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珠戏》第四章:方银火(大章)

    “咯咯咯~咯咯咯~”
    七月的桐鹿村,清风阵阵,空气中尽是雨后泥土的清新。太阳都快出山头了,王大娘家里的鸡才刚刚打鸣。
    王大娘给鸡喂了一点米糠,端着粥,啃着馍馍,正蹲在院里和儿子说着新晋灵师方银火强占徐老三家落水花田的事儿呢,忽见一个瘦弱的小姑娘提着一只大木桶,牙根紧咬,气喘吁吁,从篱笆前走过。
    大娘心里一热,急忙道:“你去帮帮萱娃子。”
    王大娘的儿子王大力,素来对岑家姑娘岑萱有意思,听到这话,饭都不吃就跑过去帮忙了。他拎起木桶,豪迈一笑:“阿萱,你这小胳膊小腿的哪能提这么重的东西,给哥吧,哥的粗。”
    岑萱拽了拽衣角,满脸通红,只道谢谢。
    “好香啊,这桶里装的是啥宝贝?一大早就吃这么好,李老爷要的?”大力提着木桶,不时地就扭过头看岑家姑娘的胸脯和花裙;桶里瓷制的碗跟他壮硕的肌肉一齐抖动,发出‘叮叮哐哐’的响声。
    两人走着说着,大力刚打算问点私人问题,可岑家姑娘忽地就蛾眉紧蹙,哭得梨花带雨。
    “有戏。”痴汉一阵窃喜,但表面上却十分焦急:“妹妹你别哭啊,是哪个王八蛋欺负你了!?你给哥说,哥把头都给他锤烂!”
    壮汉不停安慰,但却止不住岑家妹子的眼泪。后来大力一时语塞说不出话,她反倒不哭了。
    妹子星眸点点,鼻红眼湿,颤抖地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议事大院,好长时间才憋出两个字:“方狗。”
    “…”
    大力将桶放在地上,揉了揉有些矮塌的鼻梁。他的眼睛,因为刺眼而眯成了一条缝。
    桐鹿村议事大院
    自幼生活在桐鹿村的小儿都知道,桐鹿村的议事大院由上任村长亲自建成,附有一座三转土道灵阵,是村里最重要的地方。可如今,这处宝地已经被改造成了客房,专为一个人使用。
    要问此人是谁?那就是翡绿高等的“绝世”天才,桐鹿之光——方银火。
    议事大院精装细琢的内屋里,方银火穿着由立阳红绸织成的金边睡衣,在放满水果和香草的床上悠哉地嗑着瓜子。他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名面带愁容的妙龄少女,身着坦领半臂襦裙,浓妆艳抹,尽显娇媚。
    方银火一边嗑着瓜子一边使唤道:“捶腿,翻页。诶,别停啊,又不碍事。”
    “轻点,重点,过了过了,轻点,再轻点,轻点啊!”
    “你这技术跟村口铁匠学的啊!?”
    方银火皱了皱眉,不停揉捏着小腿。
    朱家妹子朱颖把胸口上的书砸向方银火的脸,心中满是不忿:“诛猪侠竟然是这种德行。难怪璃姐姐瞧他不上!”
    “吃要吃好的,穿要穿贵的,把人当木头使。偏偏村里人还惯着他,又是送礼又是做媒的。明明二虎哥和璃姐姐也是翡绿段啊,怎么就他特殊?”
    “我得把我近几日在这房内听到的闲言碎语都记下来,交给萱妹,好好折一下这人的锐气。细细想来,什么调戏非礼,强买强卖,仗势欺人…这人已是大大小小做了个遍。我如此,他也怨不得我。”
    她看到床上的方银火因为蚊虫叮咬,手臂上起了一个血红色的大红包,当即又想:“灵师再强,可他不能让村子变得更好,和这苍蝇蚊子又有什么区别呢?更何况他只是一只蛆!一只最脏最臭的蛆!他就是一个傻*!”
