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望族》第632章 缑山鹤飞(二)

    “蔡五升了副千户,领豹房勇士事。倒是和他爹官职一平了,于是皇上就抬抬手,他爹也就升了千户了。”
    读着张会的信,沈瑞哑然失笑。这字里行间不无酸葡萄之意。
    这倒不是张会自己想得了这位置,张会既接手了京卫武学那一摊子事儿,西苑亲卫这边也就自然而然没了他的位置。而且相比之下,张会既想战场立功,还是京卫武学更适合他的长远规划。
    不过谁又不想皇上身边亲近人的位置能留给“自己人”呢,张会是很想为四舅哥赵弘沛谋一下这个位置的。
    “伯爷守备南京,赵大哥已在府军前卫了。”当时沈瑞就已同张会说过这话了。
    话虽委婉,意思却再明白不过——皇上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好处都给赵家。
    张会心里也清楚,不过此时尘埃落定,到底不无遗憾。
    虽遗憾,可真论起来,这人选也是让所有人都挑不出毛病的。
    这信中的蔡五说的是蔡谅,淳安大长公主的嫡长孙。
    因公主贤良,下嫁蔡家后子孙都是按照族中排行,因此蔡谅是家中为长,族中行五,家里家外都叫他五郎。
    淳安大长公主无疑是宗室里第一人,驸马蔡震如今掌着宗人府,蔡家与天家关系最为亲近。
    并且,近年来淳安大长公主已与太后及其娘家张家起了几次冲突,充分显示出淳安大长公主是忠实的站在皇帝这一边的。
    在宗室里,有这样辈分、高能说话又敢说话的长辈支持,皇上许多事就轻松很多,当然也会投桃报李。
    蔡谅能得到这个位置,丝毫不出人意料。
    而且,旁的不论,单论忠心程度和可靠性,那也确实是无人能比的。
    淳安大长公主所出的三个儿子初时就封了副千户的,连庶子也有百户的荫封。蔡谅的父亲蔡遇本就是大长公主嫡长子,此时再因着儿子得升千户,也算不得什么。
    “蔡谅也算得咱们自己人。”沈瑞如是回信。
    确实,在去年万寿圣节坤宁宫里那场对峙,淳安大长公主怼了张家还联合太皇太后一举将金太夫人挪出宫后,皇上就着意抬举了蔡家兄弟,蔡谅和他弟弟蔡诵多次跟着出宫,与张会关系亲近不说,同沈瑞也是交情不错。
    蔡谅兄弟的嫡亲妹妹清河郡君蔡淼,可是同赵彤、杨恬极为要好的闺中密友。
    且在杨恬受伤后,大长公主府的嘘寒问暖荐医送药,也是表示了十足的亲近之意。
    蔡谅这次得了这样的位置,与沈瑞和张会来说,还是很不错的结果。
    “既是自己人,就当帮衬一二。你可以和蔡谅谈谈,提一提咱们对武学的设想,告诉他如果豹房勇士只是‘大汉将军’,那完全没必要单独选这些人出来。蔡谅会感兴趣的,也会感念你的帮衬,越发同咱们亲近。”沈瑞在启程回松江之前时间颇紧张,没有时间同张会好好聊聊。
    这些时日他在途中既没法看书,便仔细琢磨起这些事来,将自己的想法一一写下,送回去给张会。
    “这些人是要成为真正的天子亲卫,要是百里挑一、甚至万里挑一的勇士,该当学会武学里的东西,该当随时被提拔成一支队伍的首领就随时能在战场上为国而战,为天子尽忠。”
    既然是皇上亲自选出来的亲近人,将来肯定是要在一定程度上掌握兵权的,那就要按照武官的标准来培养,而不是只做一个样子好看的“大汉将军”,也不能只会贴身保护那种功夫。
    大明走到现在,其实军制已经开始败坏,看看陕西那一场场败仗就知道当下战力如何。
    要想让大明强盛起来,提高军队战力也是必须的。
    战斗力固然不是一天培养出来的,不是三五年就能提高的,但只要埋下种子,总会有发芽的机会,总会有成长的希望!
