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便到六六年的五月上旬。
这天上午,岑新锐照例在早餐后走进自己所在班级的教室复习功课。尽管他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对于中考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教室里已有了捷足先登者。一看那瘦瘦的背影,岑新锐就知道她是温丽娟,自己所在班班主任兼数学老师谈竹君的女儿。要说,这温丽娟读书上进,脾气也不错,可岑新锐却不想与她有稍多一点的来往。推究这当中的原因,乃是在于她的妈妈,尽管岑新锐知道,她是她,她妈妈是她妈妈。
岑新锐来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物理习题集。就在他在草稿纸上写下第一道习题的时候,学校的喇叭响了,先是习惯性地播了一段歌剧《红珊瑚》主角珊妹的唱腔,跟着便传出了一个洪亮的声音——
……
广播员朗诵得慷慨激昂,校园寂无一声,全体师生听到的只有回荡在教室、操场、宿舍之间的广播声和自己的心跳声。
岑新锐的脑海里不平静了,手中的钢笔不由自主地停止了书写。就在那一刻间,他有点担心起来,既为正常的学习极有可能被干扰甚至中断,亦为父亲的处境和自己的未来。
作为一个将满十六岁的青春少年因为家庭原因被边缘化,,一点想法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但岑新锐知道,这就是命运,只能默默承受。好在处于这种境遇之中的不只他一个人,而是还有同住衙后街的邵一山、阙仁东、麻平等人。而且他也有自己的优势,那就是学习。每当期中和期末,他总是能在各科的考试中名列前茅,就是看他很不顺眼的谈竹君老师想挑点毛病,扣点什么卷面分都做不到。学习成绩的优异使他受伤的心灵得到了很大的抚慰。每次在排名榜上看到高居榜首的“岑新锐”三个字时,他心中总是充满了快乐和自豪。
随着时间推移,局势的发展,衙后街现在已经乱了,岑新锐心存犹疑、步履踌躇之间,一个瘦削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边。回眸一看,发现是发小郝治家的哥哥郝治国,那个因严重的神经衰弱从广东回老家休养的中年人。
“你和他们一道来的?”郝治国眼望着远去的人,口里问着岑新锐。
岑新锐本想说不,但诚实的本性还是使得他脱口说了声“是”。
“那为什么不跟上去?”郝治国转过头来望着他。
“这——”岑新锐无言以对。
“还好,没有完全发癫。”郝治国注视了他一会,轻轻地说道。随即踽踽地走了开去,临走时丢下一句话:“小兄弟,你记着,别像褚兰、曲金柏那样,他们有遭报应的一天的。”
郝治国幽幽地出现在新锐身边,又幽幽地走开去,可他的几句话却深深地触动了岑新锐。褚兰、曲金柏的行为他确实无法理解。回想这些,岑新锐对这个女孩有点看不懂了。
曲金柏就那么回事了,谁都知道他是个不爱学习、经常欺负小同学的差生,可她呢?在他的心目中,她与贾玲一样,一直是人见人爱,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会读书,常常有作文被谈竹君老师当做范文拿到班上宣读,特别是由于自亲娘去世后被江妈妈抚养,受后者影响,很是懂事,几乎从没见她和别人吵过架。可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完全变了模样。她难道不知道江妈妈尤其是她死去的亲娘要知道她的异常表现,会怎样想?
“喂,他们都走了,怎么就你一个人站在这里,想什么啦?”一道倩影飘然而至,定格在了岑新锐的面前。他抬起头,发现原来是和李潇白住在同一个大院中的林红英。
林红英也是和岑新锐一道来的。进街口的时候,一时内急,在公厕内方便了一下,故此掉在了大队人马的后面。因为不在一个班级读书,故此二人的接触较前少了许多,但由于同住衙后街,而且大院对大院,故此林红英从不觉得自己与岑新锐有什么交往困难,一开口便是直直的。
面对这个身形窈窕、面容姣好的女孩子,尤其是看着她那妩媚的眼神,岑新锐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了。他和她从幼儿园就同学,一直同到中学。在他的印象中,她和他也就是一般的同学,除了上学,谈不到有什么交情。不惟如此,他还告诫自己最好少与她交往。因为她太野,不仅和男孩子一样张网捕鸟、爬树捉蝉,而且敢和他们打架,打不赢时就哭闹撒泼,弄到很多男孩子对她是又爱又怕。想和她玩,怕她奚落自己;不搭理她,又放不下她的漂亮。本以为事情也就这样了,不料在读五年级的一天,不知为了什么事,她竟然和他也干上了。
“你为什么背地里说我坏话?”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趾高气扬的林红英叉着腰,横挡在岑新锐的面前,全不顾巷道中三两行走着的街区居民。
我背地里说你坏话?平白无故地被人拦着质问,在衙后街居民公认的好男孩岑新锐看来,真是太匪夷所思也太使人不快了。他因此冷冷地说道:“我说了你什么?谁听见了?”
“那话太脏,我不好意思学,”林红英脸上一红,“反正有人对我说,是你说的。”
“那你将那个人叫来,当面对质,好吗?”岑新锐觉得这简直有点无理取闹:还“有人对我说”的,亏她想得出。
“这——”林红英犹豫了,她不能说这话是麻平说的,真要这样,不仅麻平会恨死她,而且今后很难有人给她传话了。
“没有吧,”看着她支支吾吾,岑新锐哼了一声。他不想跟她纠缠下去,便绕过她,往家住的方向走去。可没想到刚迈开步子,便被林红英一把抓住了书包带子——
“怎么,不说清楚,就想开溜吗?”
