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言重,只是微臣见识浅薄,委实难承太师谬赞,且户部侍郎审计国库存支天下赋税。王郎中资历见识皆在微臣之上,而崔郎中文采斐然才情闻达天下,二人皆是国之栋梁,而微臣不过只对经商之道略通皮毛罢了。”兰卿睿话音刚落,姜云照忙执芴出列肃跪而下。听得他这番推辞,萧锦棠难得与兰卿睿默契的扯出一个颇为玩味的笑意。他们皆心道这算什么推辞,分明是明夸自己暗贬旁人。
只可惜他这话还偏叫人挑不出错处,听得崔邈只能僵着一张脸把气往肚里咽。而崔崇茂虽知姜云照是在暗讽自己与商贸来往之事不如他,然却只能同王瑜羲一块出列假意说些谦虚的冠冕之言。他看向自己父亲跪着不敢抬头的背影,心头酸绞的近乎令他窒息。可他明白,王谦之的举荐只是挑拨崔氏与兰氏关系的激将之言罢了,他身为定国大长公主的女婿,又怎会考虑这一言对崔氏的存亡影响呢?只有退出纷争明哲保身才是上策,兰氏与帝党和公主党之间的博弈,根本不是他们能掺和的起的。
萧锦棠见得崔邈父子明言推辞,心道他们倒也是通透之人,只可惜时势迫人。但从来祸福相依,崔崇茂的不得志,或许是崔氏最大的福分。
他一面想着一面又望向了面色沉凝的兰卿睿,萧锦棠心知兰卿睿已然入套,方才兰卿睿那一番话,可不就是明里暗里强调朝堂制衡为重,皇帝不能太过偏倚定国大长公主么?思至此处,萧锦棠不由得暗道姜氏父子二人皆是顶顶的人精儿,因为他手中那封折子里,赫然便有王瑜羲的名字。他早知自己会联合定国大长公主对兰卿睿施压,这封折子定国大长公主是必会见的,他借着自己的手推上了自己的儿子又两面讨好了兰卿睿、定国大长公主与自己,当真是个八面玲珑的老狐狸。
“姜郎中切莫自谦,孤在阅览卷宗之时,亦看过你对边境坊市的调节之策,且孤亦听闻,你出仕之前便随着姜氏管家行商游历,只怕对经商之道可不是略通皮毛而已。”萧锦棠微微一笑,转头又对身后凤座的定国大长公主私语起来。资历的老臣们见得萧锦棠与定国大长公主商议之状,心中皆不由道此情此景何似当年。且加之其手握垂帘听政之权深得陛下信赖,沈揽月即将入宫加之龙图卫兵权在握,几月之间,退隐多年的沈氏又恢复了昔年荣光,甚至更甚曾经鼎盛之时。
“宣旨罢。”小半刻后,萧锦棠示意随侍身侧的福禄宣令。福禄闻令,忙一甩麈尾上前三步高声道:“传承陛下圣谕、定国大长公主殿下慈谕:工部屯田郎中王瑜羲,礼部郎中姜云照,二人资历深厚、勤勉尽忠、现任命其二人为户部侍郎一职。礼部、工部空缺郎中一职,由六部尚书与太师、中书令于朝后行商定,三日内拟定人选上折待参,钦此——“
“臣等谢陛下、定国大长公主恩典。臣等定恪尽职守竭尽心力为国效力,为君分忧,不负陛下、殿下信任所托。”王瑜羲与姜云照听得宣旨,忙肃叩三拜谢恩。诸臣见状,忙山呼叩拜高呼陛下英明。兰卿睿见得此景,心中无奈郁结之意更甚。