    “豹房勇士里还有高文虎,倒让我想到,可否旁敲侧击于圣上提上一句,多选些寻常人家子弟入豹房?我多说一句,二哥你勿多心,勋贵戚里彼此联姻,关系复杂,选这样人家子弟,一则心思恁多,需关注的关系恁多,关键时刻不顶用可是要坏大事的;再则富贵人家子弟多吃不得苦,又因着有种种关系,教习起来未免束手束脚。”
    “寻常人家求这样的机会而不得,一旦中选,必激动不已,报忠君报国之志而来。皇上略加抚慰,其必死心塌地护驾。且这样人也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努力学习一切。就如文虎,当初还要考秀才呢,如今练起功夫来也是很不错了,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他又哪里是有天赋了?无它,唯用心耳,唯用功耳。”
    说起勋贵子弟什么个德行,张会蔡谅会比他沈瑞更清楚。但有些话,沈瑞能说,他们身在其中却没法说罢了。
    沈瑞可不介意将这些话对着寿哥说出来,只怕,他不买勋贵子弟的账,寿哥还更高兴些呢。
    沈瑞写罢回信,装在特制的竹筒里,这竹筒设有简单的机关,若是不懂拆解的人贸然开了盖子,里头便会有墨汁将笺纸染个漆黑,写的什么内容自然也就看不见了,算得是非常基础却很实用的保密装置。
    沈瑞依照机关封了口,便叫小厮往后头二等客房里寻了送信来的汉子。
    因时值京中局势变幻莫测,且又有京卫武学、豹房勇士事,张会每隔三两日便会遣人快马追上沈瑞送信。
    送信人基本上都是杜老八那边的人,本就是底层百姓,扮作行脚货郎出京也不会引起什么注意。
    自从张会成亲以后,英国公府就将依着旧例将他当做成人看待,种种人手配置一应如他的叔父们那般。
    待张会接了京卫武学事,英国公张懋也分外重视起来,特地拨了得力的干将给他。
    而他亲兄长,世孙张仑则将杜老八这条过了明路的线整个儿交给了张会。
    当然,另有暗线旁人也是不得而知了。
    杜老八也知道自己混子的身份是不可能跟着未来英国公再讨个官儿当的,因此也没甚遗憾别扭情绪,反而爽快又忠心的辅佐起张会来。
    他原也跟着张会办过事,深谙这小爷的作风,那是对张会的话全然执行,半点儿折扣都不打。
    杜老八这边是精挑细选曾同沈家打过交道的心腹人送信。
    送信人追上沈瑞队伍,本身就是熟面孔,又对了切口,确保信件非伪造,交了信出来后,送信人便以下仆身份跟着沈瑞一行继续前行,待沈瑞写罢回信,再由此人折返京中。
    随着沈瑞离京日远,派遣出来的送信人也就越发多了。沈瑞也服了杜老八,竟有这许多人手可用。
    要知道天子脚下的帮会是难以做大的,若是人数太多,便成了动乱的根源,官府也不能容许皇上眼皮子底下有这样一支武装力量,因此只要是规模稍大,都会被官府严打敲掉。
    杜老八既是在英国公世孙身边当过差,这规矩自然也清楚得很,他的青狼帮在城西名气虽大,但帮众也不过寥寥数十人罢了。
    当然,这是摆在明面上的。
    能派出十来个人往返送信,再派出十来个跟着英国公旧部去拯救王岳,手边儿还有人能维持青狼帮日常运营,杜老八这是委实没少培养心腹。
    不过这样送信真的是太消耗人力了,而因写了些机密话,也不好托驿站传送,沈瑞不免在心里暗暗勾画起能否搭建一条自己的传递信息专线,日后往山东、往松江、往辽东送信都是能用得上的。
    这边思忖间,那边房门被三重三轻叩了六下。
    沈瑞应了一声,那送信的汉子方毕恭毕敬进门行礼。
    接过沈瑞递来的竹筒,他简单转了两下看清了机关合拢,便抽出块油布了,塞进随身背囊里,又拱手道:“小的明日一早就启程。”
    沈瑞道了声辛苦,又递了红封过去。那人也不客气推辞,直接揣了红包谢了赏,便即退了出去。
    沈瑞伸了个懒腰,由着小厮打水进来,正脱袜泡脚,却见方才那送信人没等通禀便又风风火火跑了进来。
    “沈二爷,我们‘棍子爷’来了。”那汉子喘着粗气,急急道。“他一路快马过来,累得狠了,在底下喝口水润润嗓子就上来,他叫小的先来说一声,他随后就到……”
    说话间又一个小厮跑上来,狠狠瞪着那汉子,口中上气不接下气向沈瑞请罪道:“……二爷恕罪,这位大哥实在跑得太快了,小的……没跟上来……”
    沈瑞哪里还理会得这些,脚也不泡了,匆忙打发了人抬水下去,便让那汉子请了那位“棍子爷”来。
    无怪他这样着急,只因,这人乃是杜老八亲表弟,先前就有约定,若是王岳事发,便由这位来送信。
