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尔哈齐死的时候,济尔哈朗才十二岁,因为年幼所以自小收在宫里由努尔哈赤代为抚养。他和阿敏不同,阿敏对父亲的死或多或少总报着一种仇恨心理,那是在舒尔哈齐叛走黑扯木时,努尔哈赤借此杀死阿敏的兄弟阿尔通阿和扎萨克图时便深埋下的种子,永远无法消抹干净。
济尔哈朗与皇太极的感情甚好,自打皇太极登上汗位后,便一力提拔这位堂弟,如今济尔哈朗在朝中不只是镶蓝旗旗主,还兼管着六部之中的刑部。
“阿步!出来比刀吧!”窗外传来一声脆亮的呼声,随即门口厚厚的棉帘掀开一道缝,巴尔堪的小脑袋挤了进来,小鼻子冻得红红的,“哥哥他们读完书回来了,你昨天答应我跟我们比刀的!”
我回头瞄了眼乌塔娜,她正躺在软榻上,面带微笑的瞧着巴尔堪:“阿步,你陪他去吧,我这里有哈雅在不碍事。”
“那好。”我将手里的针线收好,“一会儿爷回来,我再过来伺候。”
随手掸干净衣料上沾着的线头子,正要出门,乌塔娜在我身后幽幽叹了口气:“阿步,你明明不像是个丫头,我和爷也从不待你像个丫头,为何你总是要把自己当成丫头呢?”
我呵呵一笑,正要回答,门口的巴尔堪一个箭步跨进门,拖住我的胳膊使劲往外拽:“快些!快些!哥哥他们若是等得不耐烦了,就不和我玩啦!”不由分说的便将我拖出门去。
我踉踉跄跄的跟着他跑,别看他人小腿短,跑起来倒是挺快。到得院中,银树梨花,积雪皑皑,刺眼的白色,冰天雪地里笔挺的站着三个穿着鲜艳,气质高贵的男孩子。从高到矮一溜排开,正神情专注的弯弓瞄靶。
“给三位阿哥请安!”我漫不经心的福身行礼。
他们三个男孩儿,按年序排名为大阿哥富尔敦、二阿哥济度、三阿哥勒度,巴尔堪是他们四兄弟当中最小的,只有六岁。
闰十一月皇太极颁下诏令,命十五岁以下、八岁以上的宗室子弟一律读书识字,这在长久以来一直崇尚以武为尊的满人眼中,无异是件另类之举。富尔敦、济度、勒度三人年岁皆在范畴之内,是以每日除了习武练射之外,必得抽出一个时辰来学习文字。
“阿步,听说昨儿个你和阿玛比刀胜了?”富尔敦撇着嘴角,斜眼睨我。
我不卑不亢的回答:“贝勒爷手下留情而已。”话虽这么说,可也无法完全掩饰住我内心的一番得意。
济尔哈朗每隔数日便会自发的找我试刀,兴致倒也极高,却总是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作弄的兴味。而我每输一次,其后必当咬牙狠练,自打学练刀法起始,除去真空掉的四年时间,整整八年里我还从没像现在这般努力用功过,这全拜济尔哈朗所赐。
“阿步真厉害啊!”济度叫道,“居然能胜过阿玛!”
“不见得……”勒度不冷不热的捡了一柄长刀递过来,“是不是真有那么厉害,还得手底下见真章!”
我傲然一笑,从容的从他手里接过刀来,微微颔首:“那么,就请三阿哥多指教了!”
济尔哈朗今天回来的很晚,乌塔娜身子弱,熬不了夜,是以一向睡得都早。济尔哈朗不愿惊扰她的好梦,只在寝室外略略看了一眼,便直接搬了一大堆的折子躲进书房。
亥时末,我见书房的灯仍旧亮着,便让厨房弄了些点心,在门口交到侍卫手里时正打算离开,忽然听到济尔哈朗在屋内喊我的名字。
走近房内,济尔哈朗正精神十足的坐在书案前写折子,竟无半分睏倦之意,倒是身旁随侍磨墨的小丫头小脸苦哈哈的皱着,眼皮不时的耷拉打架。
“贝勒爷有何吩咐?”
“这些点心是你送来的?”见我点头,他赞许的说,“难为你细心。我进府的时候听人说你今儿个教训了那三个皮猴?”
我心里一懔,忙退后一步:“奴婢不敢。”
“你做得很好,没什么敢不敢的……那三个小子欠揍,不知道天高地厚,人外有人。”
我这才松了口气,刚才听他那话,差点没把我吓得夺门而逃。
“我只是和三位阿哥切磋刀法,其他的并不敢逾矩失礼。”
济尔哈朗无所谓的摆摆手,捡了食盒内的糕点细细咬了两口,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折子上。我等了十来分钟,见他始终专注办公,似乎已经完全忘了我的存在。我又困又累,有心想走可又不敢,愣在那里进退两难。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就在我频频点头打瞌睡的时候,一阵凳脚拖动的响声惊醒了我。
“嗳!”济尔哈朗大大的伸了懒腰,敲着桌子笑道,“可算做完了。”
“嗯……”我拖长声音低哼了声,有气无力,“那就请爷早些安歇了吧。奴婢告退!”
