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第四章 屈指南行冬更好(终)

    车裂当然是可以的。
    这是春秋时便广泛存在的死刑标配之一,虽然历史上很多仁君与名儒之间都有废除这个刑罚的明文旨意与建议,但实际上都很快就恢复了。
    到了汉末时节,这个刑罚更是处理公然谋逆之人的标配。
    比如黄巾之乱和随后几次大规模农民起义的首领、参与者,一旦活捉,除非事先有政治承诺,那基本上都要押送到洛阳车裂。便是张角早死,也专门被后来的冀州牧皇甫嵩给依命开棺戮尸,并割下首级,传送洛阳。
    而以袁术这几天干的事情来说,尤其是对小皇帝的人格侮辱,平心而论,车裂也就是车裂了,没啥好说的。
    但是回到眼前,天子说完这句话后,袁术尚在地上蜷缩待死,旁边的邓芝却几乎是立即从黑影中闪出,表达了反对意见:“至尊不可!”
    “为何?”天子握着终于拔出来的佩剑,愤然相对。“‘狗脚朕’不值一车裂吗?”
    “非是此意,”邓芝赶紧再劝。“袁术虽烹死不足惜,但此时人心板荡,军心难定,之前又都听命于袁氏,若强行车裂,怕是会动摇军心……再补上一剑,杀之弃于荒野便可。”
    天子微微一怔,却愤然摇头:“正是如此,才该明正典刑,须知袁术一死,军心不属朕,还能属谁?正要光明正大刑杀此人,方能趁此收军心。”
    这次轮到邓芝愕然了。
    因为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啊,就眼下这个局面,袁术一死,吕布也死讯确实,大家又处于一个半隔绝的情势之内,这些部队不效忠天子还能效忠谁?
    就好像之前吕布跌落粪坑,很多从南阳起用、此时想投降的随行‘大臣’们便纷纷议论,说公孙珣是失信天下,擅杀降人,搞得他们都不敢投降,只能往南去江夏,简直是太过分……
    但此言被袁术得知,这个死了女婿的大将军却对此嗤之以鼻,用其人话说——公孙珣遮遮掩掩杀了个降将就失信天下了?就算是真失信了,谁能取而代之?若无人能取而代之,则其人得国之正,犹胜汉高祖!
    一群丧家之犬,谁比谁可惜?!
    登时便让队伍老实了下来。
    “陛下。”就在此时,刚刚救下天子的京泽终于收剑开口,却是从另一个角度提出了反对意见。“袁公路死不足惜,车裂当然可行,但军中并无足够健力车马……仅有几辆好车,不是至尊与后宫诸位贵人们所用,就是太尉还有一些病重大臣们所乘。而且,车裂需要的时间和准备太多,咱们此时是正在赶路,谁也不知道身后蔡瑁能撑多久,尽早入江夏,与刘豫州、刘荆州取得联系才是正题。再说了,袁公路如此姿态,能不能活到明日白天都不好说。”
    天子望着地上已经渐渐气若游丝的袁术沉默一时,既不否定也不认可。
    很显然,他是被京泽说动了,而且客观条件也摆在这里,但他从骨子里就不愿意这么轻易饶了地上这人。
    而且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个小天子还真不是因为区区‘狗脚朕’就对袁术愤怒到这个地步。
    话说,今年还不到十七岁的刘协这个人,可能因为年幼和家庭生活缺失,还有特殊的身份,有这么一点行事不接地气,但他真不是傻子,而且是真聪明……不可能所有大臣都是瞎子。
    而就是这么一个公认的聪明天子,在束发之前于长安是有过一段安生日子的,彼时,正处于人生关键阶段的他接受教育与接触信息的渠道并没有被刻意隔断。而那段时期,恰恰就是袁绍被活活困死在黄河口以后,天下舆论渐渐翻转的时期。
    当时,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审视世族加豪强服务于天子公卿权贵的这种社会模式,而这种情况下,即便是名声极好的荀爽都因为给袁逢守孝而被人议论,何况是处于靶子正中心的袁氏呢?
    没错!
    即便是小天子恨公孙逆贼入骨,也居然信了几分公孙燕逆的什么世族、豪强迟早药丸,什么大汉药丸除了天子昏庸这两家也是罪魁祸首的论调!