“有什么要说清楚的?你有病啊!”这回岑新锐真有点生气了。他一把掰开林红英紧抓书包带子的手,使劲甩了开去。
“怎么,你敢动手?”在家里,林红英从来是父母捧在手心的公主,在外头,没有那个男孩子敢于忤逆她的意志,可岑新锐居然没把她当回事,这使她感到很没面子。恼怒之际,她什么都不顾了,一把揪住岑新锐的衣服,生拉硬扯开来,口里还一个劲地叫嚷:“我教你动手,我教你动手!”
这家伙,简直是个无赖!看到这情形,岑新锐很是恼火了。尽管他从小就被祖母教以“好男不与女斗”,但也记住了哥哥务实说过的“尽管不能主动挑衅,但也不能逆来顺受,对来犯者,若是他不听劝告,那就要坚决还击”,故此,乘着对方拉脱他的书包的空当,搂住对方的腰肢,一个绊腿,将其摔倒在了麻石地面上。
“放开我,你这个混蛋!”还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摔倒在了地上,林红英感到非常羞辱了,她想挣起身来,可却被岑新锐死死地压住,动弹不得。
还那么张狂吗?看到对方的双手被自己牢牢地摁在地上,岑新锐很有点快意了。但这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因为跟着他便发现,林红英在自己身下挣扎了几下后便不再动弹,而且看着他的眼睛渐渐地已没有了恼怒的神色,代之而来的是一种他说不清的暧昧意味。
她这是怎么啦?看到林红英这种微妙的变化,岑新锐忽然有点心虚甚至恐慌了。他不敢再看林红英那张由白转红的脸庞,更不敢迎视她眸子中那明显“色”起来的眼神,而是不无慌张地松开紧按着她手腕的双手,从她软软的身上爬起来,提着书包飞也似地跑了开去。
说来也怪。自那一次交手后,再遇到他,林红英竟像换了一个人,不仅有事无事都要找他说话,声音绵绵的,而且总是以一种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尤其是只要看到他坐在自家院子门槛上看书,她都要装出一副一道看书的样子,紧紧地挨着他,任是边上有人以怪异的眼光瞧着也不在乎。
被林红英挤着,岑新锐感到很不自在了。她这是要勾引我吗?想到这里,岑新锐有点害怕了。他觉得她尽管面相好看、口齿伶俐,但不爱读书,而且性格轻佻。他很早就知道,无论在学校还是在衙后街,都有人背地里说这个丫头不正经,小小年纪便风骚得不行,像她妈一样。
……
想到这些往事,岑新锐再一次觉得,与眼前这个疯丫头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于是扭过头,自顾自地向郝治家家中走去。
看着岑新锐不爱搭理自己,径直走了开去,林红英觉得很没意思。但她就是放不下这个小子。这不仅是因为他书读得好,而且人长得帅,而她就是爱帅哥。尤其是读小学时的那次打架,被他压在地上,更是使她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一直不能忘怀。她没有想到他平时文绉绉的,可生起气来却很厉害,而且力气也不小。那种强悍的姿态,完全是一副男子汉的气概。她觉得自己以后找男人,就应找这样的。
岑新锐渐渐走远了。看着他的背影,林红英踌躇了。怎么办?就在她难以决定是否继续跟在这小子后面的时候,同一个大院住着的阮家奶奶急急地走了过来,脸上浮现的分明是慌乱、气愤的神情。
“阮奶奶,出什么事了?”林红英见状,连忙上前问道。
“你不知道?”阮家奶奶见问,有点惊奇了,“刚才好几个人和李潇白的姑姑起争执,都动起手了!”
“动手,谁动手?”听这样说,林红英一惊。
“还有谁,不就是那个从小就不安分守己、喜欢惹事生非的曲金柏?”阮奶奶忿忿不平地说道,“这下可好了,就为了人家不让他偷拿东西,居然将李潇白姑姑的脑袋都打破了!”
“脑袋打破了?”听着这话,林红英更是吓了一跳,“那您现在——”
“我去居委会,问问闵主任怎么办?”看得出,此刻的阮奶奶已不仅是不满,而是很有点愤怒了。
怎么办?看着阮奶奶向着居委会急急地走去,口里还不停地说着“造孽”,林红英有点犹豫了:邻居家遭了混事,不去帮助解决,甚至看都不看,似乎说不过去;只是真要到了现场,又能做什么呢?
林红英颇费思量了。但就在她抬起头来时,她发现岑新锐已停住了脚步,虽然眼望着它处,但那模样好像是说,他已听见了阮奶奶和她的谈话,就看她怎样做了。
还是去看一下,能帮助缓解一下就缓解一下吧。发现岑新锐似乎在观望自己,林红英作出了决定。她知道他心地善良,看不得那些暴虐行为,只是碍于身份,无能为力,不能不等待他人出手。既然如此,那就由自己去做吧,不讲别的,至少要让他看看,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值不值得交往。她于是放开步子,向着自己所住的大院奔去。
林红英没有猜错,阮奶奶的话岑新锐也听到了,而且比较林红英,他的反应更强烈,甚至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怎么办,是不是也去看看?他很是犹豫了。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目送林红英急急而去的背影,岑新锐突然觉得自己非常软弱甚至十分可怜了。以他对林红英的了解,他知道她去了会怎么做,反倒是自己,虽然平时不太看好她,可在关键时刻却不能像她那样挺身而出,也够惭愧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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