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汉代,每年的秋末冬初,各地的地方长官都要将辖下户口、垦田、钱谷、刑狱等情况编制为计簿,向上级行政机构汇报。
各乡汇报给县,县汇报给郡国,郡国汇报给中央朝廷。
这个汇报的举动有个专门的词汇来称呼,称之为“上计”。
在前汉时,一般都由各郡国的二把手,也就是郡丞或长史前去中央上计。
光武中兴后,上计的任务交由专任的“上计”吏员来做。
当然,上计的行为也不仅仅是呈送计簿这么简单。
各郡国的上计吏要施展身手与朝廷负责审核计簿的官吏打交道,好让自己的郡国被评为优等,至少也不要被评为劣等,从而被通报批评。
一郡所辖的人口多则百余万,少则数万,所需要统计汇报的工作繁多,所以计吏并不止一人,大都由一名上计掾主持工作,以数名上计史辅弼,再加上若干书吏。
一般而言,郡国人口越多,经济越繁盛,计吏的队伍也越加庞大。
除此之外,各郡国当年所举的孝廉也会随上计的队伍入朝参加考核,各郡国向朝廷的贡物也通常被携带进京。
众所周知,我大汉幅员辽阔,东西南北广达万里。
各个郡国要挤在同一个时间段入朝上计是难以做到,也不现实的。
一些近的郡国,不若数日可达,但偏远一些的郡国走上一两个月能到就谢天谢地。
所以朝廷也懂得变通,基本上从九月底十月初开始,各郡国的上计队伍先来先计,后来后计,不定时日,总之在年底之前全部结束就可。
河内郡位处天下最中央的司隶校尉部,南下许都不过数日便至,故而是第一批赶往许都上计的郡国之一。
不过是十月中旬,河内的上计队伍便已经完成上计顺利返回郡中。
河内乃中州大郡,虽然如今袁曹交锋,河北被一划为二,脩武、获嘉以北的数县为袁绍控制,但余下的十数个县仍十分富庶,今年的考评得了个上中,算是个不错的评语。
人物顺利完成,计吏们返回郡治怀县时一路说说笑笑,显得十分轻松。
按照惯例,他们忙碌了一两个月,此番回来只消去面谒郡守交差,便可以领到一段长假回家休沐。
在整个队伍中,唯有此行的主事之人上计掾司马懿没有参与众人的言笑,面上眉头紧皱似有什么疑难之事。
一名掾史注意到了这个情况,问道:“计掾为何闷闷不乐?”
司马懿仿佛从沉思中被惊醒,随口应道:“噢,无事,近来耗费脑力甚剧,有些乏了。”
这名掾史显然与司马懿关系较好,说道:“仲达可是担心此番考得上中,府君会不满?我看大可不必,本郡屡历兵灾,能有上中之考,已是难能可贵。”
一旁有人插口道:“就是,本郡过去几年大都也只是考得上中,我听闻此番司空府欲要给出上下的考评,全赖仲达在司空府据理力争方有此结果,府君定然是十分满意。”
另有人道:“仲达之名,如今亦是名动许都,着实令人称羡也!若有烦恼,怕也是幸福的烦恼吧!”
“呵呵呵,是啊是啊!”
司马懿显然对此话题不甚感冒,只拱拱手道:“或是前两日淋了些许秋雨,此刻有些不适,劳烦诸位关心了。”
先前说话那掾史道:“哦?仲达要不要紧,可要我等先陪你寻医者诊治一番后,再去向府君复命?”
司马懿道:“府君想必还在等待上计结果,怎好令尊者久等,不若汝等先回府中复命,我自去寻医问药。”
掾史道:“也好,反正上计之后可以休沐十天半个月,仲达尽管去休歇,有事我等代为禀告便是。”
司马懿拱拱手道:“那就劳烦诸君了。”
说罢,司马懿便在城门口与众人分开各自行事。
两边还未走远,司马懿就听到那边厢有言语传来。
“司马仲达这哪里是身体不适,分明是将要新攀高枝,无颜去见提拔他的府君吧?”
