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寿坊沈府内书房密室
“当真?不会再生变故了吧?”何泰之紧张又兴奋,抓着沈瑞的胳膊不放,连声发问。
沈瑞不由失笑,擂了他一拳,道:“君无戏言,皇上说的还能有假?”
何泰之立时欢喜得什么似的,使劲儿握了握沈瑞的胳膊,而后大踏步在密室里转起圈子来,口中嘟嘟囔囔要写信给家里报喜,给哥哥姐姐报喜。
要说何泰之聪明是有的,也确实是读书种子,只是因性子跳脱,行文时常没准头,若遇上个四平八稳的考官,那卷子必然是要被黜落的。
在这点上,何泰之从前的老师、沈洲乃至书院里的几位先生都是反复提醒过他的。
奈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文风也是一般,何泰之若当真处处小心斟酌下笔,那文章也同样没法看了。
之前考举人就是险之又险,这次依寿哥话里的意思,这次春闱也是堪堪挂个榜尾。
但那又怎样,到底是中了!
进士岂是那般容易得的,中了也是极幸运之事!
这里面有没有寿哥的助力,也不好说,但既寿哥提到了,那就是一份大恩典。
沈瑞等何泰之稳定下来情绪了,才道:“皇上看重你,你当心里有数。”
何泰之连忙点头,脱口而出道:“该当请他好好玩乐上一日!”
话一出口,看着沈瑞黑下来的脸色,他才觉得失言,连忙拱手作揖,道:“是我顺口胡说的,二哥看在我魂未归位的份上饶我这回……”
“你也是及冠的人了,如今眼见是进士了,对自己当做什么不当做什么,该是清楚的。”沈瑞依旧冷着脸,道:“关起门来托大说一声,是与天子从小玩到大的情分,但你这是准备将来一直作个玩伴?”
何泰之那点子高兴劲儿立时烟消云散,认认真真道歉道:“确是没走脑子。二哥放心,我不是那等糊涂人,对将来也有盘算。”
他望着沈瑞满眼是羡慕,轻声道:“我也想像二哥这般,做一番事业出来。”
这几年来听着山东传回来的消息,他真是心痒难耐,一度还想过往登州几个书院求学去。
还是沈洲明白他的心思,拦了他下来,道:“你若去了登州,怕是不能安心读书的,必要上手帮你二哥理事。你自己想想,到底是一个举人能帮衬你二哥得多,还是一个进士能帮衬得多。”
何泰之这才熄了心思,加倍努力读书起来。
如今,他终于是进士了,终于能向二哥道:“我也想跟着二哥做事,开拓海贸、推广农桑,造福一地百姓。”
沈瑞闻言神色缓和下来,拍了拍他道:“只要你有心,无论在哪里,都能做出一番事业。只要心里装着百姓,立在朝堂上更能造福百姓。”
见何泰之使劲点头,他才又道:“你也听到皇上的意思了,我也觉得你这性子在翰林院是坐不住的,工部或是兵部……”
没等他说完,何泰之已急急抢着道:“我自是选兵部的!”说着又露出个讨好的笑容来。
沈瑞又好气又好笑,杵了他一拳。
这也没出乎沈瑞预料,何泰之喜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要是能让去军营,只怕他得一蹦多高立时就撒欢儿地跑去。
“兵部也不是让你去打仗。”沈瑞叹道道,“你也别想得太好了。”
他顿了顿,道:“我是想着,约莫这一两日也就放榜了,之后带你往几处去拜会一下,或多或少也了解一下工部、兵部事宜,你再选也不迟。”
工部尚书李的长子李延清是沈瑞的连襟,算得实在亲戚了。
登州的许多工程也是沈瑞出面向工部借调的主事、郎中及一应工匠等技术人员。
工程办妥,不止酬劳丰厚,更是有政绩在身,因此工部上下都同沈瑞极是亲近。
而兵部更不用说了,何泰之可是王守仁的嫡亲小舅子,可是比沈瑞这王守仁弟子更近一层的关系,哪个会不卖面子。
何泰之点头应好,却仍是笑嘻嘻道:“看过也是要去兵部的!便是能干工部的活儿也不用去工部,李延清李大哥不正在兵械局!我去给他搭手也好。”
沈瑞拿他没办法,也绷不住严肃脸了,笑道:“罢了罢了,既你这般喜武事,殿试之后,为你寻个拳师,你也操练起来吧。”
何泰之喜笑颜开道:“妙极妙极。也不用另寻,我瞧四哥儿那个师傅邹峰就不错,如今家里孩子少了,他闲着也是闲着,不若让他教我罢。”
邹峰原是高文虎麾下一名锦衣校尉,被高文虎举荐来沈府作拳脚师傅。
