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帘外的水落青石声格外好听,夜风透过纱窗吹进来,冻得我打了个寒战,我昏沉得坐起身,欲要施个术法将纱窗合上,慌神之间余光瞥到薄云下的一抹红,灵台处的弥天大雾也在顷刻间散的干净,我警觉得掀开云被,披上外袍,俯身去看那抹盛开在皑皑白雪中的红梅花。是血迹,这洞府之中没有旁人来过,便也只剩下了君池……
神使鬼差的顺着寥落血迹跟了上去,我晓得,今夜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他时常闭关的洞府门是敞开的,我蹑手蹑脚的靠近,在他的门前停下了脚步,背靠着冰凉刺骨的石壁,垂眸看着地上被橘光勾勒出的半截人影,一时怔住。
木须神君的影子动了动,之后便传来了沉闷的声音,他道:“帝尊动用仙元来压抑体中的噬心丹,小神怕,帝尊若是再这样与孟姑娘在一起,恐怕,会元神不保。”
我靠在石壁上的身躯蓦得一僵,指甲刺入掌心浑然不知。
府内的尊神轻咳了两声,虚弱道:“还能再压些时日,不必担忧。”
“帝尊。”木须神君疾声道:“帝尊还能撑多少时日,噬心丹乃是上古禁药,哪怕祖神都不敢轻易服用,帝尊如今修为还未完全恢复,怎能再动用仙元与噬心丹对抗……”他忽得顿住声,之后的话,甚是悲凉:“孟姑娘若是知道,您为了替她修补元神,而同古月做了交易,服下噬心丹,那她……”
“她不会知道的。”他如今连开口言语都显得如此无力,其实,这几日他一直都在强颜欢笑,他其实,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我捂住嘴巴,忍下哽咽声。
“帝尊每日都要来这洞府中看上一遍,将与孟姑娘的往事都写在这些纸鹤上,便是怕自己真的忘记了那些事,忘记了孟姑娘。但帝尊您能瞒得住孟姑娘多少时日,古月用噬心丹与你做交换,用心险恶,您难道要真的要娶……”
“别说了,替本帝研墨,本帝……咳咳”
“帝尊,不能再写了,服用噬心丹的神仙是不可动情的,每逢动情便会心痛无比,甚至会忘记与爱人的种种,即便是帝尊将这些事情都写在纸鹤上,帝尊也会忘记的!”木须抬高音量,声音打着抖。
忘记,噬心丹,这便是与古月做的交易么……身躯不由的乏力,我缓缓蹲下身子,环住双肩,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我从没有想过,和他在一起,会让他如此痛苦,也没有想到,他会为了我去服用噬心丹。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的像是一根根银针,扎在我心尖。“替本帝研墨。”
木须神君再未说些什么,洞府中又恢复了静谧……
我颓废的站起身,悄然往橘光密布处瞧了瞧,冷风拂过,唯有满天悬挂的纸鹤翩然飞舞,而那些纸鹤,承载着我们之间的种种,是他的记忆,也是属于我们的记忆。
他的身影如今看起来,甚是单薄,面色雪白,披了件墨色披风,勉强握住笔,在纸上行云流水般写着什么。羊毫在手中婉若游龙,遽然一滞,他雪白的容颜上眸仁幽深,喉头涌上一股血,他敛眉捂住胸口,血从他的口中喷了出来,落在宣白的纸墨间……
“帝尊!”
我终究是没有忍下心再看下去,捂住嘴巴偷偷跑开,在他的身边,我甚至连放声大哭的权利都没有了,我一直以为,心中苦的人是我,可我终究没想到,他过的比我还苦。
府外桃花怒放的惊艳,我无力的握住树干,小声哽咽着。拿出染血的白鹤,我将折成白鹤的宣纸展开,上面的字迹,无比熟悉——
“本帝知道她丢失了记忆,很痛苦,但被忘记的人,更痛苦。”
“娴儿,本帝若不在了,你该怎么办?”
“有本帝为你做主,你还怕些什么。”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接憧而至,我将宣纸贴在自己的心口,冰凉的泪水敷满脸颊。君池,也许,老天爷不会再让我们等下去了。
我想不到还能去求谁,唯有上清境,或许上清境的天尊大人会帮我。
冥界的神仙虽然可以随意出入南天门,可上清境那里,若无尊神的旨意,难如登天。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我不能耽搁。
我闯了上清境,其实我这辈子都没有想过,有一日会落到这个地步。上清境的动静终究还是惊动了明珏天尊,神宫大殿之上,我俯身跪在他的面前,执着道:“孟娴没有旁的办法,只有来求见天尊,请天尊,送孟娴回锁妖塔。”
他凝重了神色,屏气凝神:“你说,你要现在便回锁妖塔?”