    *
    杜老八当初是拉了一帮亲兄弟、堂兄弟、表兄弟一起出来讨生活的,这些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同心协力一起打天下,是他能迅速立稳脚跟的原因。
    可惜抢地盘的混乱世界里保命不易,他有血缘兄弟接连在斗殴中殒命街头,最终他成为青狼帮瓢把子时,身边只剩下最小的舅家表弟。杜老八也就对这个硕果仅存的表弟当亲弟弟一样看待了。
    这小表弟姓王,家里行四,本有个乳名叫四狗子。后来杜老八因着八根手指头有了八爷的诨号,王表弟的名号便不太好叫了——王爷可叫不得,狗爷不好听,四爷又越过兄长去了。
    江湖上到底还是有机灵人的,因着王表弟的身量为他起了个棍子的诨号,他自家听了一笑,也认可了,青狼帮帮众便都称个棍子爷。
    所以,听棍子这名字就知道王表弟的相貌了,他可真和他那一脸横肉的表哥杜老八没有半分相像的地方。
    这王表弟细高挑的个儿,长手长脚,脸也是窄长一条,两腮微微凹陷,好似几辈子没吃过饭一样,简直是行走的骨头架子,无愧于“棍子”这诨号。
    而且人人都说,此人比杜老八更加心黑手狠,一路打下来,也确实是青狼帮的一条“棍子”。
    这次“拯救王岳”的事,杜老八这边便是王棍子全权负责。
    打发走了小厮,又派了青狼帮的人在外头把风,王棍子草草行了礼便直言道:“二爷恕罪,我得坐下歇会儿喘口气,这俩金杠子都不听使唤了。”说着也没等沈瑞允许,便往椅子上一摊。
    金杠子是江湖黑话,指的是腿。王棍子虽已极力用官话同沈瑞交流,可难免还带出江湖习气来。
    这会儿他脸上已被烈风刮得通红,嘴唇干裂,声音嘶哑,进门时步伐沉重,显见累得不轻。
    沈瑞也不挑理,还亲自为他取了茶来,仔细看他神色,见虽有疲惫,却无焦虑,想来是事成了,也不由放了放心。
    王棍子也没客气,道了声谢,直接提起茶壶又灌了半壶,呛咳了几声,嗓子才好了些,果然报喜道:“二爷放心,成了。”
    沈瑞已是极为淡定了,笑一笑点头道:“八爷办事,张二哥与我都是放心的。”
    王棍子立时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拱了拱手致谢,缓了口气,慢慢讲了过程。
    当初虽是东厂透出话来刘瑾与丘聚暗暗抽了人手要劫杀王岳、范亨、徐智三人,但这种事通常是派出去的人临时决断劫杀的时机,便是刘忠也不可能知道时间地点。
    张会这边依照同沈瑞的约定,一面寻了杜老八,一面又寻了脱离了英国公府的旧部,与沈瑞身边长寿等人,分作两队,一队打前站,走在王岳三人之前,留意动静,一队蹑在王岳之后,随时冲出去救人。
    王岳三个被下狱磋磨了一回,又是受贬去南京,自然无往昔煊赫声势,不过带着二十来个随从,一路拖拖拉拉走得极慢。
    东厂的人也真是好耐性,愣是拖着没在北直隶动手,直到山东境内才发难。
    “国公府的人不愧是沙场上过来的,实在高明,高大哥(领头的)在个秃山坳里就说,这块是头一处能动手的地方。我还没信,合计不远就是县城,周围也有庄子,这一交上手,那边报了官,可不是要麻烦。
    “高大哥就说这种小地方,没几个差人,见着打斗躲还来不及,必不会来管,”王棍子咧开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越发像个骷髅,语气里也透着森然,“只怕要等人死透了,才敢来看看。果然叫他料着了,还是后来王岳他们自己去报的官,县令吓得快尿了。”
    “王岳带的人也实在窝囊,跳出来个蒙脸操家伙的便鬼哭狼嚎的,不叫人包圆儿了才怪呢。”王棍子一脸不屑,道,“点子(对头)那边儿瞧这群人脓包,便也轻敌了。高大哥就让咱们先别动,等点子把那些跑了的都圈拢回来,提青子(兵器)剁人没什么防备时,咱们才出手,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长寿哥是真不赖!有两个硬点子都是他料理的。”王棍子说着竖起大拇指来,语出真心。
    沈瑞却是心下叹气,长寿虽然替他办了许多事,但这样的杀人,还是头一次。甩头抛开那些无谓的想头,沈瑞又将心神投入到王棍子的讲述中来。
    东厂那边是真轻敌了,本身王岳他们带的护卫便不多,他们又探查一番,知道都是没能耐的,此番痛打落水狗,这东厂便也没派多少人去,更没什么一流高手了。
    而王棍子这边,是三方人马汇合,本身就人数不少,既有不少行伍出身百战之卒,懂得排兵布阵,又有一些杜小八养的江湖好手,功夫不弱,因此便占尽了优势。
