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县衙退思堂,灯夫挂起两盏灯笼,映照出皮应举有些疲惫的身形。
安庆知府皮应举午后才赶到桐城,自从薛推官不伦不类的招安失败,只两天时间,桐城的局势已经发展到难以收拾,城内城外各行停业,远近无赖之徒纷纷往县治汇集,南北通衢的官道被阻断。局势已经十分危急,逼迫知府也只能亲自赶赴桐城处理民变。
以前皮应举来桐城,是住在分守道衙署,那里是为分守道来出差准备的,衙署虽小却一直有人打扫看管,所以皮知府每次都选择那里。但这次桐城处于无政府状态,整个县城也就县衙还安全一些,所以皮应举只能在后进的厢房屈就,这退思堂就成了他办公的地方。
桐城知县杨芳蚤来到堂下,对皮应举恭敬的道,“皮大人,下官已制好安庆府衙的招安布告,明日一早便张贴于六门四隅。”
皮应举嗯了一声,杨芳蚤抬头观察了一下皮应举的神情后继续道,“那黄文鼎午后来衙前,重申不犯县仓、南监、官舍,但神色甚为倨傲。城中各处乱民照旧围聚,午后又抢了刘秀才家,将刘秀才家付之一炬。”
他说完后,皮应举还是没有表示,杨芳蚤知道皮应举不满,喉头有些干燥,终于承认道,“下官无力约束贼众,连衙门胥吏亦难以管束,白日间来衙待命者,已不足平日三成。”
皮应举轻轻开口道,“且来的那三成,亦不敢信之用之。坊间有人说,衙门胥吏尽为贼所用。”
“下官愚钝!”
皮应举摆摆手,“本官得到的消息,吏部初定你为福建兴化府知府,大好的前途,万不可受此民乱拖累。”
杨芳蚤全身微微一抖,他确实托人在京师活动,便是为了升任知府,皮应举给他的考评也非常之好,确实对他有知遇之恩。
他在宿松数年兢兢业业,如今确知吏部落定官职,原本十拿九稳的官位,却因代理这桐城知县而变得遥不可及,一股气实在难以缓过来。心中把那前任知县辜朝荐的十八代祖宗都骂了个遍,要不是辜朝荐提前离任,自己怎会遇到这百年难遇的民变,这运气也是没谁能比了。
杨芳蚤躬着身体,声音有些颤抖,“下官八月二日才履职,前后不过二十余日,下官实在冤枉。”
皮应举没有丝毫同情的神色,“天下纷乱,南直隶乃朝廷财赋砥柱,安庆虽偏处南直隶边角之地,那也是南直隶。在皇上心中的份量是不同的,若真是乱起,你觉得谁有心思看你何时履职的?更无人在意你冤不冤枉。”
杨芳蚤哑口无言,片刻后疲惫的对皮应举道,“大人说的,下官都明白,可贼人肆虐,下官确已应对乏力。”
皮应举站起身来背手走了两步后道,“本官来桐城之前,徽寧池太兵备道王道台,带着一个姓潘的游击来府衙,声称若是桐城乱民继续围聚,便要领兵来桐城平乱。被本官一口回绝,你可知为何?”
杨芳蚤稍稍一想回道,“请兵容易送兵难,大人担忧桐城要遭兵灾。”
“非也,有兵入桐,便意味着你我牧令无能平息乱局。”
杨芳蚤默然片刻,粗粗的喘了一口气,“王道台是兵备,自然用兵制暴。但我等牧守地方的难处,实不足为外人道。”
杨芳蚤满腹怨气,他心里还有一句,就是王公弼恐怕巴不得桐城大乱,然后他带兵来一股剿灭,获得军功以便有机会升任巡抚。
两人心中都明白,但都不说出口。
皮应举在退思堂中慢慢转圈,“市井小儿亦四处传唱,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池州兵马过江入桐,王大人倒是边功显赫,但若丘八荼毒地方,桐城士绅交章弹劾,这笔账最后仍要算在我等牧守身上。”
“不知那池州兵马军纪究竟如何?”
