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城,荣国府。
贾母院。
业已从工部致仕的贾政,如今常受邀与京中名士品读诗作佳文。
虽然实在说起来,贾政的文章木色,没有一丝灵气可言,除了与门下相公们雪夜清谈时会被各种恭维外,其他时候并不讨人喜欢。
但耐不住贾家出了位国朝鼎定以来,首屈一指的大文豪大词圣。
一首首光耀千古可压唐宋的佳作传遍天下后,贾家自然被公认为人杰地灵的文华之地。
而世人也多已知道,贾琮自幼父不仁母不慈,是靠贾政这个叔父百般呵护庇佑,方能长大至此,出人头地。
如此,众人对他的敬意,也就不算唐突了。
所以现如今都中长安的士林中,贾家贾存周亦算得上一号人物。
贾政本就不耐俗务,只好清谈,辞官后融入此等环境中,岂不如鱼得水,逍遥快活?
今日贾政被国子监祭酒邀请去欣赏才从南边传回来的清臣词,正至酣畅处,却被贾母命人急急招回。
本以为发生了何事,贾政匆忙赶回后宅,就发现荣庆堂内气氛沉闷,不似往日欢快。
而且,堂上还多了好几个他未曾见过的老妇。
见贾政进来,王夫人、薛姨妈、李纨、王熙凤等站起身来。
等贾政与高台软榻上生闷气的贾母见完礼,王夫人道:“老爷,这是打南边金陵来京的几房长辈,九房太夫人、十一房太夫人、十二房太夫人……”
一气介绍完七八个老妇和中年媳妇后,贾政忙一一见礼。
这些老妇算起来,也都是他的长辈。
问候完,贾政好奇道:“几位太夫人怎此时进京?”
那几位老妇闻言,一起红了眼圈儿,纷纷坠泪。
贾政见之大惊,问道:“这是何故?可是怪贾政无礼,怠慢了几位老夫人?”
上面贾母见不得老儿子给人鞠躬作揖,喝道:“你倒想往身上揽,可人家不是冲你来的!还不是那个孽障,在南边做下那等不知孝道的混帐事来,才让几位老夫人冰天雪地的乘马车来求我。只是她们也高看我了,如今我也拿那个孽障没法子,等他回来说不得也要抄我的家,我又去求哪个?”
贾政闻言脸色难看,看了眼那几个啜泣抹泪的老妇,憋着气对贾母道:“母亲说的是琮哥儿?”
贾母脸色比贾政还难看,一拍软榻,道:“不是他还有哪个?不听不知道,这一听倒是让我开了眼界了。他往南省去,先不回家见过家里的那么些长辈,倒是先去宋家见他先生。就算天地君亲师,亲也在师之前吧?人家看他年纪小,不与他一般见识,他倒好,威胁人家把南边的家业都给他去邀功,他还有王法没有?”
贾政闻言忙解释道:“老太太说这事儿子也知道,这件事是……”
不等他说完,贾母就厉声道:“你也知道?你就纵他胡来?就算南边儿族人有什么过错,旁人都没发作,他倒去做青天大老爷?他需知他姓贾,不姓刘!连亲亲相隐都做不到,与禽兽何异?”
见贾母动了如此大怒,满堂皆惊。
王夫人、薛姨妈等人都不敢说话,李纨、凤姐儿自然更不好说。
尤其是王夫人和王熙凤,听几个老妇说,贾琮连王家的体面也没怎么给。
尽管王熙凤如今已经不怎么在乎王家了,却也不能当着王夫人、薛姨妈等人的面替贾琮说话。
贾政被训的心慌,他无奈解释道:“老太太且听儿子说,此事非琮哥儿故意为之,他去江南整理锦衣卫,发现金陵千户所与金陵知府贾雨村勾结,偷抢百姓幼儿贩卖,甚至故意残废之,逼其乞讨为生,天良丧尽,灭绝人伦,琮哥儿震怒之下,就抓了他们。结果审问过程中,贾雨村当堂承认,他还和南边十二房里的一些人勾结,做了些骇人之事……琮哥儿已经念在族亲的份上,没有出手抓人,只劝那几房人退还别人的田地,有害人性命的,给出交代,多给些银钱弥补,哪怕是为了积阴德,也不好再小气了。结果……”
贾母闻言怔住了,她简直不敢置信道:“你说那劳什子贾雨村和人勾结,偷抢婴孩贩卖,还和南边十二房勾结?”
贾政点点头,道:“此为琮哥儿亲笔书信告诉我的,而且都有呈堂证供,人证物证俱全。”他见几位老妇矢口否认,便道:“这些都是外面骇人的事,自然不会让几位老夫人知道。今日若不是几位老夫人前来,政也不会将此等腌臜之事告诉老太太的。这样的事,别说做,听着心里都不喜。”
贾母脸上的怒色褪下,换上了疲惫之色,她看着靠她近些的一个老妇,目光复杂的问道:“慧心,家里就难到这个地步了么?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那老妇闻言,讷讷不言。
她倒想说过的不好,可她一身的行头,卖了都够寻常人家开销二十年了,哪里又能谈一个惨?