他看向身旁的王谦之,只觉他面上微笑是那般刺眼,瞧他现在脊背挺拔春风得意,更衬的自己惨败畏缩。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在灵帝执政后期与新帝登基之时,自己亦是这般意气风发。念及至此,他又不禁回过头看向文官臣列,却见昔日兰党众人皆垂首不言,而那令人生厌的墙头草礼部侍郎吕华元,在自己得势之时活像一只讨好主人的哈巴狗,曾经自己在朝上说一句他便附和一句,现在他对上自己的目光,忙转过头,就差没把晦气二字写在脸上。
“王侍郎、姜侍郎有心,孤自是倍感欣慰。”萧锦棠笑容和煦,他性子孤戾,便是平日里唇边的几分笑意亦是锐利且混沌的。此时这般一笑,一时之间竟是叫臣众滞愣一瞬,以前上朝时,萧锦棠都头戴冕旒身着十二章纹的玄衣纁裳,他所有的面色所思皆挡于冕旒之后,臣下们只能瞧见他似翘非翘令人捉摸不透的唇角。而现下他劲装拥氅高坐于皇座之上,臣众们这才得以真正看清他的面容。
少年帝王身姿挺拔风神初显,他毫无疑问继承了他父皇母妃容貌上的所有优点。他快十六岁了,正是少年与青年相接之时,他的面庞正在褪去少年的柔和而逐渐棱角分明起来,遗传自胡人母亲的深邃轮廓日益明显。他的五官生的及其锐利,薄唇高鼻明晰深刻,飞扬有力的眉弓难掩勃发英气,但偏偏那双平日沉碧迫人的眼睛笑起来时是那般潋滟,好似春水冰解蕴着烟雨柔长。但便是这般,却无人说这样一张面容像是女人。他的美丽锐利之极,若是最为挑剔的美学家见了定会说这份明锐之丽犹如发硎之剑。
“谨遵陛下旨意。”但此时的兰卿睿却是唯一无心欣赏这份美丽的,他心神不定的跟着六部尚书与王谦之上前揖礼领命。萧锦棠的笑容令他感到深深的不安,作为帝师,他可以说是除了楚氏兄妹之外与萧锦棠接触最多的臣子。他明白萧锦棠的性子,在他看来,萧锦棠的笑容不像是了却心事的释然,而是捕猎者看见猎物是露出的磨牙吮血般的兴奋笑意。他这般阵仗回京,绝不是雷声大雨点小。
“哎呀!”宣政殿外骤然风起,透射进宣政殿内的阳光突然为浓云所蔽灭,殿内随侍的年轻内监惊呼一声,忙将被吹的摇动起来的门页并好固定放下风帘。不过一瞬之间,好似宣政殿内的温度也降了几分。清寒料峭的风将角斗飞檐上的铜铃扰的纷乱叮铃。急切无序的铃声促促响动直听的人心头莫名发紧。这份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仿佛要印证兰卿睿所想一般,萧锦棠的笑意愈加深浓,忽然间话锋一转。
“孤今日认命王、姜二位爱卿为户部侍郎,是因能者居之。但今日虽补上户部侍郎之缺,然还有一事未完。”萧锦棠说着一顿,眼神一凛瞥向跪在一边的杨廷玉三人身上:“能者居之,不贤者让乃是亘古定责。听风执令使柳言萧错查案情,实为失职当惩。而杨监正办案仔细才不至于误判案情,自是该奖。”
柳言萧叩首于地,眉峰紧皱,他暗自看向身旁的李嘉易,却见其面如土色。兰卿睿闻言亦是心头一紧,心道难不成萧锦棠还想再翻案重查不成?可圣上金口玉言,一言既出哪能朝令夕改?既然要罚柳言萧,那萧锦棠必然不会再查此案,如今距案发已过三月,若是再不结案,只怕会引得民心浮动。可他委实猜不透萧锦棠与杨氏父子意欲何为,如今萧锦棠要罚柳言萧,难道他是真的不信任柳言萧,意欲扶植杨廷玉上位取代柳言萧?
