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泽里脚步匆匆地走过狭窄的走道,正撞上蔫头蔫脑的小泰瑞。
“……还没醒吗?”他问了句废话,得到一个意料之中的、蔫蔫的摇头。
菲利抓了抓胡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事实上,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
他还记得那一天的混乱……和触目惊心的惨烈。
他是在奎因召集人手的时候强行挤进去的他知道肖恩为什么要让他留在斯顿布奇。倘若出了什么意外,神殿里至少得留一个能撑得起来的人。可他深深地觉得,那个人真的不该是他……并且用胡搅蛮缠说服了奎因。
但当他们进入密室的时候,一切却已经结束。他正好看见伊卡伯德把想要回身冲回地狱的伊斯塞回他自己的身体……然后看见那头白豹把头伸进水池之中,咬住一只覆满蓝黑鳞片的手,拖出个长着翅膀的恶魔来。
或者说,半个那恶魔已经没了腿。
奎因不假思索地冲上去就是一剑,被那白豹一声怒吼震得连连倒退,撞在两个年轻圣骑士的身上才停了下来。
然后肖恩在短暂的沉默后怒吼出声:“都滚出去!”
辛辛苦苦奉命跑了一圈又带人回来的奎因莫名其妙,暴跳如雷,被他强按着才没有立刻跟肖恩打起来。然后,他让其他人退了出去,密室里只留下了肖恩,伊卡伯德,奎因,刚刚回了魂儿正摇摇晃晃爬起来的冰龙,蹲在水池边的白豹,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恶魔……
当然,还有他。
凑近时他终于看清了那恶魔的脸……那是埃德。
鳞片正从他脸上缓慢地剥落,露出人类的皮肤,可他变了形的身体是无法否认的证明埃德辛格尔,已经不再是个正常的人类。
那一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冒出一个念头绝不能让外面那个女孩儿看到这个!
好在未经允许,她也进不来。
他们团团站在那里,个个面无人色,直到冰龙带着寒意的吐息吹到他们脸上。
“怎么?”它冷冷地问他们,“他变了个样子,就不再是埃德辛格尔了吗?你们要把他带上锁链关在地底,还是索性就弄死了他,当他已经英勇地牺牲在地狱?!”
它巨大的身体已经绷紧压低,微微展开的双翼是确凿无疑的攻击的姿势。菲利毫不怀疑,如果有谁脸上稍稍露出点犹豫之色,它立刻就能一爪子拍过去。
奎因回头不耐烦地吼了一声:“胡说什么呢!不是正在想办法吗!”
菲利很确定他当时跟他一样大脑空白屁都没想,但也没揭穿他。
伊卡伯德已经俯下身,查看埃德身上尚未完全消失的鳞片。那双翅膀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像植物那样枯萎断裂,掉了下来,而不是收回身体之中。
“应该……还有救。”牧师的语气难得地不那么确定。
“……你们好歹先把他的腿弄回来!”
冰龙咆哮着,暴躁无比地甩着尾巴,看起来很想找人咬一咬。
“没那么容易。”牧师毫不留情地实话实说,“如果断了,捡回断腿接回去倒还简单,他的腿……”
他歪头看了看:“……是被烧没的,而且地狱的毁灭之力尚附着其上,就算我试图给他疗伤,也是没用的。”
冰龙怒吼一声,震得整个密室嗡嗡回响了好一阵儿。
菲利原本默默地挪得离它远了点儿,又只能头痛地挪回去:“冷静,冷静,伊斯……你这样没有任何帮助。”
这条龙对他大概还有点情分。金黄色的眼珠转过来怒视了他一会儿,稍稍冷静了一点。
或者说,它把箭头对准了另一边。
“欧默!”它冲着那头白色的豹子低吼。
菲利的心跳停了不止一拍。
他知道这头豹子很特别……但不知道它这么特别!
