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圣者披了件用料讲究,样式却极其简单的深蓝色斗篷,站在柔和的光晕里,整个人却像出鞘的剑一样冷而厉。
恶魔有些感慨地想起刚才那个在冬日的阳光下一脸傻笑,甩着尾巴的小狗般撒腿朝她跑过来的年轻人。那时她觉得那满头白发与他实在不怎么相衬……白发,会让人想起脱离世俗的单纯与圣洁,他整个人却充满了鲜活的,最普通不过的生活的气息。
那是她无论如何怀念,还是一点点遗忘的气息。
“知道吗?”她开口,“你简直就像有两张面孔,与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一张,面对敌人的时候又是另一张。”
这句话里透着点委屈的抱怨,听得埃德莫名其妙不然呢?我要用甜言蜜语和信任光环来攻克一个恶魔吗?
曼妮莎遗憾地撇撇嘴,接受了需要被特殊对待的“敌人”的身份。
“在地狱里收获挺多,是吗?”她说,“如果你真能切断那条线,那还真是……求之不得。”
恶魔不可相信每个人都这么说,但当埃德看着那双深黑无光的眼睛,却恍惚觉得,那声“求之不得”,是发自真心。
“我以为它是你们的神。”他说。
“它是啊。”曼妮莎背起双手,点头承认,“它甚至曾是诸神之中最强大的……至少它自己是这么说的。现在它大概真是最强大的那一个了,毕竟其他那些神明要么已经远离,要么只剩了点渣。”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埃德问道。
“我告诉你,你就会相信吗?”曼妮莎反问。
“那当然不可能。”埃德直言不讳,“可我至少愿意听一听。与其拐弯抹角互相试探,不如直截了当节省时间,再晚一点,就算我愿意放你走,你也未必走得了了。”
“……你叫了人来?”恶魔难以置信,“这种时候,作为主角,不是应该独自面对强大的敌人,用勇气和智慧来获得胜利吗?”
“你……是不是也喜欢看戏?”埃德也有点难以置信,“这是我的地盘,我可以叫来很多人,轻轻松松战胜强大的敌人,为什么非得独自面对自找苦吃?”
他也有独自对敌的时候,可那都是迫不得已,如果能找人来帮忙,他才不会单打独斗呢!
“那如果我当着所有人说出什么惊人的秘密呢?”曼妮莎有点说不出的难受。
“我觉得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秘密能让他们太过震惊。”埃德说,“毕竟他们连安克兰是列乌斯的私生子都能接受。”
“私生子……”恶魔更加惊讶,“列乌斯自己告诉你的吗?……不,它不会用这个词,那可是它唯一承认的,最宠爱的儿子。”
“原来如此。”埃德点头,“瞧,有什么说什么,也不是很难嘛。是真是假也不用太计较,就当在壁炉边聊聊天,讲个故事,没必要互相冷嘲热讽,旁敲侧击,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把真相和谎言都包裹得让人难以下咽……那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曼妮莎一时居然被绕了进去是呀,那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然后她笑了起来。
“好吧,”她说,“那我们……就来讲个故事。”
.
那是另一个“创造者”的故事。
故事的开始与埃德在星燿那里所听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条巨龙自一个即将灭亡的世界中诞生,它唱了一首歌,被吸引而来的诸神与它一起创造了万物,在它作为世界的基石沉眠之后仍流连不去,试图让这个他们付出许多心血的世界变得更加美好。
然而即便是强大的、目睹过许多世界诞生又毁灭的神明,对“美好”的定义也并不相同。
他们有许多争执。无论是在星燿还活着的时候,还是它沉眠之后。大多数时候他们用创造者之骰来解决问题,那是星燿定下的规则,而它既是这个世界的孩子,也是它真正的创造者。无论他们有多少不同的想法,他们都愿意尊重它的决定。
但其中有一位神明,他力量强大,运气却不怎么好。在掷骰子输了一次又一次之后,他怒气冲冲,怀着一堆无处施展的创意,决定创造一个自己的世界。
他使用了这个世界被丢弃的那一部分。
在星燿诞生时,这个世界就已经差不多耗尽了生机。那条巨龙毫不犹豫地丢弃了许多,因为它的力量并不足够,也从未想过要创造一个十分强大的世界。
它只是想要完成它小小的梦想而已。
但这个世界本身是特殊的。它并不是从虚无之海中诞生,而是与从一开始便与虚无同生同存它是古神,是最初的创造者所遗留的残骸,即使是被扔掉的那些,也仍残留着创造者的力量。
那位神明偷偷收集起这些本该湮没于虚无之海的、孕育新世界的残骸,辛辛苦苦将它们拼合起来。那并不容易,他也做不到像星燿那样牺牲自己的血肉。他拼出了一个十分广阔的世界广阔而贫瘠,其中能够让生灵存在的地方少得可怜。他仿照巨人创造出了他最初的造物,可他的念头总是变来变去,又总是什么都想要。他想要让他的造物像巨人一样有着庞大又完美的身躯,又想让它们有巨龙般的双翼和利爪;他想要它们的灵魂像它们的身体一样坚不可摧,又想要让它们永远恭顺地服从他所有的命令……最终他所创造出来的东西大半扭曲怪异,根本生不出神智,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勉强拥有自己的意识,却并不能让他满意。
他并不觉得那是自己的问题。他觉得这个世界本身的力量支撑不起他的创造它毕竟只是星燿不要的东西拼起来的。