    不过东厂也不是白给的,到底有好底子。双方还是一场恶斗,王棍子这边勉强将东厂的人尽数杀了,己方也难免有了折损。
    战后一统计,杜老八手下死伤五人,长寿手下一死一伤,英国公府旧部那边倒还不错,大约是老卒都懂得保命,因此受的都是轻伤。
    只是东厂里也有横练的人,眼见濒死,便索性不还手了,竟直奔着任务目标去了,试图杀了王岳等三人,也算赚回本了。
    这一番变故出乎王棍子这些人的预料,虽然最后斩杀了那人,但王岳和范亨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
    离着那人最近的徐智最倒霉,被生生削断了一臂,若不是被长寿拽了一把,只怕半边身子都要被削掉了。
    在王棍子离开时,徐智在县衙后宅客房里发着高烧,小县城缺医少药,也不知道能不能挺得过来。
    “点子早就安排好了,灭了附近个小山头,藏了尸首在附近,想是准备做了王岳他们,再丢点儿尸首过来,扮个山贼劫道的样子。只可惜,这尸首最后是替了他们自己。”
    王棍子冷冰冰道,眼里也闪过寒意,“东厂的人都死了,那王公公还行,说烧了吧,不要留下尸首。那范公公还真是个狠角色,叫咱们把东厂的都剁了扔山上去喂狼……”
    “不止如此,”他顿了顿,声音又低了些:“知道了咱们是小刘公公的人……范公公就直接叫咱们把他身边儿的活口也都做了。那都是他体己人呐,我看着直发毛,咱们跑江湖的再狠也不动自己人的。”
    沈瑞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虽说是要保密,可这般,真是视人命如草芥。
    “我同高大哥、长寿哥商量了一下,咱们三家各出了几个伶俐的,换上跟班的衣裳护着王岳他们南下,到南京再想法子脱身。余下人各自散了,先不回京,躲躲风头再回去。长寿哥说他不好在这边露面,就依二爷你先前吩咐的,他的人分几批走,先一步回松江去,在松江候着二爷。”
    王棍子又一笑,指了指自己道:“我哥说让我先跟着二爷,这一路也能拜拜山头烧烧香,替二爷结几个善缘。日后二爷用上用不上的,总没甚坏处。”
    沈瑞闻言,心知先前他想撇开杜老八再挖掘几个江湖中人的事,怕是落在杜老八眼里了,不过这种事也没甚好说的,他想培养点儿独属于自己的势力无可厚非,杜老八也犯不着挑这刺儿。
    现下杜老八派了王棍子过来替他牵线,也是一种示好。
    经了王岳这件事,实际上沈瑞张会并他杜老八,也都是在一条船上了。
    沈瑞想通了便是一笑,拱手谢过,接受了杜老八的这番“善意”。
    因又问起后续处置,王岳这件事的关键就是,不能让刘瑾追溯到他们身上来。
    因那是东厂,有可能后续还会有锦衣卫的稽查——记得前世历史上,就在不久之后,锦衣卫就换了指挥使,厂卫尽数落入刘瑾囊中了。
    面对这样的专职特务,事情做得稍有一点儿不干净之处,都可能会引火烧身。
    如此看来,范亨的心狠手辣也是一种很好的保护。
    什么亲信心腹,他被撵出宫了,还有没有真正的“体己人”可不好说。
    也只有不会说话的死人才最保险。
    “尸首都依着范公公的,剁碎了丢山里了。”王棍子是个十来岁就开始跑江湖的厮杀汉,见血见得多了,又是出了名的冷血,说起碎尸来就如说砸碎了个核桃一般轻松。
    事关重大,沈瑞忍着胃里涌起的不适,强迫自己听完他的每一句话。
    如王棍子所说,东厂之前为了掩盖行迹而选择杀了一群山贼作替罪羊,最终这些倒被王棍子他们用上了。
    东厂的人一个不剩统统被剁碎,分开丢在山中野兽出没的地方。
    王棍子这边死伤的人被火化了带走骨灰。
    王岳他们那些被杀死的护卫和仆从被当作受害人,而山贼的尸首则摆在现场作为劫道的匪徒,就留下这样一个现场给之后来的官差看。
    如高大哥所料,这样偏僻的小地方,便是有了打斗,从官府到民众是连热闹都不敢看的,都关好门窗躲在室内瑟瑟发抖祈祷贼人不要来找自家。
    等王棍子一行人都料理完了诸事,假扮了随从护卫着王岳、范亨,抬着失血过多昏迷的徐智进城到县衙后,县令县丞才畏畏缩缩的出来见礼,听说匪寇被王公公的护院打跑了,县尉才敢带着捕快仵作去查看现场。
    “除了王公公,范公公,没人知道咱们身份。王公公和范公公想是托付了高大哥那边什么东西,我南下来送信时,国公府那边已有人捎回京了。”王棍子道,“至于咱们的弟兄,出来前家里都不知道是要做什么的,都是现到地方现交代活计,也不告诉哪边是什么人。二爷放心,我哥素来仁义,做事前都是先给买命钱的,死伤的兄弟家里只会感恩戴德,不会混问的。”