皮应举嗤笑一声,“有池州府吏员过江来,说王公弼要调兵剿寇一事传出,池州营中士卒星散,剩余者声称无开拔银绝不过江。此等兵马若是来了桐城,你这知县可还有一日安宁?”
杨芳蚤叹口气道,“贼来苦贼,兵来苦兵,下官亦是前后为难。”
“是以分守道那边觉着,能不麻烦兵备道就不麻烦。桐城局势还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贼人虽势力已成,仍可缓图之。”
杨芳蚤点头道,“大人说的是,可下官亦忧虑,若是不请兵来,由小乱而大乱,岂非得不偿失。”
皮应举举起一只手,“所以不请兵这话,不能本官说,也不能你说,要由桐城士绅来说,日后即便有些乱子,我等也有所开脱。”
杨芳蚤佩服的道,“下官明白了,那些乡绅士子家大业大,最是万般不愿让兵来,只需请他们上书王公弼,便是实在证据。”
皮应举点头道,“兵是不请了,但乱子还是要平。首要记住,乱民不可一概而论,城中为乱者成千上万,皆乱民乎?非也,必区分首从,以散其力。为首者不过黄文鼎一干人等,多说不过二三百,余者愚民不过乘火打劫,贪图眼前便宜,绝非为黄文鼎等人卖命。我等不愿兵来,但却可借兵之势。本官问那王公弼要兵道招安宪牌,届时声言有池州兵自安庆来,胁从之徒便会顷刻散去,然后便可缓缓图之。只剩那二三百乱贼,便好应付了。衙门胥吏既不可靠,便要依靠城中士绅之力。还好下午本官刚到,方孔炤便寻上门来,言说官绅并力灭贼之法。”
杨芳蚤默想一下,便记起了这个方孔炤,此人是职方司员外郎,此时正在桐城丁父忧,因为是在职京官,丁忧之后便要官复原职,所以在本地士绅之中甚有影响。
如果有方孔炤相助,那杨芳蚤底气又足了一些,彻底否决了请兵的任何可能,因为军队引起的风险比贼寇还大。
杨芳蚤吸一口气后对皮应举道,“谢大人亲身赴桐指点迷津,下官知道如何去做了,此时已顾不得什么前景,只望尽速消弭乱局,而不至连累各位上官。”
“本官来一趟桐城不算什么,分内之事尔。南直隶乃天下财赋半出之地,任何风吹草动都是大事。此次只要不惹得巡抚、巡按亲来安庆,便是邀天之幸了,否则本官也愧对张都堂。”
“苏州与安庆远隔千里,不知张都堂是否已收到申详。”
皮应举抬起头,闭着眼道,“加急铺递,应是快收到了。”
。。。。。。
苏州府吴县县城,一艘乌蓬小船划过蜿蜒的河道,悠悠停靠在石塘水窦岸边的一株大榕树下,身穿白色短褂的船夫上岸后在桩石上熟练的系了小船,然后提着船桨往岸上走来。
岸上等候着七八人,其中有一名身穿七品官服的文官,还有数名衙役书手。
那文官上来恭敬的接过船桨,短褂船夫抬起头来,约四十多岁的年纪,脸颊清瘦,双目炯炯有神,显得非常干练。
他只是对那文官微微颔首,口头上并无致谢。
船夫稍稍整理一下身上的水渍后,对那文官说道,“自南仁河至观澜港,为运河治水第一要紧之处。经本官查阅,其长阔定于正德弘治年间,距今久远,河道各处多有变迁。其主河支河之阔度定不能短少,方才我巡汛之时,已发现三处河道变窄,你既为知县,应尽速疏通,此处既是治水,又是保运,万不可轻忽。”
那知县听了躬身答应,船夫本来要说其他一些河道事宜,见旁边一名老者在往前走了一步,知道老者有话要说,便对那知县道,“你稍待片刻。”
知县连忙退下,老者立即上前来低声禀道,“方才收到徽寧池太兵备道王公弼牒呈,另有安庆知府皮应举申详,皆系加急铺递。查安庆府桐城县八月二十二日现匿名贴,内称代皇执法等语,二十三日夜有人聚众为乱,于城楼杀人悬尸,延烧两家乡宦门房。”
船夫一直很平静,一直听到最后微微皱眉道,“乡宦?”
