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衙后街居委会的学习班开办有三天了。
星期六这天,居委会主任闵兰珍和居民组长江一贞早早地就来到了居委会。临进办公室前,她俩来到了学习班所在的大屋子外。
“你看,周八斤他们是不是老实多了?”闵兰珍隔着玻窗向内瞧了瞧,扭头问着江一贞。
江一贞凑近一看:果然,周、秦、魏等人坐在凳子上,手中拿着居委会印发的资料,耳朵听着台上的居委会工作人员讲解。尽管一会儿工夫就开始抓耳挠腮、展腰伸腿,显得心神不宁,但比以往种种不安分守纪的行状明显着要好多了。
“主任,你这招还真灵,”看着周、秦、魏等这样子,江一贞非常佩服主任的主意了,“不给他们带上个笼头,这衙后街还不给他们闹个底朝天?”
“我就说了嘛,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尤其是对周八斤这些家伙,还真不能对他们存客气。”闵兰珍不无得意地说道,“我们居委会干什么的?保一方平安,任是上面开展什么运动,这一条不能变。”说着,又透过玻窗向里看了看。
“那——这学习班办到什么时候呢,不能让他们老这样吧?”江一贞问道。虽然居委会办学习班请示过镇上,但周八斤、秦得利、魏五六都是生活在手上的人,一天不做工,一天没收入。
“今天找你来就是商量这件事。”闵兰珍说道,“除了学习班,看看我们衙后街还要干点什么事情,毕竟文化革命来了,我们作为一级组织,也要有个态度,至少要对得起这里的百姓平时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那也是。”听着主任的话,江一贞表示赞成。对于眼前这个领导,她还是很佩服的:虽然文化不是太高,遇事却很有主张,而且与自己一样,是个不怕事的主,故此很对自己的脾味。
“走,去办公室。”闵兰珍招呼了声,领头向着内院走去。可刚走了两步,便碰见了小赵妹子。
“什么事,看你急的?”看着小赵慌慌张张的样子,闵兰珍关切地问道。
“闵主任,我刚开门,就涌进一大帮省城来的大学生,口口声声说要找你,态度很不好。”
“是吗?一块去看看。”闻听此言,闵兰珍狐疑了。她一边招呼着江一贞和小赵,一边向着办公室走去。
果然,此时的办公室内挤满了戴红袖章的年轻人,男男女女的好不热闹。看到闵兰珍、江一贞等走来,他们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道。
“你们是——”闵兰珍虽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但看见来了这么多人,还是有点吃惊。
“你是居委会主任吧,我们是省会来的□□。”看到闵兰珍发问,来者中一个为首模样的男生大咧咧地说道:“根据中央精神,特来你处参加文化革命,帮助解决各种问题。”
“参加我们这里?”看着对方虽年纪轻轻,却旁若无人样,闵兰珍很有点不快了。但她知道,时下的这些人是天之骄子,谁也惹不起,因此,便忍了这口气,尽量用和缓的口气说道:“只是我们还没有接到上级要求接待你们的通知。”
看着这几个妇女虽不说话但明显着是有所怀疑的神情,为首的人知道不给个说法只怕不成,便从随身背着的军挎包中拿出一张信笺,拍在闵兰珍的办公桌上,“你想知道我们的来头吗,那就看看这个吧。”
闵兰珍走到办公桌边,拿起信笺,发现原来是省会大专院校□□联络总站开出的介绍信、信上说,持信者系总站为推进各地文化革命派出的人员,各地各级党政机构都要积极配合他们的工作。
“那你们说怎么办?”闵兰珍虽然心底里不认可这个联络总站,但也知道对方不好惹,便用商量的口气说道。
“怎么办?首先是正确分析敌情。”看到闵兰珍的神情松弛了一些,为首的男学生一直紧绷着的脸也有所舒缓,只是话说出来仍很不中听:“有足够的事实证明,衙后街是荔川县解放以来残存反动势力的大本营,只有对此进行革命的大扫除,这所县城才能完全掌握在无产阶级和革命人民的手中。”
“什么?”闻听这话,站在闵兰珍边上一直没有吭声的居民组长江一贞再也忍不住了,“这里住的居民大多数是劳动人民,有不少还是□□员、共青团员,你凭什么这样说?”
