩的皇宫的建造者沙杰汗。
沙杰汗这个皇帝不管在政治上有多少功过,他留在印度历史上最响亮的名位应该是“杰出的建筑狂”。除了眼前这座皇宫,他主持的建筑难以计数,最著名的要算他为皇后泰姬玛哈(TajMahal)修建的泰姬陵。
泰姬陵已经进入任何一部哪怕是最简略的世界建筑史,他也真可以名垂千古了。
泰姬皇后在他争得王位之前就嫁给了他,同甘共苦,为他生了十四个孩子,最后死于难产,遗嘱希望有一个美丽的陵墓。沙杰汗不仅做到了,而且远远超出亡妻的预想。
这个陵墓,由两万民工修建了整整二十二年,现在还完好地保存在阿格拉,如果时间允许,应该去看看。
有人说,由于沙杰汗建造了太多豪华建筑,耗尽了大量财富,致使莫卧儿王朝盛极而衰。这也许是对的,但从历史的远处看过去,一座美丽的建筑有时比一个王朝还重要。
有几个历史场面让我感动。例如,沙杰汗在妻子死亡以后,有两年时间不断与建筑师们讨论建陵方案,两年后方案既定,他已须发皆白。又如,泰姬陵造好后,他定时穿上一身白衣去看望妻子的棺椁,每次都泣不成声。
他与祖父遭到了同一个下场:儿子篡权。他的三儿子奥伦泽布(Aurangzeb)废黜并囚禁了他,囚禁地是一座塔楼,隔一条河就是泰姬陵。
他被囚禁了九年,每天对着妻子的陵墓。在晨雾暮霭间他会对妻子的亡灵说些什么呢?我想,他心底反复念叨的那句话,用中国北方话来说最恰当:“老伴,咱们的老三没良心!”
幸好,他死后,被允许合葬于泰姬陵。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五日,新德里,夜宿Surya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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