我点头,“是,孟娴自己尚且无法回到锁妖塔之中,若是天尊大人出手,孟娴或许还有机会回到锁妖塔中。”
他在我眼前徘徊,素来果决的天尊大人竟在此刻举棋不定,良久,才道:“送你回锁妖塔,姑且可以一试,但你要明白,回了锁妖塔之后,你便再也不能出来了,你在人间的仙躯会如同陨落一般魂飞魄散,而你的元神,则会变成塔心,永世沉睡。”
永世沉睡,便意味着永世分离。
但与其这样让他痛苦,永世沉睡,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叩首,恳切道:“孟娴愿意,只要送孟娴回锁妖塔,孟娴愿意永世沉睡。”
尊神的身子一怔,白袍子不染一尘,紧拧眉头,凝目道:“天下之间,本尊从未见过,如你这般,赴死也能如此从容的神仙。”他轻叹一声,拾起案上茶盏,徐徐道:“你先回去吧,若三日之后再无变故,本尊就送你回锁妖塔,这三日,你也可将后事,交代交代。”
三日为期,也好。我俯身叩首,凝声道:“多谢天尊大人。”
所谓后事,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要交代的事情,我在冥界,已经没有牵挂的人了。
唯一放不下的人,是君池。
奉华洞外的桃花一夜怒放,开的比往日好上百倍。我将怀中的玉瓶埋进了桃树下,拂袖抹掉了地上的痕迹。
他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施施然得行至我身畔,温声道:“娴儿。”
我回过身,看着他已恢复如初的容色,情不自禁得抬起手,敷在他的轮廓上。双眼模糊,嗓门硬了硬:“君池。”
他狭长的凤眸中恍若春风掠过,握住我的手腕,拢我入怀,道:“今日,怎么起的如此早?”
我浅浅道:“睡足了,便起来了。”
他薄唇轻抿,握在我手背上的力度添了几分,低声道:“娴儿,你没同本帝说实话。”
手上一抖,他松了指上力度,抬掌凝起一枚耳坠,我彻底愣住。
他提起耳坠,温存的给我戴上,指腹抚过我的容颜,抹掉我眼角尚存的两滴泪水,淡淡道:“娴儿,你走吧。”
泪水决堤而出,我慌着抓住他的广袖,啜泣道:“君池,君池,你要赶我走了么?”
他闭上凤眸,眉宇间萦绕着雾色般的忧愁,缓声字字清晰:“回冥界去,别再来了。”
“君池,你便这般着急的赶我走么?”我几近崩溃,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袖角,生怕一松手,他便消失了。
他冰凉的指腹推开我的手,眼中掠过的疼惜多于绝情,“你都知道了,本帝不能留你在身边了。本帝不知道,何时会将你彻底忘掉,娴儿,你走吧。”
“可不可以,不走,君池……”牙齿打着寒战,心口的悸动一拍未起,一拍漏下。
他回过身,冰凉的手执起我的手,指腹只在掌心轻轻一抹,便现出了道红色血痕。我怔怔的看着那道疤痕,原来他都知道了。动了动唇,却未说出话来,他替我揉着掌心伤口,沙哑道:“很疼?”
我敛眉,他弯起唇角,眸中绽放着万千俯瞰众生的光辉,抬指抚平我的眉梢,道:“娴儿,听话,别再这样做了。乖乖在冥界等本帝回来,听话。”
我满含泪水看着他,看他宛如哄着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般,哄着我,宠着我。
“君池……”
我看着他掌心凝起术法,朝着我掌心的瘢痕盖上来,须臾那团金色的光芒便被封印住了光辉,只余下了触目的红色。我惊恐的抽回自己的手,颤抖的抓住他,形同疯癫:“君池,你怎么能这样做,君池,我求求你,你别封印我体内的力量,我不想离开你,君池。”
撕心裂肺的痛落入他眸中,他眼角升起潮湿,爱怜的抚着我的眉心,掌心与我相合,递于我一样东西。扬袖便将我扫出了泰山奉华洞——
他这样着急的赶我走,连最后的告别都不愿给我,封印我体中的力量,都是为了让我绝了回锁妖塔的心。
我在泰山之外狠狠地拍打着结界,流着泪嘶吼道:“君池,你别这样,你别走,君池,我害怕。你不是答应过我不离开我,不抛弃我么。君池……”
山脉的那头,郁郁葱葱,再无人回应我的话。我妄图想用体中的灵力来冲破结界,可我没有了锁妖塔的灵力,形同一个普通神仙,又怎能抵得过他一介古神的修为呢。
掌心在结界上拍出了血迹,他晓得我这次不会轻易的离开,所以他硬下了心。
“君池……”我在结界外一遍又一遍的唤着他的名字,但他再未应我一句。
是我错了,君池,真的是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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