    而且,从小天子的角度而言,作为当年董卓之乱的全程核心经历者,有些东西他甚至比外面那些人看的更清楚……别的不好说,现在回想起来,当日袁氏的包藏祸心简直是不要太清楚!
    所以,在小皇帝心里,袁氏与董氏、公孙氏其实并无区别,都是汉室倾颓的几个祸手之一。
    实际上,便是杨氏当初和自己一起东走武关,其实小天子也和杨彪有这么几分心照不宣之意,而非是把杨氏看成了什么肱股来依靠——他依靠杨氏只是因为没有别人可以依靠而已。
    那么事到如今,如果让这个当年第一个进攻南宫、挑起那场灾难之人,而且是之前一月又给了他这么大屈辱之人,死的如此痛快……小天子又怎么可能甘心?
    而且这厮还是当日遗失传国玺的直接罪人!
    “不如腰斩!”而想到传国玺后,小天子环顾四周,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简单直接,既不耽误时间也能解朕心头之恨……趁着这贼子现在还有气,立即传朕旨意,召集群臣、军中伍长以上军官,都来观刑!腰斩之后,便趁机散出金珠赏赐群臣与士卒,收兵权在手!”
    邓芝和京泽各自对视一眼,情知这是天子所能接受的最后方案,便也不再多言。唯独刚刚一刀捅了袁术,袁术身后十几骑各自散开,京泽不敢怠慢,只能分出二十甲士给邓芝去叫人,自己继续持剑看守着天子与袁术而已。
    然而,黑灯瞎火的,邓芝又是一个年轻文士,这种事情经验太少,根本分不清孰轻孰重,他现是本能的叫了不少文臣之类的人到来,然后还是似乎对今日早有准备的杨彪主动提醒,才又去叫了一些外围素来稳重有礼的军官。但也仅此而已了,随着杨彪一行人从前军气喘吁吁的赶到此处,地上肠子流了一地的袁公路根却本撑不住了。
    天子无奈,只能暂停聚集文武,就在溠水畔的断蛇丘前举起火把,先将两块石头留着空隙摆好,再将袁术放上按住,随即又唤来两个军中的大力士,并取来长刀,便准备将袁术当场腰斩。
    事情进行的很不顺利……不知道是力气不足,还是带着的长刀不够锋利,又或者腰斩本身也是个技术活,大力士奋力斩下,却居然只切了一半,便不得不重新抬起,再度奋力劈下!结果还是不行,于是又换人来斩,两名力士轮换着劈砍,足足斩了七八刀,才腰斩成功。
    更匪夷所思的是,原本可能是被京泽一剑穿了内脏,早就已经连挣扎和发声都难的袁公路,在腰斩过程中,却居然被疼痛刺激的清醒了一阵子,然后望着天子、杨彪等一众人诡异发笑。
    宛如妖孽。
    但不管如何了,袁术到底不是那条著名的大蛇,被彻底砍成两半以后,便死的不能再死了,而天子也顺势就在断蛇丘前拿出从长安带出的财宝赏赐给现场军官,并给几乎所有人都升了官。
    然而,篝火闪烁不定,彻底失去枷锁的天子振奋难名,杨彪垂垂病朽,袁术一分为二,京泽感叹不已,群臣各怀心思……可就在此时,后军忽然火起,然后有士卒开始鼓噪生乱!
    天子目瞪口呆,便是京泽、杨彪、邓芝等人也都一时茫然。
    原因很简单,袁术既死,他儿子连束发都没到,而且还被杨彪未卜先知一般从白水乡后便一直带在前军由杨彪夫人,也就是袁术亲姐姐带着,这也是天子和京泽、邓芝等人刚刚肆无忌惮的原因之一……此时谁能鼓动士卒?!
    “这必然是天色太黑,刚刚事发突然,所以有谣言传播。”杨彪稍一思索便得出结论。“后军士卒惊恐,不知道至尊非但赦免了他们,还专门发下了赏赐,所以相互鼓噪生乱……这种没有主心骨的哗变,称不上真正的反乱,派人去呼喊说明便可,等到明日一早,必然安定!”
    天子看到杨彪强打精神主持局面,也是稍微松了一口气,当即便要应许。
    但就在此时,一名刚刚才回到董贵人身侧的小宦官仓皇来报,却是传递了一个让人彻底无言以对的消息:
    “至尊!贵人让我来报,她刚刚得知袁贼被斩,想趁机让我等擒住伪皇后袁氏,却不料贱人知机的快……居然从后帐跑了,还沿途鼓动了数百士卒随从!”