“你是谁?”为首的男学生猛被这一诘问,很有点吃惊了。
“她是我们的居民组长,□□员。”闵兰珍在边上沉稳地回答着。
原来如此,闻听这话,为首的学生很不以为然了:居民组长,不就是家庭妇女么,看她那五大三粗的样子,竟然是个党员,还要过问国家大事,够可笑的了。他不想和江一贞啰嗦,转过头来冲着闵兰珍问道:“除了劳动人民,你们这里是不是还住着很多坏人,像孟桓仁、李潇白什么的?”
“哪里没有这样的人?”闵兰珍不能同意他的说法,但也有点吃惊:他是怎么知道这些情况的?
“可人家没有你们这里多。”为首的男学生提高了声音
“那你说怎么办?”听他这样说,闵兰珍很不舒服了,她拉过自己平时用的那张椅子坐下来,并拍了拍另一张椅子,示意江一贞也坐下来。
“大力开展阶级斗争,坚决把那些坏家伙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远不得翻身。”看着闵兰珍的举动,为首的男学生很有点不快了,但他又不好说什么,须知这毕竟是人家的地盘,故而只能再一次提高声音。顿了顿,又说道:“为将被颠倒了的世界再颠倒过来,我们决定长期进驻这里,不达目的,决不收兵!”
什么,你们要长期驻扎在这里?闻听此言,闵兰珍和江一贞傻眼了。但还没等她俩回过神来,这群人便行动起来。他们不仅贴的贴告示,架的架床铺,将居委会中除闵兰珍办公间外所有的房子一律占用,而且做出了一系列出人意料的决定,先是宣布周八斤、秦得利、魏五六等是有缺点的基本群众,结束学习,继之是将外地遣送来的孟桓仁、李潇白等关进自行设置的临时看守所,命令他们交代问题,甚至特赦不久的董有为也要天天来报到,到得最后,更是对闵兰珍和江一贞宣布说,她们只能“靠边站”,除了要认真检讨所犯“严重错误”外,原先该做的工作还得继续做,以弥补自己的过错。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衙后街。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衙后街的绝大多数居民看不懂了:这些省城来的□□□凭什么这样干?当然也有高兴得不得了的,那就是周、秦、魏等人。一夜之间由边缘人群变成了基本群众,他们像做了个从未有过的美梦,心中不用说得意极了。故此,当他们从学习班走出来的时候,一个个趾高气扬。尤其是周八斤,更是用那双斗鸡眼斜睨着站在台阶上的闵兰珍和江一贞,目光里充满得意和挑衅。
“主任,你说这算怎么回事?”看到周、秦、魏等人的行状,江一贞大为沮丧一至非常恼怒了:“周八斤、秦得利、魏五六他们算什么‘基本群众"?就因为他们穷,户口本上写着‘城市贫民"的出身?问问这里的老街坊,谁不知道他们的祖辈都是大户人家,只是由于嫖赌逍遥,解放前三年败光了家产,方捡了个好成分?”