名义上是教四哥儿、小楠哥等几个孩子习武强身健体的,但实际上沈瑞是想为天生神力的董大牛寻师傅的,只不好请个校尉来教下人,才托府中孩子之名。
邹峰功夫了得,因不善钻营而始终不得升迁,家中儿女又多,也需要一份俸禄外的私活儿来养家糊口。
因此他对沈家这份工是相当上心,不仅教几位沈家子弟教得认真,对董大牛也没半分轻视,一身功夫倾囊相授。
后沈瑞去了山东,族人纷纷相随,这些学武的孩子自然要跟着父母走。而董大牛已是练就一身横练功夫,也被沈瑞带了去。
如此一来,邹峰的学生就剩下四哥儿一个了。
沈家并没有少给束,要教的却只剩下一个孩子,且四哥儿体弱,又要读书,习武的时间十分有限,邹峰觉得是白占了沈家便宜,提出要辞工。
还是沈瑞再三挽留,直到隐隐透出自家去了山东不放心三叔一家,希望邹校尉这等高手能多多看顾的意思,邹峰才应下。
何泰之觉得邹峰无论功夫还是人品都极好,才想着同他学拳脚。
沈瑞自然不会反对。
因说到这一科春闱上,今岁沈氏族中这一辈只有沈还来应试,文章平和,心态也是极平和的,恐怕是没甚希望。
沈的好友祝允明也再次同儿子一起下场。沈瑞却是知道,祝允明之子祝续这次中了,而祝允明将再次落榜……
其余族人中有三个旁支子弟,文章也皆寻常,只怕希望不大。
沈理长子沈林这一科也下场了,沈瑞瞧着倒是大有希望的。
想着如今沈理升了布政使,若是沈林得中,那可是双喜临门了。
不,应该说三喜临门,沈理的女婿张鏊除了孝,今岁春闱也下场了。
张鏊与沈枚的婚事就定在了五月。
因着张鏊守孝,沈枚被拖着数年如今已十八了,女儿家青春耽搁不得,无论张鏊这科中不中,婚事都是要办的。
沈瑞这次进京后,张鏊曾以侄女婿身份来拜访过几次,会试之后也来与沈瑞论过试卷文章。
若单独从文章角度来看,沈瑞认为张鏊答得相当不错,不说一甲,起码也能名列前茅。
只是,今年的主考官是吏部尚书张彩、吏部右侍郎靳贵。
当初张元祯同焦芳争天官之位时可是斗得相当厉害,虽然现下一个故去多年,一个也已致仕,但张彩到底与焦芳曾为一党,捎顺手卡一下张元祯后人做这种顺水人情也不是不可能。
尤其张彩如今盯着内阁,自然不希望杨廷和一方多一份助力。
想到这些沈瑞也不由暗暗叹气,若是如前世历史上一般此时刘瑾、张彩坟头都长草了,没人作梗,张鏊必然是个好成绩。
然提到了张鏊,何泰之却是一拍脑袋,懊恼道:“我原想着回来就说的,却是这一高兴就忘了!可是大事!”
说着他神色郑重起来,道:“今日有人说张鏊拜了刘太监的山门。”
刘瑾?沈瑞不由皱了眉头,问道:“哪里来的消息?”
这种时候说出来,真假难辨,是诋毁或是挑拨都是说不准的事。
哪里那么巧这消息就落在有些亲戚关系的何泰之耳朵里?
“今日在浣溪沙会友碰上张鏊便寒暄几句,待分开后,陕西会馆的张江航与我说的。他说是在会馆里听说的,有人因是陕西籍而去拜见刘太监,遇着了张鏊。”
何泰之看了看沈瑞的脸色,道:“还说张鏊先拜了李阁老,不晓得是不是被李阁老所拒,调头就去拜了刘瑾。他们都说,到底是张元祯的孙子,一般的钻营做派。”
何泰之并没有模仿那些人不屑的语气,却是叹了口气。
当初张元祯在吏部侍郎位上,为了争尚书,确实四处钻营。
身为李东阳的人,却联姻谢迁,掉回头又去与外戚张家牵线,仗着座师身份让沈瑾娶了当时声名狼藉的张家女。
这种种行径让士人不齿,也同样惹恼了皇上,所以吏部尚书的官帽落在了焦芳头上,而随即皇上又升了王鏊作吏部左侍郎,结结实实的打了张元祯的脸。
张元祯也因此一病不起,最后一命呜呼。
但就因他病后也始终不肯引退,惹得一应御史弹劾,名声也就越发难听,便是病故了还被安上个他因争不得而气得呕血而亡的谣言。
虽此事过去数年了,但作为张元祯嫡长孙的张鏊,仍不免受这名声影响。
如今张鏊去拜见李东阳还说得过去,若果然从李东阳门出来就去拜刘瑾,这可真真是与其祖父如出一辙了。
“今年主考毕竟是张彩。”何泰之道。“他们的意思是,张鏊怕受焦芳一党报复,才去给刘瑾送礼。”
单纯看这一句,是合理的。但是……
沈瑞冷哼一声,“主考官还有靳贵呢!若照他们的说法,这讨好了刘瑾,张彩是不会找碴了,靳贵可是会大大的不喜,难道靳贵就不会卡他一卡?”