    方银火看着莫名痴笑的少女纳起了闷,不知她在想什么开心的事情。于是他起身给妹子倒了一杯开水,温柔地道:“朱大姐,近日行事不周,多有得罪。”
    朱颖被比自己还大了两岁的方银火说成“大姐”,当即气恼,想喷几句莲花出来,可又想这反倒上了他的当,便张撑着笑脸回道:“不气,您是灵师大人,使唤我这个凡人丫头是应该的。”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幻想着将开水往方狗的鼻孔里猛灌。
    “哈哈哈,不气就好。朱大姐真是好气量,稳如泰山。”方银火咧嘴一笑:“朱大姐定力非同凡人,果不寻常。来,你顶着这杯水,去把豹子给我找来。记得不准用手扶啊!我在这杯子上施展了灵力,可以监视你的,哈哈哈!啊,啊啊啊啊!!!!烫烫烫!!!朱大姐你干啥呢!?”
    七月十五,桐鹿村。一向和气的朱家姑娘把滚烫的热水泼到了方灵师的手臂上,然后摔门而出,闹得众人皆知。
    她走后,方银火躺回床上抱怨:“又没碰你,怎么就生气了?”
    他摸了摸红肿的手臂,看着上面日渐鼓起的肌肉,大为兴奋。
    “《灵修》上说,灵力无时无刻不在锻塑人的身体,果真如此。再跟赵二虎打一次,赢的可就是我了。”
    想到曾经的情敌和前几天挨过的打,方银火嘴角抽搐了一下,旋即又将心神聚拢在附着在左心,如纸般轻薄的灵域上。
    “灵域无形无色,但我却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就好像大树之于叶子一样。奇也妙也。”
    “书上说,灵域的存在跟虚道有关。可虚道是啥我也不懂啊…”
    方银火睁开眼,朝着墙壁快速地挥了一拳,结果墙壁纹丝未动,而他却疼得在床上打滚,五指弯曲,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
    他寻思:“这不光是由于墙壁的反弹,更是体内灵力紊乱,在各处经脉乱窜的反噬。”
    “灵力的操控果然是门学问。不过不急,仙月门那边会教的。”
    蚊虫肆虐,在耳边‘嗡嗡’地响。他从柜子里取出一枚菱形紫金令牌,往空中一扬,蚊群立马就散开了。
    “这仙月门令牌果真奇特。不光可以用来辨别身份,还能驱蚊。好东西。”
    仙月门是位于奔流山的门派,距离桐鹿村约莫四百里。
    这枚令牌是他在开灵结束后,仙月门负责人事的弟子交给他的。每年的开灵礼,鸾凤国的大小门派都会派人去拉拢那些资质好的灵师苗子。方银火翡绿高等,自然有许多门派趋之若鹜。不知是不是爷爷的原因,方银火选择了看上去并不怎么好的仙月门。
    “散修,官途,门派…我还是走了最容易的一条啊。”
    “等下在哪吃饭呢,岑家还是花村长家?这是一个问题…”
    方银火正胡思乱想着,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打闹声,声势浩大。他连忙开门,发现有一名披着虎皮的壮硕青年站在一辆高高的空蓬马车上挥舞缰绳,口中唾沫横飞。他的身后,跟着桐鹿村老老少少三十多人,皆是满脸愤慨,怒火难藏。其中,有一名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尤为激动,骂得眉飞色舞,俨然有不共戴天之仇要寻得这位方灵师来报掉。
    桐鹿村一行人敲锣打鼓,口中不时地喷出不雅词汇,怨念极深。空蓬马车的头顶,漂浮着一只巨大的青灰色风筝;风筝周围清风萦绕,骨架上绑着一个一百三十多斤的小胖子。小胖子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衣服都被扒光了,浑身只剩一条印有蓝莓的裤衩。
    小胖子看到方灵师出门,激动地喊道:“火哥,快跑,他们找你算账来了!”只是他飘得太高,院子里又太吵,方银火压根儿没听见。
    “我去,怎么连灵器都用上了!”方银火看到悬在空中的金前豹暗叫不好,但表面上却不漏声色,一脸正气地向青年质问道:“王大力,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绑我兄弟干嘛!?莫非你们当我翡绿高等不存在?抑或是不把我们花村长当人!?”
