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岑新锐怎么也没有想到,当他从郝治国手中接过书籍的时候,此刻他母亲郑文淑亦在和邻居冯舒华交接着物什,只不过她接受的不是书籍,而是后者从乡下带来的土产品。
“我还是给你钱吧。”看着冯舒华指挥着一个随来的后生将一个装着鲜鱼和胡萝卜、苦瓜之类物品的蛇皮袋搬进堂屋,说是要送给自己,郑文淑大感意外了。她觉得这份礼物太重了,尽管后者住进这院子后和自己相处得不错。
“这有什么,一点蔬菜。”看着郑文淑提出要付钱,冯舒华不乐意了,“您要这样,就是瞧我不起了。”
“好,好,我收下。”见冯舒华貌似生气的样子,郑文淑只能妥协。不过,她告诫自己:无功不受禄,这份好意,今后无论如何得还上。
“这就对了。”看着郑文淑收下自己的馈赠,冯舒华非常高兴了,“实话对您说吧,这也不是我买的,是乡下亲戚送来的,您看我不是保姆一直没找好,开火做饭也是断断续续的吗,所以便送您了——当然,您如果喜欢,我还可以送的,反正断不了有人给我送。”
“那多不好意思?”听她这样说,郑文淑更是觉得无法承受了。见她提到开火做饭,又看到已到了吃中饭的时候,便顺势邀请道:“要不,今天中午就在我家吃顿便饭?”
“不了,先前接到老桂的电话,要我去他那里,孩子也接过去了。”冯舒华辞谢道,跟着又补上一句:“我们住在一个大院内,以后少不了机会,我早就听人说过,您做的饭菜在衙后街是数一数二的。”
“那也行。”见她这样说,郑文淑也没有坚持。可就在对方即将走出堂屋的时候,却又鬼使神差般地叫了一声:“冯主任,我想问你个事。”
“您说。”冯舒华转过身来。
“你知道病退是怎么回事吗?”郑文淑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问道。
“您问这事啊,我知道一些,”冯舒华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县里传达上面精神说,这几年有的地方下到农村的城镇人员身体有病,干不了农活,还要分当地的口粮,弄得农民意见很大,所以情况如果属实,就将他们收回城市,减轻生产队的压力。”
“那,回收的人员有没有工作安排呢?”郑文淑跟着问道。
“好像没讲这事。”冯舒华回忆着。县里发下的文件她看过,但由于与自己没有直接的关系,也就匆匆一览。
“那,有人说经济不是太好,这几年都不在下乡的知青中招工,也不知是真是假?”郑文淑又问道。
“不会吧?这么大的国家,总要发展,要发展就得有人干事呀。”冯舒华随口回答道,但话一出口,马上就想到了一个问题:“您是在为新锐担心吧。”
郑文淑没有吱声。但是人便知,在这种情况下,沉默便是承认。
“新锐下去已有——”冯舒华试探着问道。
“快四年了,”郑文淑不无担忧地说道,“其实,他表现顶好的,从公社起,县里、地区、省里的知青积极分子代表大会都参加过,只是由于他爸爸还在受审查,所以招工、招生都没份。”
“新锐是个好小伙,我一看就知道。”听着郑文淑的这番话,冯舒华连连点头。本也是,刚一回家,便给家里干活,这样的孩子还是不多见的。见她愁眉不展,便又安慰道:“新锐会有办法的,会读书,能干活,这样的青年,到哪里都受欢迎。虽然参加工作比别人要晚一些,但最后的结果说不定还会好一些。这事按我们老家的说法,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梢头结大瓜。”
“那就要借你的吉言了。”听她这样说,郑文淑心里稍微宽松了点,随即说道:“看,我又耽误你了,你还是快点走吧,孩子也饿了。”
“好的,您也准备给奶奶和丽敏开饭吧。”冯舒华闻言,转身向院外走去,临走时丢下一句:“您别担心,我没到场,他们爷俩自己会开动的。”
“那就好。”看着冯舒华的背影,郑文淑应了声。只是她没有想到,她对对方的提醒是对的。就在她与对方扯谈的时候,数百米外,县人民银行的职工食堂内,冯舒华的老公桂青林和儿子桂晓军已等了她好一会了。
“晓军,你饿了就先吃。”看着儿子不时向门外张望,桂青林建议道。
“再等一会儿。”晓军坚持要和妈妈一块吃。
“那好吧。”桂青林拗不过儿子,只能同意。
也就在此时,晓军叫了起来:“妈妈来了。”
果然,冯舒华由餐厅门口走过来。
“快,饭菜都凉了。”桂青林招呼她坐下,顺手递过筷子。
“你们先吃嘛,不用等我的。”冯舒华将一大块炒鸡蛋夹到晓军的碗里,“快吃,多吃点。”
“是我要等妈妈的。”晓军看了一眼爸爸。
“是吧,还是我儿子心疼妈妈。”冯舒华摸了一下晓军的脑袋。
桂青林看着这母子俩,嘴角漾起了一丝微笑。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扒了几口饭后,看见餐厅里的人渐渐少了许多,便压低声音,问道:“舒华,你大前天是不是和人民小学的羊琼华、姚显贤吵架了?”