“阿步!”
“在。”我无奈的收回脚步。
“阿步,以你如今的身手,屈居在我府里做一个小丫头实在可惜……”他说了一半,没再接着往下说。
我原还漫不经心的听着,忽然精神一振,惊喜交集:“既然爷觉得可惜,那便容我女扮男装,跟你一起上战场杀敌吧!”
济尔哈朗明显一震,盯着我看了老半天:“你想上战场?你可知那是怎样一个地方,两军厮杀岂同儿戏?”
他语音单调低沉,一双利眸咄咄逼人,紧盯着我不放。我微微一笑,毫无惧色的回答:“知道。”停顿了下,收起笑颜,严肃的看向他,与他的目光对上,“我上过战场!也杀过人……”
济尔哈朗嘴角一抽,深邃的眼眸渐渐露出困惑之色来,许久后他才呐呐的冒出一句:“你到底是什么人?”迷惑的嗓音逸出喉间,他回过神来,神色又恢复以往的温和平静,轻笑,“听你口气对自己相当有自信啊,那好,你先跟我讲讲,以咱们大金国如今的局势,你可知大汗下一个目标会锁定在哪里?”
我咧嘴一笑:“不外乎三点,一为大明,二为蒙古,三为朝鲜……不过,以目前的形势看,若我是大汗,我会先打察哈尔林丹汗!”
济尔哈朗吃惊之余竟腾身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我早料到他会有如此反应,神色未变,只是淡淡的望定他,浅笑不语。
“好!很好!”他猛地一拍桌子,显得极为兴奋,这一举动把站立一旁打瞌睡的小丫头吓得半死,面如白纸的扑嗵跪倒。
我掩唇噗嗤轻笑,济尔哈朗愣了下,也忍不住笑斥:“起来!不中用的东西,就这点胆子么?”
小丫头揉着眼睛,唯唯诺诺的站了起来,满脸惊惧之色。
“阿步!你与我不谋而合,我也猜最迟明年夏初,大汗必当再度亲征,追剿林丹汗!”
我心里抽痛,面上却仍要强撑出一副微笑笃定。
“今儿个崇政殿早朝时发生一件大事,你可猜得出是何事?”他意味深长的看着我,我从他明利的眼光中捕捉到了一丝审度的意味。
他这是在考量我。
我捏紧了手指,我没有胜于常人的大智慧来洞察一切,但我坚信我比任何人都了解皇太极!
闭上眼,心中暖暖的升起一股柔情。如果我是皇太极……如果我是他……
倏地睁眼,我嘴角上翘,掷地有声的吐出四个字:“南面独尊!”
济尔哈朗的震撼之色完全显现在脸上,困惑、震惊、新奇,甚至带了些许敬佩。
他微微颔首:“今儿个朝上有人上奏,指责莽古尔泰既已被废黜和硕三大贝勒的身份,便不该再享与汗同尊南坐,共听议政的荣耀……阿步,如若你是莽古尔泰,听到有人这般公然责难,你会怎么做?”
“我对五爷会如何行事并不感兴趣,我更感兴趣的是大和硕贝勒对于此事的态度!”
“代善?”
“是。”我将眼睑垂下,任由卷翘的眼睫遮盖住内心的紧张和忐忑。往事历历在目,而这一次似乎是历史的重蹈,必然要在关键处考量代善的抉择。
济尔哈朗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看来怎么也误导不了你呵。阿步,你的洞察力相当敏锐,好像对朝政之上的每个人都了若执掌。没错,今儿这事没闹成僵局,全亏了代善——‘我等奉大汗居大位,却又与大汗并列而坐,此举本非合乎情理。自今以后,大汗南面居中而坐,以昭至尊之体,我与莽古尔泰侍坐于侧,如此方妥!’他讲完这句话,主动从汗位旁走下台阶,莽古尔泰见此情景,自然不好再有异议,只得离座跟行……”
呼吸稍稍一窒,虽然明知以代善的性情和当初的允诺,会有今日之举早在预料之中,然而当真从济尔哈朗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却仍是止不住为他感到愧疚和心疼。
从那位置上走下来,等同于再次放弃了自己的权力。
代善……这一生,我负你太多、太多……
“等过了年,正月起便会正式由大汗一人坐主位,南面独尊!阿步,若是明年战事起,你可当真愿跟随我同赴蒙古?”
“是。”我小声的回答,底气有些发虚,这倒并非是我在害怕打仗,而是我的动机不纯。
我并不是为了做一个效忠主子的义仆,而自告奋勇随他上阵杀敌,我只是想借出征的机会伺机接近那个我想见的人罢了。
毕竟在茫茫的蒙古大草原,远要比进入重楼深锁的皇宫,更容易见到一国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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