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的极慢, 暮日的夕阳打在身上微微发黄, 连带着春风中都透着缱绻与散漫。
白果与谢临回府不久, 便听说起豫王府上白日里好像闹出了什么事,仔细一问, 才知晓竟是在前日刚被诊出怀了身孕的豫王侧妃肚子里的孩子没保住。
“怎得没了?”
白果靠在一张软塌上, 本来昏昏欲睡, 乍一听到这消息,却一下子醒了困, 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向王有全。
王有全站在谢临身边,露出个无奈的笑:“奴才们打听说是那位侧妃不小心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滑了胎,但豫王爷这两年后院一直无子, 对侧妃这胎着实有些看重, 吃喝穿用一律是仔细交代过的,那侧妃自己也十分小心,可就是如此小心着,不过短短两日就落了孩子也着实是有些骇人, 那侧妃后头只哭着说是府上有人害他,豫王妃却只当他没了孩子受不住,想要将事情压下去, 谁知那侧妃性烈, 想不开竟要上吊,如此一来才在府上闹开了。”
白果担忧道:“那侧妃怎么样了?”
王有全说:“人是救下来了,不过好像还昏迷着, 前面豫王殿下刚回了府,便是为着此事要责罚豫王妃,可豫王妃平日虽是看着温温柔柔又和气一人,可一说到孩子的事情上,却是半点不会忍让的。”
白果想起先前豫王妃痛失腹中子嗣的遭遇,心情不禁沉重了下去。
豫王好似是个没子嗣缘的人,后院虽有人几次三番怀了,可最后都以滑胎告终,从没有一个能平平安安生下来的。豫王妃腹中子嗣是遭了他的宠妾算计,而后头几个不是身体差,根本怀不住胎,不然就是难产大出血,一尸两命,这回轮到这位双儿侧妃,明明身体各方面都是好的,却偏偏吃错了东西,没能保住。
可想而知豫王的心情会是怎么糟糕。
也就是如此糟糕的心态之下,他没法迁怒于自缢不成尚在昏迷中的侧妃,便只能将怒火撒在了豫王妃头上,责罚她看管后院不利,又气她府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后竟只想要轻描淡写地压下去。
白果这般想着那豫王府内今日的光景,心中千回百转,只觉得皇家就是个吃人的地方,不管是皇宫中还是寻常王侯伯府里,后院的倾轧总是一刻不曾消失。
想到这里,他转眸看向谢临,却发现对方正拿着本折子看,神色淡淡,仿佛丝毫不将豫王府的事放在心上。
“殿下?”白果神色微动,伸手去扯谢临腰间玉佩上的穗子。
谢临捏住他的手指,垂眸向他看去。
王有全见状,颇有眼色地躬身出门。
等屋内只剩了他俩,谢临才放下折子,抚着白果颈边碎发问:“怎么了?”
“只是想喊喊您。”白果微红了脸。
谢临却说:“是听到豫王府上的事,心里不舒服?”
白果垂了眼眸,不说话,只把勾着玉佩穗子的手指慢慢落到谢临的腰带边,唇边却轻轻咬起嘴唇,整个身子都仿佛因为这个试探的动作而发出微微的颤抖。
谢临无奈笑笑,用手掌抱住白果的手腕:“大胆。”
可许是被豫王府上的事情刺激着了,白果只好似没听见他这句话,脑袋垂在胸口闷红着脸,却固执地用食指跟中指将谢临外袍的带子解开。
“殿下,我们……要个孩子吧?”
他声音颤地厉害,如此不害臊的邀宠还是他清醒着的第一次,整个人脑袋里都混混沌沌的不清醒起来,话一说完就只想把自己龟缩进一处壳里。
谢临却失笑不已,将他捞起抱紧怀里,一寸一寸地摸着他衣摆下光洁皮肤,轻声问:“怎么突然想要孩子了?”
白果被圈地紧,颤着身子不说话。
谢临心中轻叹一声,也不逼他,只是顺从着白果的意愿,做了他想要之事。
白日短暂,长夜漫漫。
第二天,白果在榻上醒来,他抱着锦被腰酸背痛地坐起身子,陡然清醒过来自己昨天到底发了什么疯——
他竟然缠着殿下,做了那么多荒唐事!
眉眼间满是羞恼与臊意,等外间伺候的下人听见声响纷纷进来服侍他洗漱,也没能叫白果压下脸上的热意。
不过这种状态只持续到了晌午头,王有全急匆匆地脚步进来说:“王妃,不好了,豫王府上出事了。”
白果从神游中回过神:“豫王府?”