    沈瑞仔细想了一回,又反复问了王棍子细节,确认没留下蛛丝马迹,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这番着实辛苦你了,赶紧去歇着吧。明日我会同两位族兄知会一声,你便跟着我们走,旁人若问,你只说是从京里来与我送信的便是。”沈瑞温言向王棍子道。
    这些时日京中张会沈瑞两方传信频频,旁人也不会疑心什么。
    打发走了王棍子,沈瑞请了沈瑛过来,将事情简单向他说了。
    听说王岳有东西捎回京里,沈瑛长舒了一口气,道:“总算不白忙这一场。之后就看小刘公公的了。”
    略一思忖,又道:“皇上既派了王岳等往南京去,便是手下留情,要饶过他们了。刘瑾之荣辱权柄全赖皇恩,是不敢明着忤逆皇上意思的,此番劫杀便是吃了大亏他也断不敢声张,也不敢大张旗鼓来追查。若叫皇上知道了他背着皇上做这事,他前程也就没了。”
    “王岳在司礼监多年,先前又掌东厂,有人相护也没甚好奇怪。且英国公府非但与王岳关系不好,甚至可以说有仇,虽是丘聚挑的事儿,但到底是王岳做主去了自己侄儿和英国公府三老爷的职位,刘瑾丘聚是再怎么也想不到英国公府头上的。而咱们家素来与他们无涉,又与张永公公那边交好,近来红白事也不少,分身乏术,他们亦不会想到咱们头上的。”
    沈瑞听着频频点头,叹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生怕百密一疏,露了破绽。”
    沈瑛拍拍他肩膀道:“也不必想那许多。事情已了,他们现在是当头疼的时候,王岳既然未死,岂会不对付他们!他们只怕一时还不会开始清查什么。待过上几个月,便是当时露下什么也都干净了。”
    *
    这个冬天的几场大雪拖慢了沈家三兄弟的行程,进入南直隶已是过了腊八。
    沈瑾心下不由焦急起来。
    虽说因着路途遥远,送信进京再等他归来时日太长,张老安人是不会停灵那许多时日才下葬的——纵是冬日里,加些冰尸身可存,却也拖不过七七四十九日。
    但作为承重孙,沈瑾的迟迟不归还是十分不妥。
    与沈瑞不同,沈瑾待祖母张老安人是有真感情的。
    他虽承认张老安人年迈后有些糊涂了,但在他年少时,祖母是真心待他好的,事事都以他为先,他虽是庶子,在家里却半分也未因庶出身份而得到丝毫慢待。——当然,这自然也是他与沈瑞对张老安人态度截然不同的关键所在。
    于本心里,沈瑾是真想赶紧赶回去送老祖母最后一程的。
    可是这样的路况,他再是心焦也没法子。
    他曾一度学沈瑞弃车骑马,希望行进速度能更快一些,只是他到底没有功夫底子,骑了一阵子,便是腿侧火辣辣的疼,腰也又硬又酸,只得重新回到车里。
    沈瑾这样的焦灼,沈瑛也是看在眼里的。
    这样的心情他也十分理解,一如当年他父亲去世时他也是没命的抽马往回赶,所以他劝慰的话也就不好说出口了,也觉得劝也没用。
    沈瑞虽厌憎张老安人,近来又因寿宁侯府而远了沈瑾,但瞧见沈瑾这样,也忍不住叹气,终还是由他出面劝了沈瑾两句。
    “瑾大哥急也是没用的。如今天寒地冻,最是易感风寒的时候,若是不好好保养,病倒了,岂不更耽误事?四老太太也已入土为安,她在天之灵也只有盼着瑾大哥更好的。瑾大哥怎好让老人家不安。”
    虽明显是客套话成分居多,但听了沈瑞这句,沈瑾仍目露感激,有些哽咽的叫了声“瑞哥儿”,却是摇摇头说不下去了。
    沈瑞对他的疏远他是清清楚楚的,他也不是没想过去挽回,只不过这个弟弟他也清楚,脾气硬起来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他也只好认了,心里是想无论如何这都是他亲弟弟,只要他自己始终秉持此心便是。
    这还是自他定亲沈瑞翻脸后,首次得其如此温言劝慰,沈瑾一时竟也不知道回句什么才好。
    他稳了稳情绪,终只是说,“瑞弟,祖母去了,我心底难受,总想为她做点什么罢了。你勿担心,我自己省得的。”
    沈瑞一默,也不再多说。
    沈瑾是骨子里天然带着的一股子良善,是即使看到人性恶的一面,很多时候也选择了宽容以待。
    沈瑞虽瞧不上他这样,觉得很多时候这是善恶不分,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良善让沈瑾看上去安全许多——没有人愿意与一个天生恶人打交道,不是么。