老者低着头,“正是凶险之处,去岁有宜兴之变,四月溧阳之事余波未平,皆涉乡宦。”
船夫沉吟道,“你的意思,桐城此事背后又有某位大人的操持?”
“职下不敢,只是说此事凶险,皆因那位大人最懂圣上的心思,乡宦之事一个处置不当,便有结党之嫌。”
“桐城那两名乡宦乃何人?”
“吴应琦和叶灿,分别官至南大理寺卿、南户部尚书,已致仕多年。此两人皆非东林。暂与大人无关,但桐城诗书传家之大族不少,除了何如宠之外,既有东林又有阉党,桐城士子之中多为复社。其中牵涉复杂,若桐城只是寻常凶案就此了结,那也罢了,但若形势继续发展,便难以尽言。”
“既有代皇执法的帖子,便不是寻常凶案。”船夫停顿一下轻轻道,“东林、复社。”
老者把声音压到最低,“一旦沾染上这两样,朝中那位大人便会穷追不舍,务要与虞山先生牵连起来。”
“举朝皆知虞山先生乃本官座师,皇上明见万里,不会被他轻易蒙蔽,他若牵强附会,徒惹笑柄尔。”
“大人掌江南十府,此天下财税所出,向来举朝瞩目,那位大人未必甘心大人久据此位。”老者抬眼斜打量四周,“前些时日张溥与本府推官周之夔论战,复社士子群起围攻周之夔,誓要将其逐出苏州府,此事已在朝中物议沸腾,言说江南官场纵容复社。四月溧阳之变波诡云谲,因大人应对得当,其背后之人未尽全功。此时桐城事起,无论大小皆不可轻忽,万不可授人以柄。”
船夫眯眼默想片刻道,“王公弼的意思是如何处置。”
“王道台在牒呈中言称,收报之时,乱民多寡、头领一律不知,皮应举与桐城知县杨芳蚤又坚拒调兵,此两人已星夜入桐安士民之心。王道台欲驻节安庆观望形势,暂不调兵过江。”
“暂不调兵?王公弼能调得出兵否。”
老者低声道,“职下上月曾往池州,徽寧池太兵备道之下,实无可用之兵,大江以南倒也罢了,偏有安庆孤悬江北,此一府归于应天巡抚治下,却与苏州相距千里,又天堑阻隔,实难兼顾。”
“安庆归于应天巡抚治下,便如南阳之地分隶河南湖广;六和、江浦在江北却归于应天府,此乃朝廷犬牙相制之意,不令天险为人擅专,此时不说也罢。”
“虽是如此,但安庆只有一水上守备。陆上无一兵可用,一旦有事,则仰望于千里之外。如今流寇肆虐湖广河南,万一荼毒江北,于大人终是隐患。”
船夫轻叹道,“此事今年已两奏于皇上,皆被驳回,只能容后再议。你派人留意着巡按衙门,不能让他们先把桐城之事上报。”
“职下明白,晚间便会联络布在巡按那边的耳目。”
“桐城之事不可轻忽,你明日往池州面见王公弼,令王公弼每日一报。要他在南岸尽速汇集兵马,一旦桐城有变,即刻过江剿灭乱贼,以免酿成巨祸。”
船夫说罢,拍拍下摆上被船桨沾上的泥浆,一跃上了马背,老者立即上了自己的马跟随而去。
旁边站着的一名衙役对旁边人问道,“你可知这人是谁?”
“想来该不是啥了不得的人物,否则怎会一人一船巡汛。”
衙役嬉笑道,“那你猜错了,他便是应天巡抚,张国维!”
。。。。。。
注1:张国维崇祯七年四月到任应天巡抚,重视水利,常单舸巡汛,著有《吴中水利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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