谁说不是?听着江一贞的牢骚,闵兰珍很有同感。她虽是五十年代末才搬来衙后街,但由于做的就是和居民打交道的工作,故此对这里的情况可说再熟悉不过了。
“那些也就算了,偏偏他们还常常偷鸡摸狗、偷看妇女洗澡上厕所,如果他们都是依靠对象,那这个国家还有好吗?”江一贞越说越气愤,甚至有点不管不顾了。
“我说一贞,你冷静点。”闵兰珍到底是个吃皇粮的居委会主任,比只拿误工补贴的居民组长沉得住气些。她眯着眼睛,望着远去的周、秦、魏等的背影,低声说道:“从早前起,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事还少吗?什么样的人都在造反,好多老干部都被当成走资派打,何况我们小小的衙后街居委会。”
“那就由着这群伢子这么胡闹下去?”江一贞瞟了一眼被□□贴上“省会□□驻衙后街联络站”字样的居委会办公场所,心中到底不能服气。
“那怎办?只能先看着再说。”闵兰珍虽与江一贞一样,看不得眼前的情状,却也无可奈何。
但闵兰珍没有想到,接下来她所看到的,并不是多少有所好转的局面,而是更多的令她俩和衙后街大多数居民所不能理解和接受的情势。这伙省城来的伢子不仅每日都要提审孟桓仁、李潇白等人,责令他们交代自己的罪行,而且时不时将他们拉去游街。每到晚上,关押着孟、李等人的小黑屋里常常传出他们明显着因挨打所发出的哀嚎声和求饶声。巷道两边的青砖墙上,先是刷满了口号标语,继之又搞什么“红海洋”,在各家各户的外墙上用红色油漆绘上了各式宣传画。每到下午四点,就在新架设的广播中播放歌曲,敦促所有居民在巷子中跳“忠字舞”,就连眼前一团黑、走路一瘸一拐的鞠半仙也不能例外。
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独闵兰珍、江一贞,衙后街稍微能想点问题的居民都感到难以适应和理解了。尤其是毕业于中山大学历史系的神经衰弱症患者郝治国,更是瞠目结舌一至痛心疾首了。但迫于形势的严峻,他不敢有只字片言的表达,只能把想法深藏在心里。想想之前,就因为说了几句不合时宜的话,竟被一向嫉妒他才华的个别同事牢记在心,一到运动开始,马上便向工作队检举揭发,弄得差点躲不过挨整的命运。不是所长爱才,示意他以神经衰弱为由,请假回家修养,还真不知道下场是怎么回事。不过,面对眼前这越来越混乱的形势,他心中到底放不下,故此每天一大早,都要趁着无人的时候,一个人出来溜达一番。他发现,眼前的衙后街再也不是那个院巷幽静、民风淳厚的宜居之地,而是成了芸芸众生互相攻讦的混斗之所,偏偏这里的居民中没有几个人意识到,这对他们,对他们赖以存身的这片天地来说,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
这也许就是“世人皆醉我独醒”吧!傍晚时分,在通向居委会坪场的巷道口,茕茕孑立的文物专家郝治国发着呆。尽管他知道这样自诩很不谦虚甚至有点狂妄,但还是认为至少在衙后街这个所在是当得起的。只是他没有想到,在这个街区,与他有着同感的人还是有的,而且比他年轻得多,那就是初中三年级学生、十六岁的青涩少年岑新锐,只不过这位嘴上已露出一圈淡淡的茸毛的年轻后生没有他想得那么深罢了。
从荔川一中回到衙后街的第四天,岑新锐便去了印刷厂做排字工。这使得他的精神有所寄托,但这并不等于他面对街区的变化能做到心如止水。文化革命开始以来,他的心情就没有轻松过,既为父亲和家庭担心,也为邻居和衙后街发愁。他爱自己的父母亲人,亦喜欢衙后街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这里有他熟悉的宽窄不一的巷道,有排列在这些巷道边上的众多大大小小的庭院。这些庭院鳞次栉比、互相衔接,皆青砖砌墙、方石铺地,不少院子有影壁,院中心建有不大不小的水池,围着水池,则栽种着银杏、紫荆、爬墙藤、月月红、紫薇、芭蕉等各种植物。它们是那么大方整洁、清爽宜人,但凡到过这里的人,没有不称道的。这里的孩子都爱读书,有的家里还藏有很多书。每到寒暑假的时候,小伙伴们都会在做完作业以后,带上自己最喜欢的书籍,随便去一个宽敞整洁的大院内,彼此交换分享。尽管岑新锐家的书籍不是很多,但他可以通过父亲,在距这不远的县图书馆借到。他看得出,图书馆里的苏馆长和父亲的交情不错,每次只要父亲带着他去,总会笑嘻嘻地接待,有时候还向他推荐馆里新购进的图书。更重要的是,这里住着江妈妈、马婶、尚副主席、郝妈妈等好邻居,就算麻平喜欢和自己计较,他妈妈吴望霞也不令人待见,但他爸爸却很和气,常常笑嘻嘻地对自己说,麻平被他妈宠坏了,心气太高,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两人一块发蒙,一起进一中,要做个好朋友,一同进步。现在可好,一切都乱了套。不仅稍微有点文化的人都要受冲击,而且邻里间你防着我我防着你,生怕一不小心说错了话被对方检举揭发,以至彼此再没了昔日的和气、和睦与和谐!