    众人愕然于篝火畔,刚刚还精神振作的太尉杨文先登时咳嗽不断,而京泽沉默了片刻,却是忽然向前,一刀杀了这名宦官,然后在已经晕圈的众汉室臣工身前昂然回首:“至尊,此人口出不逊,居然侮辱皇后!堪称大逆不道!”
    天子恍然醒悟,即刻颔首,却又赶紧下令:“正是此意,请虎贲中郎将即刻代朕去见皇后,就说朕绝无株连之意!她非只是袁逆之女,还是太尉外侄女,后宫主位依然是她!便是她弟弟、妹妹也在前军由太尉夫人妥善安置,一切安好!”
    当然不敢再株连了……现在是在逃难的路上!总共就两千兵!只要袁皇后能握住四五百兵马,就能形成对峙!而这种对峙,简直要了亲命!
    大汉朝经不起折腾了!
    亲手捅了袁术一刀的京泽匆匆而去,倒没被袁皇后给宰了,恰恰相反,后者居然保持了一定理性,完全没有因为袁术之死而产生愤然之意。
    但袁皇后也格外坚决的拒绝了返回中军的天子旨意,原因很简单,天子不足信!
    从袁皇后的角度来说,天子当然不足信!
    非只如此,袁皇后还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强硬要求——除去京泽、邓芝二人,公卿与公卿家眷必须都来后军这里安置,她绝不会伤害公卿大臣,只是借以自保而已,并会继续维持队伍随从天子南下江夏,可若天子不愿从此求,她便要鼓动身侧两位曲军侯连夜攻击中军了!
    京泽目瞪口呆。
    他是既无奈,又觉得莫名其妙……无奈的是,这个情况下,袁皇后还真有任性的底气;而莫名其妙的是,他根本想不出袁皇后这么做的理由!
    如果说,一开始只是在中军那里看到自己亲父被杀,然后又董贵人逼迫,再然后又恰好有两曲得了她赏赐的军队没被邓芝唤过去所以趁势依附,但现在这种坚持毫无意义啊?
    她一个弱女子,前夫死了,亲爹死了,亲弟弟和妹妹在别人手里,姑姑和姑父也站在对面,而最关键的是,她现在要对峙的恰恰是她的新婚丈夫!
    为什么啊?
    实际上,这也是一开始所有人都没有将这位袁皇后计算在内的缘故,因为她现在唯一的依靠恰恰是她的杀父仇人,也就是她的新丈夫天子刘协。
    但事情偏偏就发生了。
    京泽试探了一下袁皇后的态度,又试探了一下其人身侧这几曲人马的态度,发现确实无奈后,只能回身禀报天子。
    天子和太傅同样是目瞪口呆加莫名其妙,却又无可奈何!
    而且,眼瞅着后军鼓噪不断,居然真要刀兵相加,天子和太傅反而没了应对之法。话说,他们毕竟是逃过一次难的人,已经见识过人心散乱后的队伍是何等恐怖,何况这是军队呢?所以要是真打起来,那无论胜负如何,秩序肯定都会崩坏!
    到时候就没什么天子、公卿了,只有乱军横行,燃机天子公卿贵人俱为草芥!
    “臣……”杨彪气喘吁吁,想了半晌,却只能仰头一叹。“臣冒昧辞行,且带公卿去劝一劝皇后!”
    这就是答应了,偏偏刚刚宰了袁术的天子居然无法反驳和组织。
    众人无奈,只能看着堂堂帝后在逃难路上闹出分裂之态,而汉室最后一点体统和人心也和袁术一样一刀两断。
    公卿正好聚集在一起,倒省的再喊人了,而将行之时,杨彪却再度握住了京泽的手。而杨太尉还未说话,京泽便已经头皮发麻了。
    “不瞒京中郎将,我之前一直疑你是公孙氏的间谍。”篝火之畔,小舅子袁术尸首之侧,表情茫然的天子身旁,杨彪握着京泽之手感叹而对。“但大局至此,我身体渐渐不行,所谓有心而无力,这才不得不渐渐倚重于你,而今日到了这个份上,足下能杀袁术而护天子,着实出乎我之所料……如此举止,便是足下真是公孙氏之间,也无妨将天子托付于你了。”
    被自己皇后打击到不行的天子回过神来,也是一时无言。
    而京泽更是无话可说……须知道,他之前是真的无奈,因为他得到的任务从来没有弑杀天子这个选项,而没有公孙珣的首肯,他无缘无故的怎么会选择宰了天子?实际上,这一次他获得的新任务只是宰了袁术而已!
