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两日水路,便可至岳阳之滨,三艘楼船,却接令在宏安乡边驻锚。这儿虽有渡口,规模却是甚小,根本容不下如此庞大船身。众船工试了多次都无法靠岸,只得放下小艇,好接送相干人等。
“我不去可不可以?”
“就算你不乐做宗主,这当朝国师,却仍有你的份。我和玄凤投的名剌,都是你与他二人的共同署名。”
“我上书朝廷,连这国师也一并辞了可不可以?”
习习江风中,流云苦着脸,待小艇返回载自己上岸。他今日被迫着了正式法袍,剌边衮带,虽也雍容,但配着他垂眉低头的模样,全没有一分道术中人的洒脱。看得玄武都不禁叹气,在心中暗自道一句:“与其这个样子,当真不如仍让他着劲装赴约……”
只是不可能。
因为青龙亲自去接的信使,误有误着,的确当得起天心四将之首的这一迎。
“夫仙者,浮云驭风,吸景乘螭,朝摩青霄,暮宿沧溟,是可望不可追也。仙迹不可追,真人之迹,世或有所遇,千古之下,明载于典藉,以示仙道之可凭也。
夫圣朝尊道,其为时也久。以得道者为国师,爱古而厚今,亦淳风欲变雅正宏天理之一途也。国师者,以道自持,闲适于人间,天人同一混化,示迹于市井,高逸偏宜和尘。故携彼宗门,泛湘水而咏啸,过僻城而流留。
僻城之属,吾乡宏安近畿也。有三分山水,三分明月,有歌凤之佯狂,漱石之真隐。一木一石,一物一景,俱暗合于天道者。故乡先生推余公约,不辞冒昧,奉片纸于国师,祈神交而一会。
晚宏安山人李次青再拜真人法驾。”
当时青龙拿到的,便是如此简单的一封信,但不论是听着的金光等人,还是读信的青龙,都现了沉思之色,只有流云不解,悄悄靠近玄武,问起李次青是谁,突然传信又是什么意思。
玄武耐了性子给他解释:“李次青没别的意思,不过是以信相邀,请本宗门的国师过宏安时一聚而已。他是湘中著名大儒,年逾八旬,仍讲学不辍,虽然声名不彰,但西京讲会名流,颇有几人与之交好,所以与本门也多有交集。”
“讲会我是知道,听过两回,几乎闷死。不是又要邀我们去听这个吧?我说,天心正宗修的道术,参与儒生的讲学做甚……”
流云的提问确是出于本心,他做宗主这些年,对宗门事务也并非全不过问,只是觉得许多事只余琐碎,全不合理,偏又须端了国师宗主的架子参与其中,一来二去,便视同畏途,再不乐深究了。
玄武只得继续解释:“我天心正宗以除魔辟邪为务,世俗纷争,多半超然于争斗之外。但人间自古学派众多,各有所长,借讲学宏旨,要在内圣外王,调和百姓,以求共适乐土,天下大同。是以讲学风气,虽与本门利弊无涉,他们也不从过问乱力神怪之事。但修真抗手魔物,宏儒讲学淳俗,算起来,这二者,都是这世俗繁华,得以延续至今的主因了。所以有所交集,加诸襄助,也并非什么奇怪之事。”
流云更不耐烦了,瞥向正安排着赴约人事的金光,暗自一句:“大道理当然懂。但这种讲会,全是夸夸其谈来着。历代宗主淡漠名利,多半没什么兴趣,十有作九,仍是这个人好排场的藉口……”
蓦地触动另一桩心思,一时意兴索然,连具体安排都没有听进去。只是万没想到,好排场的藉口,他这随心一句,在随后的事中,却当真可称一语中的了
碍于国师身份,没有任何理由留在船上,而要赴约,他就要更上国师的法袍。这一点上,四将能容得下商量,但那个人,就算疯颠了二十年,却断没可能,会在涉及排场面子的事上让步。
于是流云只能腹诽,却说不出口,更不能说,这种法袍,那是正常人能穿得出去的么……