岑新锐很想弄清楚衙后街的变化是怎么回事,但他一时间又弄不清这其中的道理,而且隐隐间觉得有那么一种力量不想让他弄清楚这个道理。无可如何之间,他只能逃遁到印刷厂里,以视而不见的态度来对待,就像他不能直面学校的变化而躲到衙后街那样。但他没有想到,对任何人来说,人世间的很多事都是躲不过的。你不想知道,甚至非常厌恶,它们却还是会通过各种方式,诉诸你的视听,激起你的方烦恼。这不,这天早上,他刚一出门,便碰见了江一贞。
“新锐,上班去?”江一贞亲切地打着招呼。
“是的。”看到是江妈妈,岑新锐恭恭敬敬地止住了脚步。
“在印刷厂还习惯吧?”
“习惯。”
“习惯就好。”江片长点点头,随即问道:“妈妈在家吧?”
“在呀,有事吗?”郑文淑在屋内听见了,未等新锐回答,便走了出来。
“也没有什么事,就想找你聊聊。”江一贞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
“你肯定有事。”打量着江一贞有所掩饰的神情,郑文淑说道。
果然,郑文淑一问,江一贞便忍不住了,瞅着新锐向印刷厂方向走开去,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说开来——
昨天晚上,江一贞因事回家较晚,当走到田兴菊家边上时,发现一个人正趴在田家的窗台上朝里窥视着什么。由于够不着窗台,那人脚下还垫了好几块砖头。
这不是兴菊的房间吗?江一贞立地意识到,有人在偷窥。一想到这里,她便觉得既恶心又气愤。她立地决定要逮他个现行,于是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站在砖头上的偷窥者由于太过投入,根本没有注意到捕蝉的螳螂后面还有黄雀,只顾踮起脚尖,伸长脖子,贪婪地往窗子里面偷看着。也许是踮脚的时间太长,有点疲乏,想换个姿势,便挪了挪脚,谁知一没站稳,一个趔趄倒了下来。
“谁?”时值夜晚,又在巷道内,一点响声都会引起注意。房内之人马上惊叫起来。
跌倒在地上的偷窥者狼狈地爬起来,几乎和前来擒拿他的江一贞撞了个满怀。
“周八斤,怎么又是你!”看到对方那张猥琐的脸,江一贞再也忍不住了,怒吼起来。
“我怎么啦?”听到江一贞的吼叫,周八斤胆怯了。他一边扭头便跑,一边还傻里吧唧地辩解道。
“怎么啦,你做的丑事还要我说吗?”江一贞气咻咻地去抓他,可一下没抓住,让他溜了。
听见外面的动静,田兴菊的亲爹后娘都赶了出来。借助淡淡的月色,看到窗台前散倒在地上的砖头,夫妻俩都明白了。
“这狗日的周八斤,看我明天不将你的狗眼珠抠出来当鱼泡踩!”兴菊爹虽然平时对女儿多有不满,但谁想占她的便宜,却是他不能容忍的,故此非常气愤。
“你能抠出他的眼睛?别说大话了吧。”兴菊后娘冷冷地说道。
“你——”听她这样说,兴菊爹大为不满,可一时间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看,还是想办法将你这个宝贝女儿尽早嫁出去得了,不然,总是不得安生。”
“你怎么这样说话?”听到这里,江一贞再也忍不住了,“这事是兴菊的错吗?”
