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池蒸腾,清冷姣好的面容从水中露出。浴房的门嘎哒作响,宋则的心咯噔有声。
“二娘,你在水里时间太久,可要起来了?”是她的婢女小山。
不是那女人。宋则松口气,又有些失望。一连几日,她都不曾在浴池见到那女人。
是故意躲着她还是时辰对不上?
她凭什么以为她会来?还是希望她会来?从浴池起身,接过小山擦身的布巾,想到的却是宋玠湿漉漉的身子。那身子叫她同为女子也眼馋心热,小山看着她半点羞涩全无,跟她看桌子板凳没甚两样。她问一脸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的小山:“我算美吗?”
小山理所当然地说:“娘子当然美,城里要数二娘最美。”
“那新夫人?”
“新夫人也美,总不及二娘美。但是”
“但是?”
“我觉得新夫人最近总有一种让人怜爱的感觉,尤其是对上二娘的时候。刚进门的时候新夫人可嚣张了,现在是不是怕了二娘?以后不会使坏了吧?”
“小山,莫要胡说。”她怕自己?都能跟自己说要了她的清白,她还会怕她什么?如此胆大妄为的女人,进门不到三月就开始勾引丈夫的女儿。
哦,宋玠会说是她暗示在先,戏弄在后。回过神来,宋则并不全然相信这番说辞,以宋玠进门这段时间和这几日迥异的表现,哪怕她真以为自己有所暗示,都不会有那番表现。
进门之前,宋则反对父亲娶她的最根本原因是吴十一娘有个过往从密的表哥。她恰好认识那个表哥,好色贪财,说起他表妹的时候半点没有兄妹之谊,只有赤裸裸的欲望。他曾对人说他表妹之所以牢牢守住清白没有和他勾搭上床,只因她要用这清白之身换个好人家。等破了身再不用顾忌那许多,呵,偏生她爹不行。她可不想做那便宜别人的冤大头。
“二娘……”
小山吞吞吐吐一般没啥好话。“讲。”
“新夫人对你的态度有些不同……”
“如何不同?”
“就是有些不寻常。”
“如何不寻常法?”
“如何不寻常我说不上来。前天,伺候你们吃饭的时候,二娘回了郎主话,二娘讲话,新夫人一口都没吃,低垂着眼眸等你说完才用;还有昨晚,二娘回房时在廊下看月,新夫人就在假山那看你”
“胡说,我怎的不知?”
“二娘你不曾留心罢了。不过,二娘对新夫人也不同,上次和新夫人一起泡澡,我吓了一跳。”
“什么一起泡澡她自己跑来的。”她也吓了一跳。
“若是换成旁人,二娘早把人赶走了。”
“……我只是给她面子,爹的夫人,我的阿姨。”
月色朗朗,清风送爽,浴池里迟迟没有等到的宋玠,出现在宋则的门口。宽大的外衣罩在里衣外头,腰枝不盈一握,晚风吹起几缕散落的丝发,更添一分娇弱。
算算日子入此幻境已有十五日,师父千叮万嘱要在一月内达成,否则两人都会陷在幻境里面。
陷入幻境,对宋则而言没有损失,反正能在家里做主,宋玠可不愿意继续做一个老头子的老婆。她日日避讳着与老头子接触,今晚老头子终于要和她同床共枕,她便先一步来找宋则。从浴池那日的亲吻来看,宋则对她应当还是有些兴趣的。
既然师父说,爱也可欢好也可,欢好总比爱要来的简单。时间就那么一点,即便作为一个有尊严不同凡响的采花贼,宋玠也打算保命至上。情不自禁也好,酒后乱性也罢,只要能与宋则欢好即可。
开门的是小山,见是宋玠,惊讶道:“这么晚了,夫人怎的来了?”