贾母见她们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会写信命贾琮想法周旋,便让人带她们下去休息了。
等她们走后,贾母长叹一声,累个够呛。
之前听闻那几个老妇哭诉贾琮六亲不认时,贾母真是觉得一张老脸丢尽。
虽然都中八房与金陵十二房分家多年,可再怎么分家也是贾家至亲。
寻常亲戚上门贾家都要善待,不让人空手而归,说贾家闲话。
结果正经族亲却被贾琮快弄的家破人亡,贾母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贾政见贾母犹自闷闷不乐,犹豫了下,才小声道:“母亲,其实南边儿做的不止如此,琮哥儿因为担心家里不知情,会为南边儿那几家人求情,特意派快马送信回来,他说……南边儿九房、十房那几家,和歹人勾结,收买了扬州盐政衙门里的人,企图下毒害他,人证物证俱在……”
此骇人听闻之言,让贾母等人骤然色变,无不骇然的看向贾政。
贾政忙道:“母亲不必担心,琮哥儿并无碍,大姑娘也没事……”
贾母拧眉吸气道:“此事果真?!”
贾政点点头,有些难过道:“不会作假,此事甄家老爷也知道。”
贾母奇道:“和甄家又什么相干?难道是甄家提醒的琮哥儿?”
贾政惨笑一声,摇头道:“是甄家大哥儿,嫉妒咱家琮哥儿之才,方与九房等人勾结,企图下毒谋害。甄家大哥儿还卷入了谋逆案中……”
贾母:“……”
她眼中闪过一抹哀色,心中悲叹:她才过了没两年安生日子啊。
她从不怀疑那些人能害死贾琮,因为这个孩子的命,是她活到这个岁数,见过命数最硬的人。
贾母甚至想不明白,这世上怎会有命数如此之硬的孩子?
凡是和他作对的,竟都不得好死。
才轻快了没二年,她又被这种恐惧笼罩了……
见贾母面色苍白,眼中含泪,贾政等人正想劝,就听贾母叹息道:“不管怎样,妇孺总是无辜的。你告诉琮哥儿,南边儿做下恶事的爷们儿随他怎么整,要杀要剐任他耍威风。可贾家的妇孺们,却不能让人糟践了。告诉他,这是我说的。”
贾政忙应道:“是。”
等出了荣庆堂,贾政才轻轻呼出一口气,庆幸还好老太太没有为难人,让贾琮去救南省那几房混帐,只让他救妇孺。
那几家就算被抄家,流放杀头的也只是爷们儿,妇孺们都会被贩卖。
如此,就好操作的多了。
贾政并不为九房那些人惋惜,对他来说,贾家这样的武门勋贵,多不容易才能出一个文华种子,那些混帐还想下毒害了,他们简直死不足惜!
……
一夜过去,江南似乎变了天。
扬州府原本是繁华祥和的红尘软地,今日初晨起,气氛就骤然变得肃煞起来。
虽万里晴空,却似有黑云压城。
不知多少平日里衣冠楚楚举止遵礼且出身望族的名士,此刻都面色铁青的来去匆匆,似有大祸临头。
一架架标记有江南最有名望家族家徽的马车,在扬州大街上川流不息。
各式各样的陌生脸面,出现在扬州城内。
且脸上多没善意,更有欺辱百姓者。
好在当两个魁梧大汉当街欺负一卖饼老妪时,被锦衣卫缇骑当场砍掉脑袋,挂在北城门上,以作警示,扬州城遂安。
“啧啧啧!”
骑马与贾琮并肩而行,看着城门楼上挂着的那两个骇人的人头,叶清笑叹道:“如今清臣是愈发威风了,借人头一用的伎俩使的愈发娴熟,了不得。只是你把这两颗人头挂在这,不怕吓着我,难道就不怕吓着你那些宝贝姊妹们?”
贾琮目光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道:“什么意思?好端端的阴阳怪气,姊妹就是姊妹,宝贝姊妹怎么说?”
叶清似笑非笑道:“你和我还弄鬼?我原也只当你是要给我接风洗尘,可再一想又不对。你将明香教的教主、护法、佛子都押在盐政衙门,却将亲卫都带了出来护卫你的表妹和丫鬟们,留下一座空府邸在那。呵呵,清臣,你如今愈发了得了,这等请敌入瓮的本领,你使得愈发娴熟。偏生那些人就算猜到了这极可能是计,盐政衙门里非但不是空的,还会是天罗地网,他们也压不住心里的侥幸,多半会飞蛾扑火。人心啊……”
贾琮没有否认,他仰头看着门楼上那两颗首级,淡淡问道:“若你是明香教妖人,你会落入网中么?”
叶清明媚的大眼睛看着贾琮,轻声道:“若是你陷在里面,我会的。”
贾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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