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食过,小溪打着井水,在井沿边上,扯着条丝瓜巾,洗着碗筷。
袖子挽起,小姑娘背对着他,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口中轻轻吟唱着歌谣儿:
“人情相见不如初,多少贤良在困途。”
“锦上添花天下有,雪中送炭世间无。”
“时来易得金千两,运去难赊酒一壶。”
“堪叹眼前亲族友,谁人肯济急时无。”
歌喉婉转,带着出尘之意,悠悠然,不知不觉间,抚平一切烦恼,渐渐几分清净。
听了一会儿,苏浅雨双手按着桌案,轻轻拍着,和着节奏,唱道:
“有有无无且耐烦,劳劳碌碌几时闲~”
“人心曲曲湾湾水,世事重重叠叠山~”
“古古今今多变改,来来往往总循环~”
“将将就就随缘过,苦苦甜甜命一般……”
此是《罗状元劝世歌》,其中大有来历,每一段都象征着其人一段心路轨迹。
一段接着一段唱了起来,两人你一段我一段,相互应和着,倒也默契。
末了,苏浅雨唱道:
“为官终日细沉吟,紫绶无心懒整襟。
阳孽案前由我造,阴司地下有谁亲。
愿罢官职为仙职,除却凡心即佛心。
寄语贤妻休再会,从今不必问来因。”
唱完,反常的是一阵沉默。
小溪这一次却没有接着唱。
心思聪慧的她,何尝不知道身边人的心思?
所有唱词,她都很喜欢,唯有这一段,她不喜欢,也从不唱出来。
这一段,是罗状元修行有成时,写信给家中苦苦等候的妻子的一段。
原本其妻贤良守节,即便丈夫出家修行,也一直苦苦等候,却不料等来了这么几句。
其妻悲切无奈,只得一封回信,信中道:
“封书一到折开吟,读罢儿童泪满襟。
烈女不堪重改适,贤夫休得再相亲。
君今既故为仙客,奴也随修了俗身。
但愿西方同仙会,九莲台下礼观音。”
苏浅雨此时唱到这一段,正是点明自家心迹……愿度她成仙,不愿同在尘世沉沦。
苏浅雨累世修行,一颗道心打磨得坚如金刚,世间再无能改易之。
既已经做下决定,断不会再悔改。
远中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只有哗哗的水声。
苏浅雨并不奇怪。
情执对女子来说,最为难过。
事实上,情执若不重,多半不是女身;爱欲不重,则不生娑婆。
向来女子修道,唯情关难过;男身修行,则是难消。
这不是一世两世,而是过往无数世习气所积,一时间难以化解。
“今世不修何世修?今生不度何时度?”
“今生不度何时度?更向何生度此生?”
语默,一时寂然。
小溪还是不肯应。
苏浅雨继续唱着,唱着唱着,就打开篱笆门,走了出去,远远地,还能听到他放声高歌:
“急急忙忙苦追求,寒寒暖暖度春秋~
朝朝暮暮营家计,昧昧昏昏白了头~
是是非非何日了,烦烦恼恼几时休~
明明白白一条路,万万千千不肯修~”
身后,小溪双眼通红,扶着井沿上的石壁,心里似乎空了一块,楞在原地。
……
“唉,这小姑娘怎么还不悟呢?”
郑振明一身青衫大袖,踩着木屐,候在道旁。
等到苏浅雨唱着道情过来,他上前问着。
“没法子,得看她自家领会……大不了我多累几次,日日念,天天唱,以她宿世道缘,总会有开悟的时候的。”
摇了摇头,苏浅雨有些无奈。
他这一劫来,要度的有缘人,其实是有数的。
全部都是过往与他结下甚深缘法之人。
怎么个度法子?
亲身演说道法。
不光要讲,要说,更要亲自用行为演练,潜移默化间,引领他们修行。
这其中,就包括苏小溪了……
别看这一世关系亲近,实则这小姑娘很难度……
“她跟你缘法很深啊!”
郑振明眨了眨眼,收回了视线。
“……夫妻缘,她的愿力很不可思议,世世都能寻到我。”
“她宿世修行,都跟着我,要么是师徒,要么是师兄妹,要么她是师傅我是徒弟……要说道理,她都能解,但就是偏偏看不破这么一个情字。”
这就很无奈了。
不怕遇到不懂的,就怕这种什么都懂,就是不愿意放下的。
“她要是肯放下,一念清净生,勤修法诀,不出三年就能初步解脱生死,证入鬼仙,七年当入人仙,二十年内烧炼丹药必能大成,当得不死于人间,地仙有份……真是不得了的福份,灵气内敛,良才美玉都不能形容,几可媲美上界帝子,要不是你点破,我都不信这世上还有这种人。”
“那是我大愿所致,非是成道这,除非缘法所及,都不能堪破。”
“所谓示现凡夫,内密菩萨,即同此理。”
“她其实也是佛道两家同修,只是火候还差了点。”
“这一念放下,当下就能大悟,至于恢复宿世道业,遭有根基在那,其实也很容易。”
郑振明点了点头。
前世已经证得的境界,转世后自然不可能带入。
不过因为过去早已有根基在,今生可以快速证入到等同或者略次于前世的境地。
之所以会略次,是因为那个证果有些人很勉强,导致根基不稳固,所以今生会略次。
这一点,无论佛道都是类似,在恢复到前世境地之前,都是比较顺的。
如行在已经开辟出来的小道上,不需要真的重新披荆斩棘,自然顺畅。
这也是累世修行的缘由所在——前世修行虽然不能直接带入后世,但毕竟有这份根基在。
“走吧,别让阴司那边久候……”
郑振明一甩大袖,当先走在前面。
周身微微有光晕出,随即空中好似有水汽一般的雾气,渐渐生出。
两人周围的景物,渐渐颜色变淡,消退。
不久,两人都行在茫茫一片大雾之中,周围数步之外,便不辨南北东西。
天色昏沉了下来,浓厚的铅云,锁在天际。
雾气散后,周围渐渐有街道,行人,俱是面色苍白,透着一股子阴沉气息。
街道上少有穿着华美的,业没有多少打开的店铺。
只有一些小小的铺子,出售着一些简单的衣饰等物,却没有人世间繁华。
这里,已非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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