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亲苑,长公主府。
午后时分,后苑的花草皆是晒的发蔫,刚洒了水的泥土在烈的烘烤下,蒸腾着浪,非但未觉清凉,反倒更是闷。
阳信公主却是摒退侍婢,颓自着素衣,信步拈花,偶尔用锦帕拭去额角冒出的汗珠。
“阿母……”
张笃在她后亦步亦趋,终是不忍,硬着头皮唤道。
阳信公主缓缓回眸,看着尽量用高大躯为她遮阳,为她挡住毒辣光的儿子,心中既是欣慰,却也不免失落。
她转过来,轻声问道:“多年来,府里的亭台楼阁屡有翻修,唯有此处的园囿和楼阁,为娘却只让下人每扫洒,至多稍稍修葺破损,一应景致与器物皆如往昔,你可知为何?”
张笃挠了挠头,憨厚的笑笑,却是不答。
阳信公主冷眼斜觑,不是气他答不上来,却是气他刻意不答。
知子莫若母,张笃这副憨厚模样,能骗得了旁人,却是骗不了她,她与夫君张骞皆是心思通透的精明人,又岂会生出个傻儿子?
论起装憨扮傻,现今的张笃仍是生嫩,可比不得她年幼时,在处处明枪暗箭的宫廷之中,与诸多妃嫔和手足周旋。
非她天狡黠,实乃世事所迫,不得不早早学会保护自己。
阿母王出寒微,入宫多年,在诞下阿弟前,仍不过是区区美人,在诸多妃嫔中地位实在太低,二妹年幼,却不似她这长姊般见识过太多宫里的私险恶。
嫁与温润谦和的张骞,又诞下孝顺懂事的儿子,她已再无所求,只盼能安安生生的相夫教子,直至鬓发斑白,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此生便无遗憾。
正因如此,她迟迟不肯应诺,让张笃随刘塍赴滇。
赴滇迎亲,迎娶滇王之女?
她虽是妇道人家,然为天家女,还能瞧不出内里蹊跷?
刘塍虽只是丹徒候嗣子,却是现今最得天家看重的宗室后辈,任何明眼人都能瞧出,他就是皇帝陛下为储君早早培养的左膀右臂,若是再争气些,他或可如胶东王刘寄昔年般登坛拜将,为大汉横压外夷。
如此份,娶个夷狄女子,岂不委屈?
虽说梁王嗣子刘买的正妻跋子亦出羌族,然梁王昔年乃是入朝请罪的尴尬处境,且跋子与皇后和南宫公主颇为亲密,其父稗禾候立下大功,膝下又无旁的儿女,梁王在种种权衡,无疑是要以这门亲事向天家作出某种表态。
刘塍却是不同的,若他自不愿迎娶藩女,皇帝陛下绝不会轻易勉强,免得其后心生隔阂,再不能放心重用。
能让刘塍心甘愿,甚至主动请求赴滇迎亲,无疑意味着此事不似表面般简单。
阳信公主虽是不常出府,却非耳目昏聩的无知愚妇,况且夫君张骞官居大行令,每每红袖添香,她多多少少能“不经意”得见得闻些外邦之事,晓得自家雄才伟略的皇帝阿弟对西南夷早已有所不耐,清卧榻之侧了。
她是个女子,虽贵为长公主,却也是护犊子的母亲,莫与她谈甚么国之大义,岂会欣然让自家儿子赴滇行险?
因幼年处险恶的明争暗斗中,没少吃苦遭罪,故在诞下孩儿后,她对张笃堪称溺,等若变相补偿自的童年缺憾,说难听点,她宁可让夫君行险,都舍不得宝贝儿子。
为人母的女子,就是这般的不讲道理,相比深沉厚重的父,母往往表现得更为直接,毫无遮掩的沸滚烫。
父如山,母似火。
若是皇帝阿弟亲下旨意,她自不会抗旨违逆,然皇帝连口谕都没传,唯是太子侄儿传了话,给了为张笃加官进爵的许诺,无疑皇帝亦是顾及她这长姊的意愿,任她自行决断。
若她执意不许,皇帝仍是会顾念姊弟分,不加责怪。
对自家阿弟的脾,她还是知之甚深的,虽城府极深,然对其心中在意之人,鲜少会心机计算,更不屑惺惺作态,端是表里如一。
她虽不愿耽误自家儿子前程,然若为此让他行险,却是不愿的。
实话实说,她为长公主,夫君张骞位列九卿,儿子张笃自天资不差,且自幼与太子亲近,后若要获得更大倚重,也不差这份功绩,着实没必要行险。
权衡之下,她自是不肯应诺此事。
“阿母……”
张笃遭了阿母冷眼,只得满含祈求的又唤了声。
“诶,你应知晓,此处楼阁,乃为娘昔年临盆的产阁,坐月子亦是在此。”
阳信公主终归是溺儿子的母亲,不忍见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缓缓抬起手,抚着他的头。
张笃已比她高出不少,却是微微屈,让她能更轻易的抚到头顶。
“为娘幼时受了不少苦,向来气虚体弱,临盆又伤了元气,月子足足坐了两月有余。”
阳信公主目光温润,柔声追忆道:“那时亦是盛夏,妇人坐月子时,不能净沐浴,紧掩门窗,不得出屋,唯是闷无风的午后,头脚裹得厚重严实,才能半开阁窗,瞧瞧外头景致。
为娘倚在卧榻上,所能瞧见的,也不过就是这半片园圃,如今忆及,犹在昨,一花一草,皆历历在目,然景致未改,你却是长大了。”
“阿母……”
张笃再唤一声,却语带哽咽,仍是无法多说甚么。
阳信公主收回手,眸色深邃的看着自家儿子掺杂着歉疚和执拗的神,却似瞧见幼年时受到旁人折辱,瞒着母亲默默垂泪的自己。
她转过,看着园圃中的夏花,无奈的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丝苦笑。
“诶,罢了。”
一声长叹,再是无心拈花,以手敛裙,毫无仪态的大步离去。
张笃张嘴言,却是无声,颓自低下脑袋,便在园囿前,遥向楼阁屈膝跪地,久久不起。
渐西沉,张骞归府,却闻得家老禀告,妻染了暑气。
“老奴已请了太医入府诊治,说是无甚大碍,公主服过汤药,现下在后苑小阁休憩。”
家老如实禀告,心下颇是惴惴。
若非公主不许他扰了驸马公务,他早是想法子将公主染病之事递入中央官署,他虽无法入宫,然长公主府有数位老内宰,还是能执符令前去少府的,否则岂能轻易请来太医?