“哎!人家命好,有个在司空府任事的兄长,又是本郡计吏之首,得到司空青睐也理所应当。”
“哼!若我有个司空府任事的兄长,定也能入曹公法眼。”
“好了好了,少嚼舌了,且去向府君复命吧!”
司马懿闻言无奈地摇摇头,不遭人嫉是庸才,这些人满脑子就是往上钻营,可谁又能领会我的难处?
哎!罢罢罢!
按照制度,郡县属吏都要居住在县寺中,逢休沐日才能归家,然而对于司马懿这种大族子弟,又怎能忍受公屋的简陋,更何况以他们的级别还不能带家属。
已经成婚的司马懿在城外赁有一所小院,把新近才娶的妻子安顿在此。
回到城外的居所时正值入暮,小妻子张氏一脸惊喜地道:“啊!夫君回来了,可有用了晚餐?”
司马懿摇摇头道:“刚刚返回,尚未用饭。”
张氏见他一脸疲惫,心疼不已,立刻吩咐道:“茭儿,快吩咐厨娘添两个菜。”
“诺”侍女茭儿应诺而去。
“春华,不必如此,我无甚胃口,但有清粥小菜即可。”
张氏小字春华,比司马懿小了十岁,今年不过十三岁,放到后世“三年起步,最长无期”,不过在这个年头已经是一枚人妻。
张春华道:“哪里的话,夫君辛苦数月,自当好好补一补。”
见小妻子执意如此,司马懿也不再坚持,随她安排。
过不多久,饭菜做好,张春华又喜滋滋地亲自服侍司马懿用餐。
二人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在张春华眼里,容姿俊朗,才情高绝的司马懿就是他的天他的地他的全部。
司马懿也不忍拂了小妻子的美意,顺顺当当地吃完了饭,还喝了一碗妻子特意吩咐加的肉臛羹。
饭后,再无闲杂人等在侧,张春华问道:“良人可是有什么心事?”
司马懿叹道:“哎……没想到尽连你也看出来了。”
张春华笑道:“良人平日里可不是这样子的,便是吃饭都会与人家开玩笑,难不成是此次上计不利?”
司马懿轻轻地捏了捏张春华的小手道:“得了上中之考,还过得去吧!”
张春华道:“那不差了,良人为何伤神?”
司马懿道:“或是我此次在许都为本郡据理力争太过风光,竟为曹司空所知,据兄长言,司空有意征辟我入府任事。”
张春华道:“那不是好事吗?如今曹司空掌天下权柄,入了司空府定能尽展良人之才啊!”
司马懿道:“话虽如此,然我此番许都之行,所见百官黔首言必称司空而不言有天子,而朝廷之政皆出司空府,朝议但画诺盖印而已,如此作为,实非人臣之所当为啊!”
张春华道:“形势使然,良人又忧患什么呢?”
司马懿道:“汉运方微,我司马氏素为汉臣,却怎好屈节以事曹氏?”
张春华毕竟年轻,仍天真烂漫,说道:“那夫君就婉谢司空的征辟便是。”
司马懿叹道:“哎……!哪有如此简单,曹司空权势滔天,我小小一个郡国上计,又如何能违逆他的命令?”
张春华小嘴一嘟道:“古来名士坚辞不应征辟者比比皆是,良人便也拒绝了事,难不成曹司空还能强人所难么?”
司马懿自嘲道:“我又算得什么名士,且兄长如今在许都,若我不应征辟,恐迁怒于兄长也!”
张春华道:“岂有此理,既如此,让兄长也辞官归乡便是。”
司马懿摇了摇头,不再与小妻子讨论此事,只是说些沿途见闻哄她高兴。
过了几日,张春华入城逛集市,经过郡府时听闻路边有人言谈。
“你听说了没,司马家的仲子名动许都,曹司空已经派人前来征辟入朝了。”
“哈?司马家的仲子?你说的是上计掾司马仲达?”