    王大力看方银火如此无赖,虎躯一震,啐了一口唾沫,狂骂道:“腌臜鼠辈,下作之流,身为灵师不谋进取,尽做些苟且之事。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今天你就是十转灵师,也要把账给还清喽!大伙儿,上!!”
    方银火神色一凛,冲王大力吼道:“你这大字不识几个的糙汉也会背《四国演义》了?岑萱教的吧。哼,你们可要想好,我可是翡….轻点儿,轻点儿!”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五花大绑了起来,固定在风筝上升往高空。
    “村长你来救我了!我果然没看错你!”关键时候,方银火看见了急匆匆赶来的村长一行人,喜形于色。可他没想到,村长来到议事大院后,脸上尽是微笑,搭了一根凳子就坐下来喝茶了。
    “…”
    岑萱一手拿着扩音仪,一手拿着一张约有三米多长写得密密麻麻的宣纸,高声吼道:“方银火,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接下来所说的一切都将作为呈堂证供。”
    只听一道如莺啼般清脆的铃音从耳边划过:“七月三日,你伙同金某以庆祝开灵为由强开了赵家酒窖,共计损失二两三钱。”
    “同日,你酒后乱性,闯进李小苏的闺房,打破瓷器陶器若干,造成直接经济损失七钱三文,精神损失八钱七文,合计损失一两六钱。”
    方银火怒道:“我反对!那天她都不在,哪里来的精神损失?”他因大声说话而蠕动了一下,衣服里的钱袋却因此不小心掉下,瞬间遭到哄抢。他心疼地眼泪直打转儿。
    “黄花闺女的闺房是你想去就能去的吗?你这是行凶未遂!”
    岑萱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七月四日,你联合花…你胆大宝天,仗势欺人,以灵师之位挨家挨户地强收高额礼金。去除一部分应该给你的,其余共计三十八两六钱!”
    方银火泪珠滚滚,厉声道:“你给我等会儿,我一共都只收了二十两,哪里来的四十两!!你们唬驴呢!?”
    “休得狡辩!”岑萱使劲地摇了摇风筝的线,方银火被甩得头晕眼花,吐出一口胃酸,洒在了村长的茶杯上。
    ……
    高飞的大雁环抱着西沉的落日,初诞生的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橘黄。安谧的桐鹿村,若是以前,此时应该尽是炊烟灯火,孩童笑语;可村子现在却是鸡犬无声,空空如也。
    大家都去议事院里看村长审判翡绿高等的天才灵师了。
    议事大院,岑萱如莺啼般轻灵的嗓音在扩音仪的增幅下变得震耳欲聋。方银火被绑在风筝上,腿脚发麻。
    “七月十三日,你在西北坡毫无理由地刁难赵二虎,并且当街辱骂了秋璃姑娘,影响极为恶劣,精神损失费共计一万两。不过二虎哥说,璃姐姐输你九千九百九十九两,加上他赔你的医药费,一笔勾销,你就不用赔了。”
    “…”
    岑家姑娘在念完这一项罪名之后忽然眼冒泪花,哭了出来。睫毛与嘴唇被淋湿,煞是可怜。她用袖口擦了擦眼睛,颤声道:“七月三日至七月十五日,你威胁孤儿寡母的岑家为你做饭,还不给钱!亏欠的饭钱共计二两三钱五文!下作,下作!”
    “难吃。”
    “闭嘴。”
    “最后一项。”岑萱顿了顿,小声说道:“七月十四日,你伙同可亲姐…嗯…你伙同秦可亲霸占了徐老三家的三亩落水花田,可否属实?”
    “不属实。”疲惫的方银火回答得铿将有力,围观的村民立马就躁动起来。
    一老太道:“我那天看着呢,方娃子提着一把镰刀就把落水花田里的落水花全割了。”
    一青年道:“对对对,我也看到了。他还立了一个牌子,写着:‘徐家与狗不得入内’。字字属实,怎么会是假的呢?他就是抢地了!”
    一大爷道:“这地本来就是秦寡妇的,何来‘抢’字一说?”
    一瘪子道:“谁说的?当年大飞留遗嘱了?这女人四年都没生个孩子,凭啥给她?”