    虽然这次对话只有寥寥几句,但兄弟两人的关系却好似已然破冰,日常再交流起来,那份疏远感也去了许多。
    十二月下旬,兄弟三人终于进了松江地界。
    在旅途中穿孝多有不便,也有许多店家忌讳,因此三人赶路时只着素色衣裳罢了。此时家门近在眼前,三人也就在车里换了正式的丧服。
    沈琦这族长早早派人在各处路口驿站相迎的,这边有下仆接到了人,那边立时就有人赶回五房报信。沈琦沈全兄弟也就忙不迭赶来相会。
    众人厮见过,不及叙话,依着礼数,先将他们沈瑛沈瑞引去四房。
    张老安人已下葬多日,家中灵棚也撤了,只在小家祠里留了牌位。
    上坟有许多讲究,尤其是有沈瑾这刚刚归来的承重孙在,还要特别择了日子才行。因此沈琦是先带沈瑛沈瑞来四房与张老安人牌位上香。
    沈源站在小佛堂里,一眼可见消瘦了许多,一身重孝更显憔悴,走进可见其脸色灰暗,眼下青痕颇重。
    沈瑾大礼唤了声“父亲”,沈瑞则只随沈瑛行礼喊了声“源大叔”。
    沈源望着沈瑾、沈瑞兄弟,神情复杂,默了片刻,才缓缓抬了手,只道了句:“上香吧。”
    沈瑛带着沈瑞上了香,客气了两句节哀之类,便表示还未回家见过母亲,先一步告辞了。
    沈源被关在家祠中一年多,老实了不少,且见着沈瑛还带着几分畏惧,喏喏应声,便由着他们去了。
    等沈瑛沈琦一行走了,沈源松了口气,好似挪走了肩上什么重物,突然能直起腰来了一般。
    他看着沈瑾,忍不住端出老子的气势,拔了拔腰杆,咳嗽一声,道:“你的婚事,为父却是在后来才听说……”
    沈瑾猛的抬头望向沈源,眉头锁成川字,若非这个父亲“卖子求财”他的婚事如何会艰难至此!
    饶是脾气再好,沈瑾也禁不住冷冷截断父亲的话,道:“儿子的婚事是儿子座师、前吏部侍郎张元祯张大人为媒,太后娘娘亲为女方大媒。老爷想必也听说了。”
    不再叫父亲,而改叫了老爷,又甩出这样掷地有声的名字来。
    沈源登时哑了声,半晌才又道:“媳妇可跟着你回来了?”
    “雪天路滑不易行,女眷乘车换缓行。儿子独骑先赶回来送祖母。”沈瑾回道。又问:“太太比我们先行,可是抵家了?”
    看到四房一切井然,他也知小贺氏定然早已回来,此时问起却不过是寻个台阶,以过去拜见为由不再和沈源交谈罢了。
    沈源脸上神情微有变化,半晌方道:“回来了。你外祖今日也在,去后堂见过吧。”
    外祖?沈瑾微微一怔,转而反应过来是小贺氏的父亲、贺九太爷过来了,当下低声应了一声,转头就走。
    刚刚跨过门槛,听得沈源一声叹气,似是自言自语嘀咕道:“……亏得是在翰林院,再起复回翰林院也便宜些,不必费心谋缺儿……”
    沈瑾站住脚,回身去望,沈源就站在张老安人的牌位前,脸上的惋惜还不曾收回。
    沈瑾脸上的肉不自觉抖了抖,祖母过世,父亲想的却是儿子此番丁忧官儿还保得住保不住。
    他死死咬住牙,终还是没能咬住那句话,“老爷怕是没得着最新的信儿,儿子之前已调了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只不过,赶上丁忧。他日起复,再谋詹事府怕不能了,要去何处,只怕还要再伤脑筋。”
    沈源的脸色也随着沈瑾的话而变化,听得詹事府先是又惊又喜,微微张开嘴,随后得知到手的鸭子飞了,那一双眼睛骤然瞪得溜圆,一脸错愕,转而又是灰败失望。
    他脱口而出:“早知如此……”
    却是戛然而止,把后面的话统统咽了下去。
    那咽下的话似是噎住了沈源,他干瞪眼半晌,方垂下头,摆摆手,有气无力道:“去罢,见过你外祖父。”
    沈瑾盯着他每一点表情变化,见他最终颓丧,心里竟生出些快意来,可随即又觉得寡然无趣。
    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沈源,又哪里值得人去刺激了。
    沈瑾凉凉应了声是,扭头大踏步去了。
    只留沈源在小祠堂里,对着张老安人的牌位,唉声叹气。
    *
    沈瑞这边随着沈瑛走出四房,整个人都觉得轻松起来。
    四房始终是没有留给他什么好回忆的。
    而踏进五房,则是立时有了到家一般的感觉。
    遥遥的看见五房鸿大太太郭氏在门口往这边张望,他心里便是一暖,像个少年一样,快步疾跑过去,撩衣服就要跪下,却被郭氏一把拽起来。
    郭氏眼角眉梢都是喜色,口中嗔怪道:“你这小子,少来弄怪!再这样可是要讨打了!”