    那么在当时那种情况,只能说,那一剑乃是无奈之下最优之解了。
    “我的身体,或许已经不足以支撑到江夏了,便是能到,也没有力气处置事情了。”杨彪幽幽一叹,复又扭头看向了天子。“至尊,将来真遇到生死关头,这个人是可以倚仗的!”
    天子连连颔首,却并不在意……不是不以为然,而是觉得杨彪在说废话!
    大汉朝到了今日这个地步,连皇后都造反了!公卿也要被皇后胁迫过去当人质,他身侧只有邓芝和京泽,而邓芝又是一个典型的文士,真正的大事不指望一直跟在身侧的京泽,还能指望谁?!
    而杨彪继续握着京泽之手,却复又询问:“老朽记得足下一直都未娶妻,只有两妾一子,且都留在关西?”
    京泽心中一紧,却只能颔首。
    “既如此,老朽临行前有一策,或许能稍安皇后之心,以备将来解此事困厄,还请至尊允许,也请京将军稍为委屈一下。”杨彪终于引起了天子的注意。
    “太尉尽管说来。”京泽愈发警惕和无奈。
    “袁皇后尚有一妹,勉强及笄,也是老朽外侄女,可许虎贲中郎将为妻。”杨彪前半句话乃是面朝天子所言,后半句便转向了京泽。“等老朽和老妻到了皇后处,便如此提议……足下以为如何?”
    京泽口干舌燥,而天子却是忽然醒悟,即刻颔首。
    杨文先见到天子承诺,京泽也是默认,便不再多言,而是主动在杨亮的搀扶下引众公卿向北而去。等到夜间三更时分,果然袁皇后正式派人过来重申并提出了新的完整条件:
    其一,公卿属后军,由皇后所领;
    其二,皇后之妹许给京泽为妻;
    其三,皇后之弟随天子与京泽行动;
    其四,收尸袁术,不求入土为安,但求焚而入河。
    天子早有所料,只能应承。
    就这样,大将军伏诛,皇后却造反,而造反之后却不报父仇,不求弟妹,只是挟持公卿尾随而行,着实让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想不通皇后此举到底能有何结果?却又无可奈何!
    而又过了大半个月,十一月下旬之时,当天子一行人一分为二,相隔着十七八里的距离相后越过绿林山、云梦泽,来到长江畔的时候。这一日,后面的袁皇后却是忽然派大臣过来告知了天子两件大事:
    其一,太尉,也是皇后的姑父,杨彪杨文先,见到长江以后,身体彻底垮了下来,已然死于江畔;
    其二,她当日成婚于白水乡时便梦到夕阳入怀,醒来后一直身体不适,当时便猜测或许是怀了龙种。而今时今日,隔了一月有多,随着身体愈发不遂,却是大约应该真的确定是受孕了!
    天子闻得此消息,既不知是该悲,也不知是该喜。但无论如何,却是彻底无措之余终于心下恍然起来。
    原来如此。
    ————我是怀孕了的分割线————
    “……至断蛇丘,帝突起,擒袁术,腰斩于溠水,军中一时振动。然袁皇后予下宽和,素得人心,见父死,遂仓皇奔后军,后军皆吕布旧众,又因袁术忽死,乃纷纷从之……帝后交恶,各据兵马对峙,太尉杨彪为之解斗,乃约公卿从皇后归后军,天子居前领前军,始得行。及将走,彪先托大局于虎贲中郎将京泽,复大叹曰:‘帝后分裂,实时事所迫,各无为恶之念。然天子自行前,皇后质公卿,已然分汉室为二。断蛇可复一,汉室可再兴乎!’至江夏,遂死,谥曰忠。”——《新燕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
    “杨氏世济忠贞,累叶公辅,大臣钜室,朝廷倚赖,不幸颠沛流离,间关险阻,防涉勤劳,可谓共矣!及汉室已颓,大事已去,燕势已兴,天命已成。而彪留子于燕,自死于江畔,可谓一命而偿汉家恩,不亦可乎?”——《士林杂记》.燕无名氏所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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