兴菊后娘自知话出无理,不吭气了。也就在此时,屋内传来了一阵压抑的哭泣声。
是兴菊!江一贞听到哭声,狠狠地瞪了兴菊后娘一眼,急急走进房去。
果然,是兴菊。此刻的她,虽已穿上了衣服,但那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和室内还未收拾完的澡具表明,她刚才是在室内沐浴。
看到兴菊羞愤不已的样子,江一贞的同情心油然而生。她很是痛惜这个妹子:亲爹不疼、后娘挤兑,男友虽然有模样有才学,却又被判刑入狱,偏偏衙后街有些痞子一直盯着她,总想占她的便宜。
“还好,那坏家伙没能看到你什么。”江一贞走进窗户,观察了一下。她发现窗户上贴着的花纸仍好好地。
“可老是这样也不行啊。”跟着进来的兴菊爹叹了一口气。
“你们放心,回头我就跟闵主任说,一定要狠狠治治周八斤这个流氓。”江一贞轻轻抚着田兴菊的肩膀,口里承诺着,“他如果再这样,就将他扭送到派出所去。”
“就你们?”站在门边的兴菊后娘撇了撇嘴,“谁不知道现在是省城来的那些大学生当家。”
“你!”听着这话,江一贞非常恼火了,可她一下子又无从反驳。因为这体态臃肿的婆娘说的是事实,眼下的衙后街,早已不是从前,不独她,就是昔日最有权威的闵主任说话亦不灵了,整个衙后街再也找不出能镇住周八斤、秦得利、魏五六的人。
……
“你说说,这不是搞颠倒了吗?要听任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继续搞下去,这衙后街还有太平日子吗?”面对好友,说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江一贞仍气愤难禁。周八斤偷窥兴菊洗浴这事发生后,她和闵主任去找了进驻衙后街的那帮人,可后者怎么说?什么“这不过是生活小节问题,不要让它干扰了革命的大方向”呀,什么“周八斤有再多的问题也是革命群众,倒是田兴菊坚持和劳改犯搅合在一起,早已丧失了阶级立场”呀,等等,真正把人气个半死。
听着江一贞噼里啪啦的叙述,望着其表情不断变化的脸庞,郑文淑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了。她知道,自从被那些宣布“靠边站”后,好友的心里就一直没平静过。本也是,一直勤勤恳恳地为街坊们服务,可莫名其妙地就被宣布为“犯了路线错误”,这在谁都觉得冤,都会受不了,更何况还要面对周、秦、魏这些痞子的奚落和挑衅。只是,究竟怎样才能使好友的心情好起来呢?要说自己还真没有这个能力。因为自己不可能使衙后街的秩序回到文化革命之前,而只要回不到以前,江一贞的心情就好不了。故此,自己所能做的事情,就是默默地听着她的倾泄。
郑文淑会怎样看待自己的情绪,这在江一贞是无须思考的问题。她知道自己说什么对方都会认真地倾听,都会理解。她觉得只有对好友说出来,自己才会多少释却一点心头的烦躁。在她看来,靠边站,不干居民组长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真正使她感到憋屈的是自己明明干的是对的,可那帮人却楞要说自己是错的,这不是存心污蔑人么?都要像周八斤他们那样,这衙后街还是衙后街吗?这伙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娃娃口口声声衙后街是“五多”,依她看,他们才是拆烂污的家伙,来这里后一点好事都没干。对他们加于的羞辱,闵主任一再叮嘱她要忍耐,这固然有道理,可就是忍耐不了。与那位大半个世纪前就已躺在省城那座名山墓地里的族祖江力雄一样,她从来就不是怕事的主,故此仍然走家串户,想说啥就说啥。
“天热,喝点水。”看着江一贞一顿宣泄之后,精神似乎轻松了若许,郑文淑将早就沏好的茶递到了她手中。
江一贞接过茶水,“咕噜噜”一饮而尽。可对她来说,轻松也就一瞬间的事,很快,烦恼又来了,只不过这回的话题不是周八斤,而是自己照管了七、八年之久的外甥女褚兰——