这婢女对宋则甚是忠心,憨直善良,在宋玠刻意的示弱下,她对宋玠的好感大增。宋玠故作为难地看着她,又看看她身后走来的宋则,没有作声。
“小山,你先下去休息吧。”宋则吩咐道。
小山看看宋则,又看看宋玠,想说什么没有说出口,只好应了一声。
婢女离开,一步三回头,宋则一手撑在门框上,没有让宋玠进门的打算,她端详她轻薄的衣衫,还有里衣内若隐若现她早已看光的身子,心跳不争气地乱了几下。
宋玠当然晓得她的目光所及之处是哪里,暗骂一句假正经真色胚,面上却是斟酌难为之色。她听到宋则叹了一声,终于开口:“阿姨你……进来吧。”
这次宋玠熟门熟路,一屁股坐到宋则床上,一双妙目定定看着她。
饶是宋则素来从容淡漠,也有些招架不住,她不愿直视宋玠的脸,盖因看到她的脸就会浮现那日与她亲吻的情景,她有了羞于启齿的反应。宋则主事已久,比时下的女子爽朗大方,可终究未经人事,从未与人这般亲密,偏生这人不怀好意又是她父亲的妻子。若是寻常闺中友人,若是寻常闺中友人……
“二娘可否收留我一晚?”
收留?莫不是她与父亲有了口角?“发生何事?”
宋玠垂下头,很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样子。
“我爹他……”
“不,是我的不是,不怪郎主。”宋玠慌忙道。
“阿姨,我想不用我提醒你,你是我爹的夫人,若你不告诉我实情,我如何能收留你?”宋则回想宋玠这几天循规蹈矩的表现,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让他爹不满的地方。难道是因为过几日,此女的表哥要来?就算是那猥琐的表哥代表娘家看看表妹的生活,爹也不至于怎样。她突然有些后悔之前把那表哥大嘴巴的言辞告诉她爹,可那时她尚未过门,她又是抱定了不让她进门的决心。
宋玠几番欲言又止,最后下定了决心,道:“前几日收到家信,过几天严表哥会来探我。”
宋则心道,果然。莫不是算准了表哥要来,想赶着破身,好和那表哥行苟且之事?
“我原是想找个由头不让严表哥来的,但娘家人,成了亲不理,总归说不过去。外头人不知的,还以为宋家苛待我。”
这是欲擒故纵?宋则微微冷笑,静待她的下文。
“严表哥此人,自恃风流,巧言令色,他总以为见过他的女子都爱慕他。他一天到晚在外头说些坏人名节的话,我厌极他。”
厌极?有些新鲜。“这与你要留宿我处有何干系?”
宋玠咬着下唇,忸怩好一会儿,才道:“郎主他知晓严表哥要来探我,心情时好时坏。他说今夜要了我,不能便宜那狗贼,可是我与严表哥,并无私情。”
这倒是又出乎宋则意料了,她爹又行了?若是她爹要了她,她不是毫无后顾之忧地可与那严表哥相好吗,怎么要到她这里。宋则轻咳一声道:“你与你表哥有无私情,公道自在人心。”
“什么人心,什么公道。只要严表哥在外面胡说一通,说我与他有私,碍于已为人妻,等老头子死了拿了家产,再与他私通,不照样有人相信,呵,那些人,可乐意相信这些呢。大凡一个女子有些姿色,旁人总以为她有四处勾搭之心,孰不知只因他们有垂涎之心,方作此想。二娘可信我?”
宋则稍显尴尬没有作答,外面流传的不是这样的故事,但是她大概也是那些人中之一。
宋玠瞥她一眼,自然晓得她之前为此事阻止她爹娶吴十一娘,她今夜提及此事,不过是想利用一下宋则的内疚。“二娘可愿意信我?”