靳贵是弘治三年的探花郎,后选詹事府,是标准的帝党。
刘瑾一度想拉拢于他,他当然不肯,结果就被刘瑾寻了由头贬谪。
不过到底是东宫旧人,在皇上那边挂了号的,很快又被皇上放到了礼部。
去年九月靳贵又从礼部右侍郎转到了吏部右侍郎。
沈瑞也曾暗自揣度,寿哥虽然由着刘瑾提拔了张彩到吏部尚书位上,但又抬手楔了个与刘瑾有仇的帝党中坚靳贵到吏部侍郎的位置,这还是留了后手罢。
何泰之嘶嘶吸了口气,道:“这话说的也是。都说焦阁老是张彩拱下去的,张彩未见齐会对张元祯的孙子怎样。但要是真走了刘瑾的门路,靳贵可不会给留面子,听说这位脾气很是刚直呐。”
沈瑞冷着脸道:“这谣言,还指不上冲着谁来的。”
张鏊若只是张元祯的嫡孙这一层身份也就罢了,但是,他还是沈家的女婿!谢家的外孙女婿!
刘瑾在将谢家撵出京城后,又多次清算谢党旧人,更是连诰封都追讨了。这谢家与刘瑾说是不共戴天之仇也差不多了。
张鏊若被扣上为了能榜上有名而去给刘瑾送礼,这名声可就臭不可闻了。
偏偏他文章极好,是有极大可能上榜的!
凭空一盆污水泼下来,竟是躲都躲不掉,造谣之人用心何其歹毒!
此后张鏊这仕途之路不知要多上多少坎坷!
而此举更是一石多鸟。
一来污了张鏊名声,再来收了这样一个无耻女婿的沈家亦成了笑柄!
三来,靳贵虽没在哪个阁老门下,却与杨廷和同是帝党,如今又管着詹事府,是沈瑛的上官。若这谣言传到靳贵耳朵里,必然是要生嫌隙的……
沈瑞咬得后槽牙生疼,拍了拍何泰之,道:“这当真不是小事,我要去一趟杨阁老府。”
随后沈瑞又简单同何泰之说了自己之后的任命,以及登州的官员变动,让何泰之私下去寻林富透个话,让其有个心理准备。
何泰之应声去了。
今日辞了寿哥后,沈瑞就来了一趟岳家了。
挑拣着说了与寿哥的对话,以及寿哥对自己、对沈理的安排,与杨廷和分析了朝局走向,明确了近期自己要做的事儿,顺带接了回娘家的杨恬回家。
可这刚回去没过一个时辰呢,人又跑来,杨廷和也颇为诧异。
听沈瑞讲完关于张鏊的谣言,杨廷和眉头紧锁,道:“当真小人难缠。你且回去,我着人去查查这件事。”
又叹气道:“只是,放榜也就是这一两日了,便是查出来,恐也做不了什么。”
分明就是有人看准时机下套。
沈瑞道:“青篆本也是要印时文的,我让人加紧,早早刊出来,张鏊文章极好,这文章公之于众,多少会挽回些名声。日后远着刘瑾些,这……公道自在人心罢。”
只要远着刘瑾,也不怕刘瑾倒台后有人硬生咬上张鏊了。
他顿了顿,又问杨廷和道:“您看靳侍郎那边……是不是要私下招呼一声,莫要误会了才好。”
杨廷和道:“他是个聪明人,这等明显捕风捉影的事儿不会信的。”
话虽这样说,但仍是吩咐沈瑞:“招呼一下也好,显得亲近。你往毛学士府上去一趟,毛学士素与靳贵交好。”
这却说的是玉姐儿的夫家,毛迟的父亲毛澄。
沈瑞应下,表示明天会带着媳妇去探望玉姐儿。
然第二日,会试结果便张榜了。
张鏊排在第五。
沈林为第六十九名,祝允明之子祝续则在七十五名。
何泰之则是一百零九名,这个名次颇悬,殿试一个不留神怕就要到三甲同进士档了。
沈、祝允明再次名落孙山,沈家旁支子弟也未能上榜。
旁支子弟三人之前就已商量好了,若是不成,想留在京中青泽书院再读三年。
沈洲自然欢迎,还表示包下他们三人一应花销。
如今的青泽书院也不是当初的规模了,这几年因秀才出得多,已有了名气。
沈洲就颇有先见之明,早早往左右买了地新修了房舍,果然秋闱里中了六个举人,也是轰动一时,求学之人登时就多了一倍。
今科又得了个进士何泰之,更是扬了名,之后的学子只会越来越多。