王有全着急道:“今日一早,昨儿个那自缢未成的侧妃醒过来,不知怎得审问出自己身边伺候着的一个贴身奴才有问题,说对方是豫王妃的人,硬是道那奴才得了豫王妃的指示,才在他饭食里做了手脚。”
白果大惊:“豫王妃怎么会做这种事?”
王有全摇摇头:“具体的证据还没有,可豫王殿下却不知为何偏信了那侧妃的话,惊怒之下竟是要将豫王妃以构陷皇嗣的罪名押送到宗人府审讯,还放出要将豫王妃休弃之言,那头豫王妃的娘家人已经赶到豫王府将豫王拦了下来,如今众人正在府中对峙……”
白果拧眉不解说:“怎么会这样,豫王妃是豫王发妻,难道豫王殿下便一点也不曾信任她?”
王有全欲言又止:“其实不止那侧妃一人,豫王府上的一些侍妾也在今日纷纷哭着要豫王还她们一个公道,只说往日那些落掉的孩子,都是因为豫王妃使了手段……”
白果动动嘴唇,一时有些哑口无言。
听闻这消息,他心头不知为何有些变得不安稳。
垂眸摸着自己的小腹,白果才发现自己是在害怕。
他害怕眼下殿下对自己的喜爱与热情只是建立在两人新婚之初,害怕谢临会在某一日里带着容貌陌生的男子或者女子回府,并用冷漠的眼神告诉自己这才是他心上人,更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变成只会争宠夺爱的后宅妇人。
有些自卑刻在骨子里,只是平常时候并不会被剖开在阳光下罢了。
不管将军府如何精心娇养了白果半年,可前十八年的苦难早将他骨子里刻满了自卑与不自信。他不敢全心全意去相信像是如谢临这般高高在上的王爷只一颗心都记挂在自己身上,他更不敢去奢想往后的时日,只愿龟缩在眼前看似美满的人生中,一切止步不敢前。
而就在昨夜,他更是在谢临面前展露了自己的私心——
他不想活成豫王妃的模样。
他想要个孩子,独属于自己的孩子。
哪怕很久以后,静王殿下的目光再不会为他而驻足停留,可他却还可能够将孩子当成自己的未来与期盼。
那样的话,日子虽然没有很快乐,却也不会很难过了。
心里藏着事,接来下几日白果明显比之前话少了一些,从前谢临忙完公事回到府上,白果总会很自然地与他喋喋不休起白日里府中的琐事,可这几日两人在床榻上的交流显然多过了其它,谢临发现他的小妻子虽然在床上放开了不少,但其余时候却多了些眉头紧锁的沉默。
谢临有心想要安抚,却无奈怎么也找不到突破口。
日子倏忽而过,豫王府中却是一片死气沉沉,失去孩子的侧妃仇视着豫王妃,背靠着豫王的他处处在府中与豫王妃作对,直到上旬底,豫王妃生了一场重病,卧床足足半月,那侧妃一不做二不休地哄了豫王将掌管府中内务的权利放给自己,竟是明摆着架空了豫王妃。
白果听闻此消息有些不忍,却又无可奈何,直到月中豫王府有奴才登门下帖,说过几日正是豫王妃生辰小宴,特邀了几位妯娌去府中小坐。
到豫王妃生辰那日,白果早早备好生辰礼前去,在豫王府门前恰好便碰见了秦王妃李仙儿。
李仙儿许久不见白果,本是冷淡高傲又百无聊赖的表情一变,眸中带上了些真心实意的笑,凑到白果身边便挽起他的手臂,一副好兄妹的模样,好奇问:“三嫂,你给二嫂准备了什么生辰礼?”
“只是一件小玩意。”白果笑笑,见李仙儿比之月前身形稍胖了些,又听到耳边神仙系统说了句什么,不由愣了愣,看向她的肚腹,下意识道,“是不是有了?”
李仙儿怔了一下,眸中露出些惊奇与难以掩盖的得意:“天呐,三嫂怎么晓得的?”
白果说:“是看你胖了不少。”
“才没有!”李仙儿被这么一说,脸蛋上气呼呼的,过了一会儿又摸着自己的脸,沮丧说,“三嫂,我胖的很明显吗?”
白果便说:“是之前太瘦了,现在脸蛋圆润地刚刚好。”
李仙儿这才放下心来,又小声跟白果说:“我也是刚发现没几日呢,月份还浅,我怕说出来生事,连家里的爷们儿都瞒着没跟他说。”
白果点点头,想到豫王府上的事,仔细叮嘱她说:“头三月胎像不稳,还是要小心些的。”
李仙儿抿抿唇,笑起来说:“若是□□上不安生,大不了我回娘家养着,等生了再回去。”
白果忍不住笑说:“秦王殿下能许你这么做?”