宋则道:“我自然愿意信你。阿姨,可你尚未说为何要留宿于此。”
“因我不愿意,郎主要用我不愿意的方式来要我,我不愿意。”宋玠是害羞的,畏惧的,却又鼓足勇气说了出来。
宋则拂拂额角,“可你终究是我爹的妻子。”
“我知道,嫁进来之前,我早已想好,郎主要我如何,我便如何。后来因为郎主身体的缘故,并未行那夫妻之事。一直到最近……”
宋则眼皮子一跳,“阿姨,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自那日二娘借那本经书给我看,又在浴池里遇上二娘,我每日都无法忘记,闭上眼睛,就好像看见二娘子的身子和经书的小人重合。我也知道这样于礼不合,尤其郎主是二娘的父亲,即便二娘有戏我之意,我作为他的妻子不该存有那样的遐想。故而,这几日,我只敢偷偷在角落里看二娘,把对二娘的心思都藏起来。我甚至有点点感激,能这样嫁进宋家,能见到像二娘这般的人物。可是……我可以假装对二娘没有感情,却无法让郎主对我做那事……”不知何时,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一滴滴,一行行,宋玠说得动容,没有抬手去擦,像是丝毫没有留意到自己落了眼泪。
宋则头痛无比,她想要训斥她异想天开,想要澄清自己对她没有调戏的意思,想要痛斥她进了她家的门就是他父亲的人怎可拒绝。可她是女人,尽管她尚未出阁,也晓得一个女人不愿接纳一个男人却还要与之欢好是怎样的痛苦,将心比心,她无法劝宋玠回房侍候她的父亲。她的父亲不能人道,天晓得会用什么方法来对付这个女人。
而眼前这个女人浑然不觉的哀伤,让她说不出赶她离开的话。甚至,方才她说到她父亲今夜要了她,她首先觉得气愤,之后是无奈。
这不是好兆头,可能从她被宋玠亲吻时没有即时推开,就开始走向一条诡异的路。想要拨乱反正,眼前有一个机会,只要她赶她回去,只要让她真正成为她父亲的妻子。
她的每一分犹豫宋玠都看在眼里,待她挣扎到准备做一个决定时,宋玠从床榻上站起来,擦去自己的眼泪,沉声道:“是我任性,难为二娘了。我本是郎主的妻子,自该做妻子该做之事。方才我已想明白,兴许二娘没有那个意思,一切都是我误会二娘,是我自作多情。上次在浴池里,我一时气愤,冒犯了二娘,还请二娘恕罪。”
“别这样说……”
“二娘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能嫁进宋家认识二娘,已是我最大的福气。希望二娘能早日找到意中人,夜了,我不便打扰,就此告辞。”
宋玠态度转变的太快,太过惊人,宋则发现自己已经跟不上她的思路。她原本以为自己知道她的想法,可最近这些日子,她发现自己压根不知她的想法。她只觉得宋玠此刻十分平静,平静下隐藏着决然。
“你去何处?”望着宋玠骤然挺拔的背影,宋则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她叫住她。
“去我该去之处。”
“你要做什么?”
“做我该做之事。”一声轻轻的嗤笑,“二娘请放心,郎主对我有恩,我不会伤害他。”
之前宋则可以笃定眼前的女人只会吵嚷断不会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现在她觉得眼前的女人随时随地会做出些她意想不到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尽管她不信,不信这个女人会为了她去寻死寻活,可万一呢?
宋则拉住宋玠的手臂,眼底透出一分复杂,淡然道:“你倒是提醒我了,万一你不情不愿,伤害到我爹该如何是好。他老人家过几日要出远门,这些天你还是老老实实跟我一处吧。”
宋玠勾起一抹自得的笑,陡然回身,露出不加掩饰的惊喜与不可思议,“二娘。”
宋则放下手,正容道:“阿姨,之前种种误会,我也有责任,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无论如何,你总是我爹的妻子,请你务必记得。”
无论如何好,宋玠就喜欢那句无论如何,正因为无论如何,才有无限的可能。她爹的妻子又如何,她还是自己师父的意中人呢。
“贱妾一日不敢忘记。二娘请放心,我一定规规矩矩,不会对二娘做什么。”只要二娘能忍住不对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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