毫不客气地直呼神名之后,从不低头的冰龙的声音低声下气地弱了下去:“……救他。”
白豹眨了眨水蓝色的眼睛。
菲利恍惚从其中看到一点笑意,但那应该是他的错觉创造之神欧默,据说是个相当严肃的神明。
白豹站了起来,开始围着埃德转圈圈。所有人都退开了一点,带着敬畏和期待,给它留出足够的空间。
然后它开始低吼,忽高忽低,时快时慢,起初听不出什么特别,但当隐约感觉到其中的节奏,它便牵引着所有人的灵魂,用不同的音调,唱出同样的节奏。
没有歌词的低吟混成一片,那其中最为清晰的并不是白豹的声音,而是冰龙的声音。
巨龙浑厚的低音似乎特别适合这样的节奏。似乎也是它,而不是白豹,用音调连接了单调的节奏,让它能被称之为歌。
那音调起伏如山川,蜿蜒如流水,暴烈如雷霆,温柔如细雨。
菲利不由自主地沉入其中,仿佛看见高耸的山峰如何隆起在大地之上,看见潺潺溪水汇成洪流,冲开一切阻碍,奔腾入海,然后平息下来,成为孕育生命的河流;他看见星光洒落森林,微风拂过草原,万物在光与暗的轮换间生长……他看见一双金黄色的眼睛,在波光粼粼的水底睁开。
所以,他其实没能看见埃德的腿是怎么重新长出来的。回过神的时候,埃德就又已经是个完完整整的埃德,除了身边摊着一层他褪掉的鳞片,干净得就像初生的婴儿,安静地蜷缩在地上。
白豹低头舔了舔他的脸,温柔得像是舔自己刚生出来的小豹子。
那时菲利才留意到,埃德的头发已经彻底白了。
说真的,其实比之前那一头半黑半白的灰毛要好看许多……像费利西蒂。
但从那到现在已经过去快十天,埃德并没有醒来伊斯也没有。
那条冰龙在歌声停止之后就轰一声趴了下去,一直睡到现在。而白豹又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也忘记了那首奇妙的歌,半点记不起来。
“那不是我们该记得的。”
伊卡伯德这么说。
他深以为然,但总归……有些遗憾。
走过厨房时圣骑士停了停,又倒回去,看着娜里亚从烤炉里抽出铁盘,浓郁的奶香扑面而来,令人垂涎欲滴。
女孩儿并没有一直守在埃德或伊斯的身边,却也不肯离得更远,就待在了希安神殿,在肖恩的允许之下做些她力所能及的事。
希安神殿的伙食变得前所未有地好,年轻的圣职者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油光水滑,连肖恩的脸上都隐约多了点肉。
没有什么秘密能一直隐瞒下去,所以他们也小心地放出了消息,说埃德掉进地狱又幸运地被救了回来,至于怎么掉进去,回来的时候又是怎样,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出现……这种细节,人们自然会用自己的想象力去补充。
即便是最亲近的朋友们,也不知道埃德曾经变成了什么样子。那个独角兽号上的小法师,是在埃德回来的第三天跑来的,因为拿出了贿赂一种能抵御地狱的力量对灵魂的侵蚀的法术,被允许留下来照顾埃德。
但埃德其实并不需要什么照顾。他的身体和灵魂都纯净得宛如新生,呼吸平稳,心跳有力,“只是需要一点时间适应”。
倒是伊斯的情况更棘手一些。他们猜测它应该是因为耗费了太多的力量而陷入沉睡,可事实上他们并不清楚它的灵魂是否有受到伤害,更不知道该如何查探伊卡伯德在试图这么做的时候被毫不客气地轰了出来,接连两天连路都走不稳。
也许这能证明伊斯其实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与此同时,柯林斯神殿那边也有些异常的动静。有人闯了进去,在触动警告之后立刻退出,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可那座神殿里,除了圣墓之岛上的墓室,已经没有留下任何重要的东西。连那一处“黑眼”,都已经被彻底封闭。
在会谈之后本该更加平稳的局势,背后仍藏着许多无法确定方向的暗流。
但这些并不需要菲利泽里来忧心至少他自己是如此决定的。
他晃进埃德的房间,关上门……然后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抬手搭上了剑柄。
他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但肯定有什么不对劲。
空气里闪出一点点细碎的光,熟悉的形体从模糊到清晰,显现在床边。
“……你来得晚了点儿。”菲利说。
斯科特没有回应。他脸色极差,差得菲利怀疑伸手戳上一指头,他就会像沙堆的一样整个人崩掉。
“……可别告诉我你也在地狱里转了一圈儿。”菲利试探着问,“你有吗?”