李仙儿吐吐舌头:“管他呢,他只巴不得我别整日拘着他,想来若是我回了娘家,他还指不定会多高兴。”
白果笑着摇摇头,不禁有些羡慕李仙儿这么果断直白的性情。
两人说笑着进了豫王府,将生辰礼交由在了豫王府的管事手中,之后便随着府上侍从的带路去到后院里。
豫王妃的院子里稍显清静,一些前来贺礼的女眷都被安排在了西侧院做客,剩下一些亲近的妯娌与本家姐妹被带到后院。白果与李仙儿刚踏进后院,就闻到一股浓重的中药味从屋中传来,李仙儿下意识停下脚步捂住口鼻,不想进去了。
白果看她一眼,拍拍她的胳膊:“西侧院那头好似只有豫王侧妃守着,你且先过去瞧瞧那头如何?”
李仙儿得了台阶,朝白果笑笑,拉了下他的袖口,小声说:“多谢三嫂啦。”
两人在后院门口分开,白果刚往前踏出一步,就见虚掩着的门帘内突然跑出个捂着脸的小姑娘,那小姑娘瞧着面嫩,也就十五六的模样,见到白果站在院前,先是惊了一下,露出她哭得通红的双眸。
“你是?”白果疑惑地看向她。
那小姑娘顿了顿,看到白果身边跟随的宫侍,停下脚步到他面前屈膝行礼,用哭哑的声音道:“民女苏听儿拜见公子贵人。”
她一出口,旁边宫侍便开口道:“此乃静王妃。”
苏听儿便立马改口:“民女见过静王妃。”
白果听到她的名字,不由问:“豫王妃是你什么人?”
苏听儿委委屈屈道:“正是家姐。”
白果点点头,从随侍的奴婢身边接过一张帕子递给苏听儿,跟看小孩子似地看着对方,笑问:“今天这么好的日子,怎得又跟二嫂她置气了?好好一个女儿家,竟哭得这般狼狈,快擦擦脸。”
苏听儿见白果语气温柔,容貌更是清俊有度,不由红了脸,接过手帕胡乱擦擦,瓮声翁气道:“民女谢过静王妃。”
白果摇摇头,问:“我这远远就闻着一股药味,可是二嫂身子还没恢复利落?”
苏听儿垂眸说:“姐姐自从半月前病了倒了,汤药就一直不断,原是有些好转了的,可哪儿会儿府上又闹出些事情,姐姐被气急了,这病就断断续续得不见大好。”
白果叹了口气:“我且进屋与豫王妃说说话。”
苏听儿闻言,欲言又止,她现在是十分不想看见姐姐的,在今日之前,她也万分没想过姐姐会同她说那样的话,什么叫做把自己也抬进豫王府,做姐姐的陪滕,日后姐妹俩也好照应?
苏听儿是被苏家养的单纯些,但单纯不代表蠢笨,现在姐姐在豫王府中过的不好,被徐侧妃抢了风头,家中自然是对她万分担心,只一月里娘亲便不知在家中独子落了多少回眼泪,而爹爹鬓间也多了许多白发,她更是替姐姐的所嫁非人而觉得不值,可就是这般令全家上下担忧的姐姐,却在今天说出了这样的话……
叫她做陪滕,是到底是为了她好,还是存着想要利用她的心思,好叫她去与那徐侧妃斗上一斗?
苏听儿不敢再多想,只是垂着眸告别了静王妃,强忍着眼底的眼泪去了西侧院。
白果见小姑娘离开,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梢,走进屋内。
豫王妃的屋内好似许久不曾开窗透风,一股沉闷而苦涩的味道充斥进鼻腔,叫人觉得越发憋闷起来。白果走进里间时,床榻上绛红色的帷帐层层落着,豫王妃静静躺在床上,隐约只能瞧见个人影。
丫鬟寻了个精致的绣墩搬过来,白果坐在床头,担忧地喊了一句:“二嫂身体可是好些了?”
淡淡的咳嗽声从帷帐内传来,豫王妃温和而虚弱的声音从里面响起:“是静王妃?”
白果低声道:“是我。”
豫王妃淡淡道:“我这病得重,你且离我远些,别被一块儿染着了。”
白果笑笑:“无事,弟弟还未恭贺嫂子今日生辰喜乐。”
豫王妃听过这话,沉默半晌,用纤细的手指撩起帷帐,露出病怏怏的一张脸:“难为你竟不是来看我笑话的。”
她声音里多是哀戚与忧愁,神色间透着股郁气。
白果见状,替她将帷帐勾起在一角,缓声劝她道:“二嫂何必这般说?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养好身子才是。”
豫王妃淡淡笑一声:“我倒宁愿就这么病死,就什么痛恨跟恼怒都没了,我与他夫妻六七载,竟是比不过徐侧妃腹中一个尚未成形的孩儿?三年前他说下的承诺早就成了空话,妄我还偏信了,只以为他还记得。”
白果心里重重一跳,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便听豫王妃又盯着他的眼睛道:“没错,是我故意叫那奴才在徐侧妃的饭食中下了落胎药,因为豫王曾承诺过我,除了本宫生下的孩子,其余他都不要,豫王要嫡子,要嫡长子,那唯有从本宫腹中生下才是名正言顺!可他终究还是负了我!”