可另一个世界已经成形,力量平衡,秩序井然。巨人们正开始繁衍生息,而星燿所留下的“后代”已展翅飞上天空。诸神的造物之外,这个世界孕育出了许多新的生命,小到钻行于泥土中的虫蚁,大到深海中遨游的巨兽,千万种模样,千万种色彩,千万种声音。每时每刻,无数生命在诞生和消亡,那样蓬勃的生机,他觉得……是从他手里偷去的。
诸神间的争执依然存在永远存在。可他们本是相伴了无数岁月的同伴,即使没有那个骰子,他们也习惯于用相互的理解和让步来解决争端。那样平和的方式,并不能带来“创造者”想要的结果。
他花了许多时间,挑唆,引诱,煽风点火。小小的不满被放大成无法控制的愤怒,昔日的同伴们在新生的世界里爆发了一场大战。
他们避开了巨人所在欧拜大陆,但这一战仍摧毁了无数山川与河流,甚至摧毁了星燿诞生之地。沉眠的巨龙被迫醒来,才结束了这一场几乎毁掉它所有心血的战斗。而这一次,它不得不牺牲它的生命,才能修复伤痕累累的大地。
终始之环向内收缩,大片失去保护的土地和海洋崩塌进虚无之海……落进“创造者”的手中。
他并没能得意太久。当诸神从愤怒与沮丧之中回过神来,他的所作所为其实并不是那么无迹可寻。
可他们无法简单地毁掉他所创造的一切。在他们没有发现的时候,“创造者”已经将被他藏在另一个空间里的世界,与他们所保护的世界连接成一体。
它们原本就是一体。
“就像蛋黄裹在蛋清里,”曼妮莎说,“想要完全分开可不那么容易。”
强行分开会造成的破坏,任何一方都无法承受。而“创造者”在诚恳地道歉之后,提出了诸神都无法拒绝的解决方法。
他愿意被封在他自己所创造的世界里,就像星燿一样,成为这个世界的基石。而它的存在也同样能保护另一个世界它可以成为一座高墙,成为坚实的堤防,抵御虚无之海缓慢却无形的侵蚀。
虚无之海有形也无形。他们所建起的屏障并不能阻止一切伤害……也并不该阻止一切伤害。
生与死如光与影,相互依存也相互轮转。这个世界最终必将毁灭,从外而内,或从内而外。他们并不该干涉太多,可它对他们而言,毕竟是不同的。
他们同意了“创造者”的建议。他们将他的身躯封禁于大地之上,也谨慎地封住了他的意识。
他们原本并没有形体。其中有许多由始至终都没有形体,也有一些则凭自己的意愿为自己创造出了各不相同的躯壳,那躯壳固然有着强大的力量,最强大的却依然是他们的意识。
可“创造者”对此早有预料。他在某个巨人的灵魂之中留下了一点意识。他等待了许久,当精灵在星光之下诞生,他看到了他的机会。
又一次,他成功地掀起了一场战争。
巨人们对诸神生出了不满,而巨龙们对他们和诸神都充满了不满。一点火星就足以燃起毁天灭地的大火……而巨人也的确因此而灭亡。
但这一次,“创造者”没有预料到的是,他并没能从这场战争里得到什么好处。仿佛察觉到什么,诸神之一,被后来的精灵和人类称为至高神欧默的神明,默默地加固了封印。而他残留的那一点意识,也在混战之中被彻底摧毁。
在那之后极其漫长的一段时间里,世界重归于平静两个世界都很平静。一个世界生机勃勃,另一个世界自生自灭。
再扭曲的造物也有生存的本能,何况“创造者”手中所诞生的,并非全无神智。借着他的“牺牲”,即使没有指引,没有保护,它们也还是活了下来,甚至在一片混乱与荒芜之中建起了自己的城市。那段时间,对于这些后来被称为“高等恶魔”的生命而言,是最平和,也最难忘的记忆。
那时它们尚不知道自己是被另一个世界所厌恶和抛弃的。它们安然待在自己的世界里,以为所有的世界都是这样,没有白天与黑夜的区别,只有不停变幻着色彩的天空,和总是改变着模样的大地。在这样的世界里活着不那么容易,可它们足够强大,也总能活得下去,甚至也能活出些乐趣。
唯一的问题是,它们虽有强悍的身体,漫长的生命,却没有繁衍的能力。
不像那些满地乱跑的小恶魔“创造者”的一场梦便能让它们成群地出现在旷野之上。高等恶魔每一个都独一无二,就像落在画纸上的画,无论如何怪诞,如何被一次次涂抹修改,也终究是“创造者”一笔笔画出,凝着他的血,他的意愿,无论能否生出自由的灵魂,都与他密不可分。
某种意义上,它们才是真正的“神的造物”。无论精灵,矮人,还是人类,事实上都只是诸神的意志在他们所保护的世界里所唤醒的一点生机,真正孕育他们的仍是世界本身,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与其他生物一样,他们有繁衍的本能,也有繁衍的能力。
可恶魔们没有。哪怕它们近乎不死不灭,倘若再没有新的生命诞生,它们建起的城市,它们创造的文明,也总有一天会倾塌成那些无意识的小怪物们混乱肮脏、充满恶臭的巢穴。
没有任何生命会喜欢这样的结局。当它们意识到这一点,它们本能地向它们的神明祈祷。
是的,它们当然知道这个世界有一位独一无二的神明。它们偶尔能听见他在它们耳边絮絮低语,告诉它们他是如何创造了它们,如何为它们而付出了一切……告诉它们另一个世界的神明如何虚伪而善妒。
除此之外他并不能为它们做些什么。他的“旨意”总是互相矛盾,让它们难以理解,又无所适从,当它们发现根本不可能办到,而且办不到其实也不会受到什么惩罚,便渐渐学会了不会理会。
可他到底是它们的神。在它们濒临灭绝的时候,他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吧?
许多年后,它们都在为当初这一点天真的期待而后悔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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