以祝续的名次,殿试当也是二甲没问题的,祝续希望能考中庶吉士入翰林,再不济也是六部为官,并不想谋外放。
他既准备留京,沈洲便大力挽留祝允明与沈来青泽任教。
祝允明连续不第,不由心灰意冷,见儿子得中,好歹得以宽慰,既沈洲相邀,他便也应了。
沈这个浪漫画家却说画腻了西苑,想往登州看看蓬莱仙境如何入画。
沈瑞自然也是举双手欢迎的。
登州举子在这科也是取得了不错的战绩。
有明以来,山东出进士人数最多的自是济南府,其次便是兖州府,登莱始终是末尾。
从洪武到永乐,登州是一个进士也没有,宣德到天顺四朝,登州进士才八人。
成化朝八科十一人,弘治朝六科十四人。
正德朝么,嗯,这一科才开张。
不过这开张就中了四人,已是破天荒头一遭!足可以在沈瑞的政绩里划上金灿灿的一笔了!
登州的书院亦就此镀金了。
这进士人数有些出乎沈瑞预料,不过他才不分析那么多,已美滋滋的开始筹划登州大学城二期工程了。
沈府这边喜气洋洋的,沈理旧宅里更是欢乐热闹。
得了儿子女婿都中了的喜讯,谢氏登时亢奋起来,立时就打发人四处亲戚家送信,又叫快马送信去济南给沈理。
张鏊、沈林的排名都靠前,殿试若是没极特殊的情况,必然是都会是进士的。
这真真是双喜临门!
谢氏不知念了多少句佛,心里想着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女婿高中,女儿出嫁便更体面,而儿子高中,也好寻更好的亲家!
谢氏真是迫不及待就想去拜访杨阁老夫人,请她牵线搭桥为儿子说亲。
没成想,乐极生悲,随着榜单传开的,还有张鏊送礼给刘瑾好让金榜得中的传言。
谢氏听闻,直气得病了,头重脚轻天旋地转只能卧床。
她自己既没法出门,便火急火燎打发沈林来寻沈瑞想办法。
而沈瑞,则心情十分复杂。
盖因杨廷和送来消息说,已派人查过,张鏊送礼给刘瑾,并非谣传,乃是事实。
且张鏊送礼之事做得一点儿也不隐秘,真是谁打听都能知道。不晓得他是被人算计了,还是……根本不在乎。
沈瑞不知道若是将真相说出后,谢氏会不会要求退亲。
谢家在谢氏心中一向是重逾千斤的。
而沈瑞其实也犹豫着,张鏊固然是个人才,但这样的德行,如何会是良配!
犹豫再三,他还是合盘托出,全都告诉了沈林,也说了已写信快马送往济南府沈理处,希望沈林在没收到沈理回复之前,好生照料安抚谢氏。
沈林也是愤怒不已,但事关妹子的终身,他也不敢妄动,只能听从沈瑞所说,先瞒着谢氏,好生安抚她,并焦急等待沈理的回信。
回信没个十天半个月的是回不来的,外面的闲言碎语不断,而殿试眼见就在眼前,沈林一时觉得身心俱疲,又开始害怕自己殿试会不会答不好……
结果殿试之前,突然又爆出春闱舞弊来。
这消息犹如晴天一声炸雷,登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什么给太监送礼啊,根本没人关注了。
沈林松一口气的同时,又开始担心会不会因舞弊案而导致春闱成绩作废。
他不知道他再考一次会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而沈瑞听闻,却是倒吸一口凉气,心下不住起疑。
十三道御史林近龙等劾奏:“掌詹事府事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靳贵,主考会试而家僮通贿,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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