驸马与公主成婚多年,向来感甚笃,他自是唯恐因未曾及时传讯,惹得驸马不悦。
好在驸马亦是温润和善之人,又因是公主发的话,倒也没怪罪于他。
“后苑小阁么?”
张骞微是愣怔,似有所感,举步便是往后苑行去。
行至后苑回廊,远远见得园圃处跪着人,抬眸细看,竟是自家儿子。
他何其精明,瞬间便是了然,无奈的摇了摇头,继续疾步前行。
“明知自体弱,难耐暑,颓自凭白遭罪,何苦如此?”
小阁内室,张骞侧坐榻沿,瞧着半倚软枕的妻,语带疼惜道。
阳信公主斜眼觑他,闷声道:“夫君若真是疼惜妾,就不该袖手坐视,仍由一众后辈胡闹。”
张骞只得摇头苦笑,夫妻多年,他岂会不晓得,自家婆娘护起犊子来,是不讲道理的。
阳信虽是女儿,心智却不下于他,懂得轻重分寸,似这般抱怨之语,仅是四下无人时的夫妻私语,聊以撒置气罢了,不虞让旁人听了去,故他也没出言制止。
阳信公主见他默然,更是恼道:“你父子二人皆是这般闷声不语,我倒徒做恶人?”
此时的她,全无半分人前的端庄沉稳,不似仪态高贵的大汉长公主,却是个轻嗔薄怒的俏妇人。
因染了暑,微微泛红的俏脸,衬着那精致眉眼,少了几分天家女的贵气,却更显明艳动人。
张骞柔声劝慰道:“诶,雏鹰若不离巢,如何振翼褪羽,展翅翱翔于天际,放眼万里河山?”
阳信公主臻首轻垂,声如蚊呐:“我不求他得步青云,唯望一世安好。”
“汝之蜜糖,彼之苦艾,溺过甚,却是他不堪之重,若真是虚度一世,后他反是会怨你这阿母。”
张骞语气略重,却也不得不说。
大好男儿,志在四方,儿子的志向和心思,为人父又岂能不知,昔年的他,不也如此么?
往说东瓯与闽越时,他比此时的张笃也大不了多少,且仅有数十羽林卫以为随扈,势更是艰险得多。
昔年张骞远赴诸越之地,意暗中说服欧复鸣和邹馀善谋反,弑兄篡位,一旦事败露,必死无疑!
此时张笃赴滇,乃以太常府掌故的份,代大汉天家理宗亲婚仪,滇国君臣敢不护他周全?
且不论滇王是否真举国内附,但凡他没魔怔,就得以礼相待,且老老实实的备好“嫁妆”,为自家女儿送嫁。
不是和亲,更甚和亲!
弱小,就是弱者原罪,任凭强者予取予求,还得感恩戴德。
阳信公主不是不知事,然心下终归不舍,此时见自家夫君“偏帮”那不知好赖的不肖子,更是着恼。
冷哼一句,侧躺倒,拉了薄丝锦被,盖着脑袋生闷气。
“暑气闷,屋里又憋闷,莫再置气。”
张骞忙是轻扯锦被,让她露出脑袋,唯恐她太过憋闷。
阳信公主冷哼一声,却是不予理会。
张骞颇为无奈,心念一转,却是转了话头:“你若再是这般置气,笃儿也不晓得要跪到何时?”
阳信公主猛是扭脸,语带惊怒却难掩急切道:“他仍是跪着?”
张骞诧异道:“你不知晓么?”
“我服过汤药,便觉昏昏睡,临睡前,便已让人唤他起了!”
阳信公主急声道,也顾不得再多说,忙是翻而起,提拉着绣鞋就下榻。
张骞忙是将她按回榻上,不容置疑道:“好生躺着,我去唤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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