和羊琼华、姚显贤吵架?冯舒华闻言先是一怔,随之便想了起来,自己大前天确是和人民小学那两个貌似负责的一男一女争论了两句。
大前天下午,冯舒华从县革委政保组开会回来,见手下将打击办当天的公务都已处理停当,便提前半个小时去接刚上一年级的晓军,满以为可以看到儿子怎么上课,是不是积极举手答问,谁知看到的却是他们被老师领着在学校后面的空地上整地。一问孩子们,竟干了整整一天。
“这算什么呀?”冯舒华大为不满了,“这还像个学校吗?”
“你谁呀,我们这怎么不像个学校?”听见有人出言不逊,刚刚从办公室内出来的羊琼华立地走过来质问。
“你问我谁?我学生家长!”冯舒华本就不满,现被对方质问,更生气了,“学生不上课,这还像个学校吗?”
“怎么没有上课,这不在学农吗?”羊琼华毫不示弱,“再说知识越多越反动,上那么多课干什么?”
“知识越多越反动?”冯舒华觉得真好笑了,“你有知识吗?”
“你什么意思?”猛被这问,羊琼华有点警惕了。
“你的知识比我儿子多吧?”冯舒华平静地问道。
“那还用说?”羊琼华觉得对方好像有毛病,不然怎么会问出这样弱智的问题。
“那你肯定反动咯。”冯舒华狡黠地笑了笑,突然迸出这样一句。
“我的知识也不是很多。”羊琼华意识到掉进了对方的圈套,连忙辩解。
“你的知识不多,那你凭什么当老师?”冯舒华嘲笑般地望着她。
“你……”羊琼华瞠目结舌了。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对话,边上的人们纷纷围了过来。他们中有来接孩子的家长,也有老师,连正在走向教室的范韵亦停住了脚步,注意听着。
看见这么多人注视自己,冯舒华兴致越发高了。刚才对方一开口,她就认出是衙后街很多人厌恶的羊琼华。瞧着那女人愚蠢而又蛮横的样子,她心里就别扭。
……
“你是说这回事?”想到这里,冯舒华哈哈大笑起来。
“你还笑!”看着历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妻子,桂青林莫可奈何了。他看了看周围那些还没有用完餐的职工,小声对她说,最近已有议论,故此要注意点。
“一派胡言!”听着这话,冯舒华非常恼怒了。由于声音不小,引得邻座几个正在用餐的职工扭过头来。
看着妻子生气了,桂青林不吱声了,一是不愿招致本行员工的注意,二是知道自己的规劝没有用。相处这么多年,他太了解自己的妻子了,就为着父亲是离休老红军,她可是什么都不怕,历来我行我素。当然,这里面也有老丈人的原因。现在的很多搞法,老爷子便看不惯,而且明显影响到了女儿。
“桂行长,电话。”正当桂青林想着怎样结束这番谈话时,办公室年轻的办事员匆匆跑了过来。
“哪来的?”
“他说你接电话就知道。”
“是吗。”闻听此言,桂青林放下筷子,对冯舒华说道:“你们先吃着,我去去就来。”
“妈妈,你和爸爸怎么总是这样忙?”看着爸爸这样子,晓军有点不满了,“一个到了吃饭的时候都不来,一个吃着吃着又走了。”
“还不是事多呗。”冯舒华口里回答着儿子的问话,心里也想着什么人这样随便,吃饭的时候都要打来电话。可没等她回过神来,桂青林便回来了。
“是谁?连吃顿饭都不让你安静。”看见桂青林端起饭碗,冯舒华问道。
“还有谁,老周、周海渊呗。”桂青林扒了一大口饭,说道。
“他那个农业局距你几步路,上班下班都碰得着,还要打电话?”听他这样说,冯舒华觉得奇怪了。
“你那是旧闻了,”桂青林喝了一口汤,说道:“他两个月前调到巴陵湖公社做革委会主任去了。”
“是吗,那他找你什么事?”
“什么事?他想把几条年久失修的输水渠整治一下,财政没钱,叫他来找我。”
“要你给贷款?”
“是的。”
“那你给不给?”