“二嫂,慎言!”
白果眼皮狠狠一跳,他竟没想到如豫王妃这般温婉的面容下是这般的歇斯底里,他后知后觉地向周围看去,才发现那些丫鬟宫人们都不知何时退了出去,整个寝屋中也只唯有他们二人在。
稍稍松了口气,白果又看向说完方才那句话便狠狠咳起来的豫王妃,心情复杂。
“我只道你是个好的,跟那些落井下石之人不同。”豫王妃说完那话,又变成往日那样端庄温柔的模样,她眼中似是没有焦距,只盯着烛台的方向,淡淡说,“不管你如今是看我狠毒也好,疯癫也罢,日后……”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白果突然打断她,眉心微拧,“我只当二嫂是病糊涂了才与我说了这些。”
豫王妃闻言微怔,看向他。
白果起身,不愿在这屋里多待,他站起身,豫王妃张张嘴,却没出声留他。
脚步匆匆走出豫王妃的主院,白果身边陪同伺候的人跟都上来,各个都是小心翼翼,噤若寒蝉的模样。他们不清楚豫王妃在屋里跟自家主子说了什么,可见王妃情绪低落,他们相视几眼,只觉得回府后又要遭受王公公的责问了。
说来白果自觉与豫王妃关系平平,却没想到对方今次竟在她面前抖落出这么大一个秘密,着实叫他心中难受得紧。
恍惚中,他竟分不清这豫王府上的可怜人是谁。
徐侧妃可怜吗?
他身为双儿,怀胎本就不易,失去了孩子的他是可怜人。
豫王妃可怜吗?
豫王给了她承诺却又抛弃承诺,如今因一时疯狂陷害掉了徐侧妃的皇嗣,后又被豫王厌弃,亦是个可怜又可恨之人。
一时间,白果竟突然厌恶起豫王来,只觉得对方那张憨厚的容貌变得尤为恶心与可恶。
这般想着,白果一路走到西侧院,远远便听见院中各家内眷玩闹的声音,他走过去,见李仙儿只坐在圆桌的上首,似笑非笑地磕着瓜子,而一个容貌灔丽的双儿则站在她身边,神情似乎有些尴尬。
“三嫂,这边这边!”李仙儿眼尖地看到白果,瞬间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来,招着手臂喊他过去座。
院中因着李仙儿这句话安静了须臾,众人目光纷纷落在白果身上,有直白好奇的目光,也有隐晦羡艳的打量。
白果倒是对此无所察觉,面上只是露出个无奈地表情,走到李仙儿身边说:“瓜子少吃。”
李仙儿推开瓜子盘:“我无聊嘛,也没磕多少。”
白果点点头,看向站在她旁边的双儿:“这是哪家公子?”
“妾身徐氏见过静王妃。”
那双儿便是豫王府中的侧妃徐氏,许是因着小月子养的好,他的面色格外红润,灔丽的容貌更是有种令人惊心动魄的心动感,而凡是在今日见过他的内眷门都不由感慨,怪不得这位徐侧妃身为双儿却能怀上豫王殿下的种。
白果也惊艳了片刻,但很快变回过神:“徐侧妃。”
徐侧妃勉强笑笑,他毕竟不是正妻,在两位正儿八经的王妃面前不由底气少了点:“静王妃可是刚从姐姐那里过来?”
白果说是。
徐侧妃面上的笑稍淡了去,露出些纠结的神色,随后仿佛是看开了般,掩去眼底落寞,只偏开头对院内众宾客道:“时辰不早,恐怕姐姐病中不能仔细招待过各位夫人,妾身逾越,便做了主叫府上奴才开席。”
旁人心知如今豫王府上的内务大权都掌握在这位徐侧妃手上,而本该是属于豫王妃的生辰宴生生成了徐侧妃的主场,心中虽有几分感叹,但诸位夫人却没什么异议。
李仙儿看不惯这类妾大妻小的戏码,虽没叫豫王府的人下不来台,却到底是没给徐侧妃个好脸色。徐侧妃也察觉到这一点,只与白果二人小说两句,就起身去到了另一桌上与诸位夫人说笑玩闹。
而正是换桌时,徐侧妃的身体不小心擦过白果手背,白果耳垂一热,神仙系统突然蹦出来一句——
“这个人是个天阉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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