“你说,兰子这丫头对文化革命怎么这么入迷?跟着大家走一趟不就得了,偏偏还要到尚主席、李潇白他们家中去抄家,弄得好多邻居看着她很不顺眼,连我都不待见了,说是我没把她管好。”
“你怎么管?兰子毕竟不是玲玲,管多了,有人会说闲话。还有,兰子也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郑文淑很理解自己的好友,停了停,又说道:“现在的娃娃也不容易,上面有号召,她们不这样,显得跟不上形势,会影响自己的进步的。”
“可你家新锐就不这样,不仅不参加什么组织,还打工帮衬家用,叫人省心。”江一贞不能同意郑文淑的意见。
“他历来本分,”郑文淑解释道,“再说,你是知道的,就我们家这政治条件,他就是想参加,别人也不要啊。”
“也是。”江一贞承认郑文淑说得有道理,只是,对方再怎么说,她心中还是难以平静,“可就是要他们干,也不能那样积极啊。”顿了顿,又说:“这些道理,我跟玲玲讲,她虽然不完全同意,多少还能听进一些,可在兰子那里就不行,劝了她好多次,她就是不听,还背地里说我站不稳阶级立场、跟不上战略部署,看气死人不!”
“那些事已经过去了,你就别太放在心上,再说——”郑文淑斟酌着词句:“玲玲、兰子她们现在外边,一段时间不在家里,衙后街的人们也就淡忘了。”
“你不提这还好,一提我更担心了。”江一贞闻言,皱起了眉头。
“那么多人一路走,应当没什么问题的。”郑文淑安慰着她。
“话是这样说,可谁知情况如何?”江一贞望着门外,心情沉重地说道,“我们没出去,真不知道外面是不是像报纸上说的那样,吃饭乘车不要钱,就算如此,有个头痛脑热怎么办?”
“那也是。”听江一贞这样说,郑文淑觉得她的担忧确实有道理。
“你不知道,玲玲还好,兰子有痛经的毛病,发作起来难受得很,在家里全靠我照料,这出去了谁来管她哟。”江一贞继续唠叨着。看得出,她心上的压力大的很。
听到这里,郑文淑很是感动了。按说,褚兰只是江一贞的外甥女,可后者却待这个孩子视同己出,平常给贾玲买什么,就给褚兰同样一份,衙后街的人都说,这褚兰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姨妈待她比死去的亲妈还要好。不过,她知道,对江一贞来说,自己的劝解是无用的,贾玲和褚兰不回来,这个包袱无论如何是卸不下来的。
“算了,该回去了。”发泄了一通,江一贞也累了。她拍拍屁股,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身来,决定回家去给卧病已久的老伴做饭。
“好走。”郑文淑跟着站起身来,将好友送到自家院门口。只是,眼中虽然看着对方走远,心中却反倒不能平静了。她没有想到江一贞居然也有烦心的事情。在她看来,江出身好,又是党员,从来就是依靠对象,可形势一变,竟也受起气来,反观周八斤这些小混混,历来不被人待见,现在反倒神气起来了,这不是弄颠倒了吗?新锐不会像贾玲那样惹事,可这并不等于他就不会有麻烦。不讲别的,单是他爸爸的处境就极有可能会影响到他。说来老岑也真不容易,这次这么大的阵势,还能漏了他?尽管他是个本分人,可有的人却不安生,老是想找他的麻烦。有时候还到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地步。面对此种情势,就是身上长了一百张嘴,也是辩不过的。唯一希望的是这场运动快些收场。可从眼前的情况看,似乎一时半会没有结束的可能。
唉——
想到这些,郑文淑重重地叹了口气。她知道面对社会的变化,自己和丈夫都是无能为力的,只惟愿政策不要太偏激,能让自己一家安安稳稳过下去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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