    沈瑞素来将郭氏视作第二位母亲一般,听得她这亲切责怪的话语,便像又回到了童年,因笑道:“也是许久不见婶娘,该当给婶娘磕头的。”
    看着眼前比去岁又高了不少的大小伙子,郭氏已经红了眼眶,伸出手来拍了拍他臂膀,“都是大人了,还磕什么头!快快进屋里来。”说罢领着沈瑞便往上房去。
    她转回身才瞧见女儿福姐儿站在一旁。
    不等郭氏瞪眼睛,福姐儿已吐了吐舌头,小碎步过来,福身行礼,脆生生道:“见过瑞二哥。”
    福姐儿转过年就要十岁了,个子却没长起来,肉嘟嘟的小脸还是小女童的样子。
    而她身后还跟着个真正的小女童,小萝卜头四五岁的样子,懵懵懂懂也跟着叫“瑞二哥”,却被福姐儿回身拍了一下手,瞪眼道:“你叫二叔的,都教过你啦!”
    这一瞪眼,却是与郭氏十足相似。
    大人们都笑了起来,小萝卜头却是沈瑛的小女儿,被小姑姑一说不由涨红了脸,见长辈们都笑,她心里一急,扁扁嘴便是要哭出来。
    沈瑞忙过去拍了拍小萝卜头的脑袋,笑道:“二叔这次回来的匆忙,没给囡囡带东西,二叔该罚,改日二叔带囡囡去街上买好玩儿的好不好。”
    小萝卜头还小,又时隔一年多不见,早已不记得沈瑞了,此时见沈瑞笑容亲切,又肯领她上街,立时破涕而笑,眼睫上还沾着泪滴呢,嘴已经咧开了,响亮的回了一声:“好。二叔好。”
    众人又是大笑起来,郭氏无奈笑着走过去伸手抱起小萝卜头,向沈瑞道:“你呀,没得惯坏了小孩子!外头怪冷的,快进屋里来。”
    沈瑞笑应了一声,又向福姐儿挤挤眼睛,道:“二哥回来匆忙,回头福姐儿那份也一并补上。”
    福姐儿眼睛亮晶晶的,立刻接口道:“二哥可说好了呀,我想要对儿新泥娃娃的……”
    沈瑞笑嘻嘻应了,“给你买两对儿,自家挑。”
    郭氏回头瞪了女儿又瞪沈瑞,“刚说了别惯着小孩子!赶紧进屋。”
    沈全也嘻嘻哈哈笑着拽沈瑞进屋,口中啧啧道:“你可别接福姐儿的茬,这小妮子如今精明得紧,一会儿你指不上叫她绕进去多少东西去。”
    福姐儿在身后跟着,嘟起嘴来,气呼呼道:“三哥最坏了,自家抠门不舍得给我买东西,还不许瑞二哥给我买!”
    沈瑞险些笑喷了出来,戏谑的瞧着沈全。
    沈全也不尴尬,虚指着福姐儿,笑回道:“这话却是没良心了,你去开了你的箱子来,多少不是我与你买的!那口箱子都是我买的!”
    因着年纪差得多,五房几个兄长几乎都把这个小妹妹当闺女一样待的,宠溺得紧。
    福姐儿是个活泼开朗的性子,一时笑闹也有些没大没小,牙尖嘴利的拌起嘴来。
    郭氏把孙女交到乳母手里,叫她带下去,回过头来一戳女儿的脑袋,啐道:“怎么与兄长说话的?没个好样子!就该当什么都不给你。你讹了你几个哥哥多少东西去,又来讹瑞哥儿!大人说话,你别跟这儿了,赶紧下去做针线去。”
    提到针线,福姐儿立刻蔫了下来,苦兮兮又给众位兄长行礼告退,临走前还眨眼睛道:“瑞二哥可不许忘了。”
    逗得沈瑞哈哈大笑:“且少不了你的!”