萧锦棠并不在意此时兰卿睿心想作甚,若是知晓,他只会说兰卿睿猜对了一半。就在诸臣暗揣圣心之时,萧锦棠却缓缓起身,眉眼俱寒,抬手便将杨廷玉的奏折甩在了柳言萧与李嘉易中间!群臣见状,忙齐齐跪拜山呼陛下息怒。
“失职乃是重罪,足以革职处理。而知情不报、延报,则视为同罪。”萧锦棠一拍桌案,声色俱厉:“此事若不严惩,不足以服慑天下。从今日起,柳言萧革去从四品听风执令使一职,取缔听风小筑,原先听风小筑之人全部降职两级并入大理寺。任柳言萧从六品大理寺监丞,司掌狱看守,好好跟杨大人学学如何审查案情!而李嘉易知情不报,险酿大祸,遂革去大理寺少卿一职,而大理寺少卿一职,由杨廷玉补任。”
“于此,诸位爱卿可有何异议?”萧锦棠厉言语毕,唇畔却是悄悄勾起一个得意的弧度。如他所料一般,无人敢出言反对这道圣旨,皆是高呼圣上英明。杨廷玉上前揖礼谢恩,而柳言萧却是浑身颤着跟着一脸如丧考妣的李嘉易上前叩拜领命。
柳言萧将额头抵在冰凉的青砖地上以让寒意令自己冷静,他现下心跳极快仿佛随时要跳出嗓子眼儿,萧锦棠此令一出,他顿时便明白萧锦棠在打什么主意。他让听风小筑与大理寺融合,从此自己便不再是个做暗活儿的,萧锦棠真的让他从幕后走向了台前。虽然大理寺监丞的官位不高,却是司掌刑狱,严法酷刑之下,有些事儿便更好问了。而并入听风小筑最大的目的,是萧锦棠意欲让自己暗中搜查大理寺其他官员,若有贪赃枉法之像,大可如今日一般当朝弹劾。
且如今杨氏父子一人担任刑部尚书一人任大理寺少卿,萧锦棠派自己入大理寺,更是为了制衡监视杨氏。拉下兰党的李嘉易,又让自己登朝正明还能制衡猛然崛起的杨氏,这个先摔后捧的一石三鸟之计,手段高明委实堪称毒辣。
而萧锦棠之所以前三月不闻不问此事,便是等着兰氏自露把柄再找准时机一网打尽。他倒是真将兰卿睿惯用的套路学了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现下的兰卿睿气的面无人色却依旧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谁叫他与李嘉易都做贼心虚呢?
思至此处,柳言萧是真真松了一口气。他起身回列,然心头却止不住的生涌起一线后怕。恍惚之间,他竟是觉着自己像是一个提线木偶,而萧锦棠不知从何开始,便成了握住自己绳线的人。
兰卿睿此时的心情与柳言萧相差无几,但比之后怕,他心头更多的是震撼。上一次萧锦棠动兵强废太后垂帘听政之权虽是雷霆锋锐,但依旧是带着些少年意气行事。今日他不声不响便联合朝臣谋划了这盘局,委实令人始料未及。念及至此,兰卿睿不甘的闭上眼,他心知自己终是败了。萧锦棠已不再是个空有锐意的少年了,他已是真正的掌权者。只可惜自己为兰氏竭尽心力,也不能让兰氏明面风光暗地靠着女人支撑的局面得到改变。
太祖皇帝是何其聪明,楚氏先祖立下誓言楚氏族人永保大周山河,楚氏的忠诚是大周皇权的依仗。可帝心难测人心易变,同为开国世家的兰氏便是皇帝近侧用来制衡楚氏的棋子。这颗棋子是何其好用,只要给予无上尊荣,便能将其成为众矢之的。想当年开国之君与兰楚三位挚友知音之交共开天下,但离间兰楚二氏却也是萧氏皇族所做。生死与共的友情又怎能与这锦绣江山无上权力相提并论?兰氏的可悲,便是世代身为帝皇手中棋子的命运。兰氏的生存之道,便是不断的挑起群臣之间的纷端以巩皇权啊。
当真是可悲至极,可自古以来,兰氏族人又有几人看得穿呢?兰卿睿终是自嘲一笑,目光却看向了武官之列那个身姿挺拔的年轻将军,眼中难得流露出一丝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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