“这说不好。”
“不就是一笔款子?”冯舒华有点不以为然,“再说,又不是他私人借。”
“你说得轻巧。”桂青林像不认识地看了她一眼,“我们行总共就那么点钱,最近向我开口的就有几十家,而且他日后还不还得起还是个问题。”
“那你不会答应他了咯。”
“那也不是,我等会要信贷股去调查一下,还要问问县里生产指挥组的意思。”桂青林说道。
“是这样,”听他这样说,冯舒华霎时像明白了很多道理,但她马上便想到了一个问题:“我记得你和这周海渊关系很好的吧。”
“那可不,”桂青林承认,“我们是发小,又同时参加工作。”
“如果找他私人办点事情,应当没什么问题吧?”冯舒华像不经意地问道。
“你有什么事?”桂青林精明得很,知道妻子不会无缘无故地说一些不相干的话。
冯舒华没有回答他,而是转过来问着晓军:“儿子,郑奶奶对你好吗?”
“可好了,经常招呼我吃饭,还陪我做作业。”提起郑奶奶,晓军很有好感。
“那她有难处,咱们应不应该帮她?”
“应该。”晓军毫不犹豫。”
“好啦,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不要借着孩子的口来跟我说。”桂青林打断了冯舒华的话语,“不过,岑校长的事可不是我管得了的,而且你也不要管。”
“你放心,我还没糊涂到那种地步,”冯舒华从儿子身上收回目光,回望丈夫,“我就想你给他儿子岑新锐帮点忙。”
“怎么帮?我们行里没有招工的指标,而且据我所知,今年一年整个县里招工的事儿都给冻结了。”桂青林感到有点为难。
“这我知道,”冯舒华打断他,“你不能暂时给他找个轻松一点,又能发挥特长的活儿?比如——对,在公社中学当个民办教师也是可以的。”
“可我不是县教育局长啊。”
“找什么局长,跟周海渊讲一下不就得了?”冯舒华觉得丈夫想事的方式有问题。
可不?听她这样说,桂青林笑了。他自己就做过几年公社书记,一、二万张嘴巴,五、六万亩土地,什么都是自己说了算,怎么到银行任职没几天,就把这给忘了哩。但他马上便收敛起了脸上的笑容,严肃地问道:“郑文淑找过你?”
“你把人家想成什么了?”听他这样说,冯舒华有点生气了,“告诉你,是我主动要这样做的。”
“为什么?”桂青林不解。
“为什么,就为这家人善良、正直,为岑新锐没有门路,表现比别人好很多也招不了工。”冯舒华冲口而出。
“你说的也许是事实,可这样的事太多了,你能帮得过来吗?”
“但我们是邻居,彼此间总该有个照应吧,就像他妈妈照应我们晓军一样。”
“那,我就给周海渊说一下吧,不过,”他瞧了瞧此时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的餐厅和厨间等着收拾碗筷的炊事员,说道:“这搞不好是给周海渊贷款的一个筹码。”
“你真有难处,我也不麻烦你,另找他人。”听他这样说,冯舒华故意激了他一下。
“别,别,你就偃旗息鼓吧,”桂青林闻言,连忙制止她,“本来一件小事,还想弄得尽人皆知怎么的?”
看着他着急的样子,冯舒华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拿你没办法。”看着她那得意的样子,桂青林也忍不住笑了。
“爸爸妈妈,你们都笑些什么呀?”看着他俩这副模样,边旁的晓军很是不解了。
“笑什么,笑你妈妈太有本事了。”桂青林爱怜地扯了扯儿子的耳朵。说内心话,他很爱妻子,这不仅是因为妻子对他很是关心体贴,还在于她给他生了个乖巧的儿子。当然,因为丈人的关系,他的仕途一直很顺利,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想想也就五、六年的时间,自己就从一个信用社主任,做到了公社书记,又调进城里担任银行行长。尤其是前不久,地区组织组派人和他谈话,告诉他,省里已同意地区的提议,他下半年出任县党的核心小组副组长,兼任县革委会副主任。
“好了好了,快吃吧,就要上学了。”冯舒华敦促着嘴里含着饭菜的晓军。
“吃过饭,妈妈送我。”晓军提着要求。
“好,我送。”冯舒华似是无可奈何,但心里甜的可以。看着儿子,她不知怎地又想到了郑文淑的儿子岑新锐。她想,当他回到巴陵湖,突然接到要他担任公社中学民办教师的通知,又不知道这个安排从何而来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
想到这里,冯舒华得意地笑了。
看着妻子这模样,桂青林知道她又想起了什么事。但他不想打听,在他看来,这是妻子的隐私,而且这时候的妻子是最好看的,他不愿意因为自己使这种状态从眼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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