“当然是他,难不成还有其他人?我亲眼所见,司空府的人已经入了郡守府,府君亲自开中门相迎的。”
“司马家又要显达了啊,他们家老大不就已经在司空府为吏了么?这老二一去,日后定富贵可期啊!”
“那是,你也不看看人家起的字多好,司马伯达、司马仲达,各个都沾了达字,能不显达嘛!”
“嘿!此事有利,我回去给我家小子取字也带个达字!”
“哈哈哈!人家司马氏世代二千石,建公贵为京兆尹,听说曹司空微末时都是被建公一手提拔的,你能比得上嘛?”
“哪管得了那许多,反正先沾沾喜气再说。”
张春华在车上听到了路人闲谈,先是一喜,然后想到丈夫前几日的言语后又是一忧,立刻连集市都不逛了,吩咐马车立刻掉头回家。
“良人,司空府真个命人前来征召啦!”
“啊?你哪里听说的?”
“我在郡府门口听人议论的,说是司空府的人已经被府君迎入了府内,怕是马上就要亲自前来家中了。”
司马懿皱着眉头在屋内来回踱步,直到把张春华都绕得眼晕后道:“看来只得出此下策了!”
半个时辰后,司空府的吏员在河内功曹的陪同下来到城外司马懿的宅院。
然而当他们来到宅门前时,却听到院内传来哭哭啼啼吵吵闹闹的声音。
河内功曹与司空吏员面面相觑,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
功曹道:“司马仲达府上恐有变故,容我先入内探视一番。”
待功曹叩门入内后,却见宅内仆隶忙得团团转,有人在烧水,有人在焚香,有人则赶着套马准备外出。
功曹拉住一名老仆问道:“上计掾在哪里?此间发生了什么?”
老仆哭丧着脸道:“少主人不知怎地突发风痹之症,如今卧在床上不能动弹,老仆正要去城内延请医者前来问诊。”
功曹一脸懵逼道:“啊?仲达前几日不还好好的么,怎么就……?”
老仆道:“少主人上计归来后就说路上淋了雨身体不适,前几日还略有缓解,没想到今日却突然严重了。”
功曹道:“快快引我去探视一番。”
老仆道:“君子且自入内,老仆还要去请医者,恕不奉陪。”
功曹匆匆来到后宅,也顾不上太多的礼仪,直接进入了司马懿的内室。
只见司马懿合衣躺在床上,他的妻子张春华跪坐在面前已经哭成了个泪人。
功曹道:“啊!仲达你怎么了?”
司马懿看见功曹来到,想要转头却好似十分辛苦,想要抬手却只抬起半寸就无力垂落,口中含糊不清地道:“我……我……也……不……”
张春华哭泣地道:“夫君突发急病,还望功曹帮忙延请名医诊治啊!”
功曹没想到司马懿病得如此重,连转头抬手都难以为继,说话也说不利索,连忙应道:“份属同僚,我自当努力帮衬,汝且宽心,仲达年富力强,只消好好休养一定能康复。”
张春华哭哭啼啼道:“夫君他就是太勤于公事给累的啊,上计之前他就屡屡与我说心神憔悴,如今更在路上淋了雨发了病,郡府可不能不管啊!”
功曹汗颜道:“万万不会,万万不会,我立刻回去禀告府君,汝且好好照看仲达,我去去就回。”
功曹狼狈地出到宅邸外与司空属吏说了内中之事,司空属吏却疑惑地道:“司马仲达得了风痹之症?半月之前我在司空府时还见他纵论时事舌战群儒,怎突然就发病了?”
功曹道:“想是上计太过辛苦,路上又淋了雨,乃诱发急病。此事实在突然,看来要让足下白跑一趟了。”
司空属吏道:“既如此,那就先回城吧!”
司马懿突发风痹之事立刻成为了怀县的重大新闻,河内太守也遣人前往探视,城内但凡有些名气的医者都被轮番请去问诊。
然而也奇怪了,众医者诊断下来却对司马懿究竟病得如何讳莫如深,只含混地说他寒气入体,过于劳累云云。
忙了好几天,司马懿的病也不见好,那司空属吏见状也只得无奈回许都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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