他们到现在也不知道埃德他们到底在地狱里经历了什么,说不定斯科特真有帮忙呢。
斯科特摇了摇头。
菲利松了口气能有反应就行。
“埃德应该没什么事。”他看向那个睡得人事不省的家伙,“至少伊卡伯德是这么说的。那天……你那头白豹也在。它唱了一首歌……事实上,是伊斯唱的,可我现在半个音节也想不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提起这个……或许是希望那首歌对斯科特也能有点用处?它能让人重获新生,不是吗?
斯科特抬头看他,但显然不是因为那首歌。
“伊斯。”菲利叹气,“我也不知道他情况如何……你去看过他了吗?”
“我进不去。”斯科特终于开口。
他其实进得去。但强行进入会闹出太大的动静。
“我带你进去。”菲利半点没犹豫,“趁着肖恩不在……”
他停了下来,脸色变了变:“你知道。”
他气得想笑:“你知道他今天不在,你知道我会带你进去……你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斯科特垂下视线,没有否认。
菲利恶狠狠地用手指凌空戳了他几下,很想放出几句狠话,却发现他并没有什么能真正威胁到斯科特他能不带他进密室吗?不能。
哪怕只是为了伊斯,而不是为了他。
.
巨大的冰龙躺在密室里,双翼铺开,几乎占掉了密室的一半。
这卧姿不甚优美,但它原本就是失去意识倒下去的。起初看起来简直像具尸体,让菲利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儿,当确定它至少还活着,这姿势给人的感觉就开始有点……可笑。
尤其是当还有一条小龙以一模一样的姿势趴在它头顶的时候。
密室不是能让人随意进出的地方,就算是娜里亚也不能总往这里跑,娜娜便成了经过特许的守护者。它在他们靠近时抬起了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斯科特显出身形。
菲利一直浑身紧绷地等着,这地方并不是“有人开门”就能畅通无阻的。但他并没有等到什么警示这密室允许了斯科特的进入,或根本没有察觉。
娜娜爬了起来,在冰龙的双角之间端正地蹲好,一脸严肃地瞪着他们,发出警告般的大叫。但当斯科特向它伸出手,它立刻就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开心地顺着斯科特的手臂稳稳地跑到了他的肩头,还亲热地蹭了蹭他的脸。
嫉妒让菲利的脸稍稍扭曲了一下。他喂了它那么多好吃的,陪它玩了那么久,居然还比不过一个只见过一次面,连如何有技巧地挠它下巴讨它欢心都不知道的人!
迟疑片刻,斯科特的另一只手才落在了伊斯的头上。
冰龙的鳞片雪白冰冷,在随它的呼吸而起伏时流过变幻不定的微光。它的身体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它的灵魂在从地狱里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淡得像一缕烟。
而那首歌,唱完它时菲利有一种整个人被掏空的感觉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灵魂上的虚弱。
可想而知,伊斯的情况只会比他更糟。
他知道,有另一种力量保护着伊斯的灵魂……一条冰龙的灵魂本不该被火焰所包围。可具体的情况到底是怎样,谁也无法确定。
也许斯科特能弄明白。
但伴随着由此而生的期待,菲利突然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安。
他立刻警惕起来他从来相信自己的直觉。而斯科特的手指正痉挛般动了动,原本懒懒地趴在了它肩上的娜娜骤然抬头,发出一声异常尖锐的大叫,一口咬在了他的耳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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