好在金光带了青龙,是第一批上岸的,随后才轮到他与玄武,流云一边和玄武搭话,一边便在留意金光的行走举动。
伤势未愈,宽袍博带,仍行云流水地顺当上了岸?流云一路看着,再看看自己,一时也有了几分信心起来。但信心归信心,真到小艇驭回到舷边,他拢袖拎袍,笨拙地过跳板入艇中时,却全无意外地,被自己后摆绊了个极结实的跟头。
“金光……”
站起身的流云,甩一甩严格按规矩着上的宽大法袍,拂一拂足有二尺九寸宽的大袖,再看一看窄小得过了份的跳板,流云再忍不住,满腹郁闷,化作了一声咬牙的低骂
这骂声,负手站在岸上,正等众人过来汇合的金光国师自然听不见,而听得见的船工,面色古怪的玄武,也只能侧过脸,不约而同地,用力敛回再难忍住的嘴角笑意……
“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
李次青的书札,言道宏安有三分山水,三分明月,又言道,一木一石,一物一景,俱暗合于天道。若指他精舍所在的南涧,真可称无一字虚妄。引路的精舍学人,便请天心正宗诸人下了马车,步行绕过一道土坡,往坡后的枫林而去。
这学人年纪并不大,袍衫飘飘,别具儒雅之气,自言姓柳,单名一个征字,从永州来,在此求学了三年,深钦长者学养大德。
他的态度,也不卑不吭,极是得体,边行边介绍道:“两位国师,各位道友,李长者的精舍,便在前面枫林中,临南涧,抱深湖,每每席天为室,载地为凳,歌咏傲啸,同探先贤绝学,心性妙理,湘中学子,衔以聆听教诲为幸。”
金光神色淡然,只顾行走,偶尔点一点头,应着柳征的介绍,向风物佳处扫上一眼。反倒是流云,情不自禁地大声喝采,连衣饰不惯的烦恼,都暂时忘到了一边,赞道:“不错,这位李长者,果然极会选地方!金光,青龙玄武,你们看,比闷在船上不知舒坦多少。”
却无人回应,青龙和玄武,各率两名亲传弟子随后,俱是沉默不言,有如行军,流云的笑便减了两分,低低一句“无趣”,也只憋在喉间,无人听见。
柳征笑道:“李长者年迈体虚,不克远迎,陪了几名同好,留在精舍,恭迎各位大驾。来时他再三叮嘱,此举极是失礼,要我千万要向各位告一声罪。”
说话之间,过了土坡,沿曲径穿行枫林,出来后陡然开阔。十余进竹制楼屋,隐在树古叶繁的几株老松之下,远处是大片如镜的深湖,微风阵阵,波如白练,水声夹着近处松涛,一唱一和,令人说不出的心临神怡。
竹屋前两株老松尤为高古,粗约七八围许,一树之荫,有如张盖,覆遍丈余。松身更是矫健,斑剥若大鱼鳞,绝不见老态,便如松下卓然而立的一名老者也似。
那老者手把一支苍藤古杖,须发尽白,以一枚剑形古簪松松挽了个髻。那古簪似铁非铁,色作黝黑,在白发间极是抢眼,但配着老者的抖擞精神,却又平添了一种洒脱风度。他此时见得人来,便向另几个文士招呼一声,一起往林边迎去,步态轻快,哪里象一名古稀老者?
柳征作了个请的手势,正要开口引见,那老者已爽朗大笑,向金光这边抱杖见礼,说道:“数十年不见了,金光国师,想不到衰残余年了,老朽还能见到天心正宗的朋友们一次!”金光也现了笑意,左袖一振,微一欠身,说道:“次青兄多年不见,风采不让当年,金光极是钦慕。”
这老者,正是这次相约的地主,宏安讲学名家李次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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