    村民们的讨论声越来越大,大家都各执一词。有一精瘦男子被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方银火的鼻子一通乱骂:“狗贼!你跟那偷男人的娼妇强占了我死去哥哥的落水花田,怎么就不属实了!?那么多村友都看着呢!你不要装…”
    徐老三话还没说完,方银火已是面如寒潭,冷声道:“谁是娼妇?”
    花村长见局势不对,从岑萱手中接过扩音仪,高声说道:“依我看啊,秦姑娘这事儿还有待商议,村里会派专人来调查原委。大伙儿都散了吧。”
    村长的话还是非常有分量的,大院的人都开始拿起凳子往外涌,很快就只剩下零星几个人。王大力在岑萱走后,迅速地将方银火从空中卸下,急急地解开绳子。
    方银火拍了拍王大力的肩膀,奸笑道:“大力,哥们儿今天让你帅了吧?这还搞不定?”
    “好嘞哥,今晚请你喝酒。”大力嘿嘿一笑,就连忙跑去追岑萱了。
    诺大的院子一时间只剩下村长和方银火两人。哦,对了,还有被打晕在柴房的金前豹,一共三人。村长给方银火扔了个黄糖馒头,方银火立马狼吞虎咽起来。
    村长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管,往里面塞了点烟叶,一边咳嗽一边问道:“大鱼大肉吃多了,还是馒头好吧?”
    “哪有,还是肉好吃。”
    “快点吃,吃完了跟我看你爷爷去。”
    方银火嚼馒头嚼出了声。
    月牙轻轻,高悬在东方的山林。水流涓涓,装满了星光的蜜语。
    村长觉得有点冷,穿上了一件破旧的狐皮外衣。他给石碑放上烟叶,和方银火说起话来:“都是一个村子的,怎么势同水火?”
    方银火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不关他事,是那贱女人说话不算数。不就是亲我一下吗,有什么?怕她虎哥哥看了生气,不娶她了!?我为了她上山杀猪,命都不要了!她却因为另外一个男人,唯恐避之不及。以后我见这贱人一次骂她一次!”
    方银火说得铿锵有力,显然是动了真火。村长见他报复心极强,岔开道:“咋们说说兽灾的事。”
    提起兽灾,方银火怒意全消,问道:“天海叔他们调查清楚了吗?那群畜生哪来的?”
    村长摇了摇头,表示没有线索,续道:“你明天跟着祁连一起上山,去找找你在树上看到的那个红光山洞,兴许能发现点什么。”
    方银火点头称是。见村长不再说兽灾的事,他坐回地上,从袋子里拿出一包香喷喷的卤猪肉,炫耀道:“诺,芜缺大爷,香吧?可亲姐做的。”
    花村长乐呵呵地摸了摸斑白的胡子,拿出烟管想抽烟,结果发现烟袋里烟叶不够,又把地上的烟叶给捡起来了。
    “呼…”村长熟练地吐出烟雾,眯了眯眼。看着灯火通明,一片安详的桐鹿村,他苍老的脸上多了几丝光彩。
    他一边咳嗽,一边回忆起往昔的岁月来:“在我小时候,咳咳,夜明灯还是稀罕物什,除了大户人家没人买得起。”
    “咳咳咳,咳咳咳,你爷爷啊,咳,那时候是村里最强的灵师,咳咳咳,修为高达四转。有一年兽灾,咳咳咳,呵呜呜呸,银鹿村和炎石村相继失守,官军节节败退…”村长从喉间吐出一口痰,神采奕奕。
    眼瞅着七十多岁的村长又要开始说书,方银火急忙打断:“得得得,花大爷,爷爷的事儿我都听了一百遍了。您啊,还是去给小妍讲吧。”他的语速很快,口里还有东西,猪耳朵里的卤汁溅到了村长脏兮兮的衣服上。
    “这娃子。”村长无奈地叹了口气,顺手就将一块猪心肉放进嘴里。肉的香味在口中弥漫,有几丝因为过度咀嚼而陷进了牙缝。
    村长折了一根小枝剔牙,把剔出来的肉又咽了进去。临走前,他用拐杖探了探路,自言自语道:“山路难走啊!”
    方银火看着村长佝偻的背影,郑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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