    郭氏同小女儿一处说话时尤显得年轻,待小女儿走了,面对年长的儿子与侄儿,便又是慈母模样,拉着沈瑞问了一番京中沈府的事情,徐氏的身体情况,因着听说了杨恬先前的病,也免不得探问一番。
    沈瑞一一答了,表示家中一切都好,婶娘不必挂念。
    说来说去,不免提到当下的朝局。
    两位阁老致仕的消息还没这样快就传遍全国民间呢,因此郭氏此时才知谢迁下台,且谢迁还未出京,其弟谢迪就被罢了官,可见是遭了中官的报复。
    郭氏便担心起沈理来,听闻沈理外放了山东,这才松了口气,道:“还是远离是非之地的好。”
    说罢沈理,自然而然就提起了沈瑾。
    这一年里,沈家赢了官司、又被定了棉布为贡品,也是着实热闹了几场的,松江府官员士绅纷纷过来道贺拉关系。
    这也是沈家五房低调举办沈鸿周年祭的原因。
    但最热闹的一次,还是沈瑾定了寿宁侯府千金的消息传回松江时,过来四房以及族长所在五房拜访的人络绎不绝,真真是门槛都能给踏下去一寸。
    四房小贺氏要进京为沈瑾打理婚事,族中不得已将沈源放了出来,以照料张老安人。
    果然不出沈瑛沈瑞等人所料,沈源虽被关了许久老实了些,但是被众人一吹捧,不免又飘飘然,以寿宁侯府亲家自居了。
    好在沈琦看的紧,没让他借机敛财。
    虽是松江府上下都在讨好沈家,五房却是知道寿宁侯府与二房种种恩怨的,不免为此忧心。沈瑛沈琦沈全都与沈瑞去过信。
    沈瑞回信时便是轻描淡写一句族人而已,五房见了,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会儿屋里没有外人,沈瑛便将京中这两个月发生在沈瑾身上的事儿同母亲讲了,郭氏连连叹气,不住道:“这亲结的……这亲结的……齐大非偶……唉……”
    顿了顿,郭氏方低叹道:“罢了,已是我沈家的媳妇了,她既回来了,作族中女眷好好相待便是。”又叹一声,“只可怜了瑾哥儿。……小贺氏也是个可怜人呐。”
    沈瑛摇头道:“有所得必有所失,也没什么。他这岳丈到底也是个助力,若没有丁忧,詹事府右谕德委实是好缺儿,也确是给他铺了条青云路的。”
    他扭过头去问沈琦道:“我们走前,四老太太看着还好,怎的说没就没了?”
    张老安人虽是中风瘫在床上,可是这一年多来,病情并没有恶化,反而是有些见好了,能含混说出一些话来,虽自己不能捧起碗来吃饭,却是有气力拿饭碗丢丫鬟婆子了。
    当初小贺氏北上打理沈瑾婚事时,将沈源放出来,也是考虑到若四房没个主子在,下人伺候张老安人定然不尽心。
    未成想,到底是在这时候张老安人故去了。
    沈琦摇了摇头,向兄长道:“四老太太一直病着,大夫个把月来一次,也没听说不好了,只说让养着。九月十九那天,一更天时候,四房过来报丧,我和老三过去的。那边说是四老太太是又同丫鬟置气,砸了药碗,丫鬟便躲出去了,等丫鬟再进来的时候四老太太已经咽气了。大夫来说是闭气而亡。”
    张老安人自从中风后脾气就越来越差,打骂丫鬟也是常事。
    沈瑛听了也只摇头叹了口气,心道一声自作孽。
    沈瑞却奇道:“我当初听着报丧说人没了,没太在意日子,后来只道自己记错了。竟真是九月十九?怎的恁许久京里才得了信?”
    沈琦冷哼一声,道:“源大叔说他自会送信,不用咱们。我算着大哥他们走水路,乘北风快,十来日功夫也快到北直隶了,追也是来不及的,便由着源大叔自家料理送信了。现下看你们回来的日子,怕是源大叔拖着没早早送信去。”
    见沈瑛沈瑞齐齐皱眉,他凉凉道:“想来,若是走驿站快马加鞭送进京,万一赶在瑾哥儿成亲前报丧,这亲事也不必结了……”
    沈源这侯府亲家做得正美,又哪里舍得婚事成空。
    沈瑞讽刺一笑,“这拖得也够久的,一个来月,送信的爬也该爬到京城了。可这爬到的时机,却是,恰阻了瑾大哥的青云路。张家未必会比成亲前得知丧报恨得轻些。”
    沈瑛摇着头,这次却是说出声来,“自作孽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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